舞台上依次有三个道具之门:序曲中矮小的竖立、第二幕中央的高耸以及尾声时那一格深奥的横亘。

从三扇门发出的射影富有寓意,这是八年前去世的导演弗里德里希的神来之笔,而开场的聚光与终场的散光,似乎是在展示瓦格纳钻研过的叔本华的哲学:

“人一方面是欲求的激烈而盲目的冲动(由**这一‘极’作为其焦点而标志出来);同时在另一方面又是纯粹永恒的、自由的、开朗的主体(由大脑这一‘极’标志出来)。”

我从“始”与“终”的那两扇门,看见了固执的刚强、沮丧的软弱和综合而成的复合表达。

三个巨型的骷髅、三个涂满金色被裹羞布夸张了的裸男、三个从幻镜中既现又隐的魅女。我佩服德国人,他们把瓦格纳的戏剧以一种恰当的方式让观众比照三组动态与那三扇静态的门。还有序曲里那些斑驳的酒红色,光影里肥臀们裸示的又大又红的**、第三幕维纳斯再现时赤幽的暗影,都比第一幕第二场的绿树和第二幕第一场赛歌大会那些一本正经的装束来得刺激,于是,荷尔说过的一句话,活脱脱地宣扬了瓦格纳的一部分初衷:“必须多少做点坏事,才能释放出更高的约束能力,并不断加以使用,使得克服卑鄙的本能为止。”

我想起了与《汤豪塞》有着类似主题的马斯涅的《泰伊斯》,威奥蒂指挥威尼斯歌剧院DVD版本里的精神之爱与放纵之欲的相关纠缠是由那些上半身**的绝色美女来体现的,但这些**仅仅是认知上的最低层次,它们如果在感官上刺激了男人们的双眸,那就是欣赏上最大的失误,因为,戏剧的最大效用不是眼球,而是从眼球所牵连的神经中枢里所产生的连锁的思索。

比起代表纯美的伊丽莎白的唱词,代表引诱的维纳斯和汤豪塞之间的歌语更加深了我的深思。麦卡利斯特所唱的“你的魅力是一切美丽的源头”、“我要逃避的正是你那无与伦比的魅力”、“我要以忏悔和赎罪为自己找回平静”与布劳恩“你灵魂的叹息曾渗入我的心里”和“不要傲慢地违背你内心的渴望”的你来我往,从唱句一开始就体现了流连与反流连的斗争。于是,序曲中那位黑色短裙全场最美丽的女孩与俊男的双人舞就有了某种暗示,它也让我引用叔本华以下论述的最终目的,有了某些瓦格纳的理由,而这一切,都和哲学家为什么喜爱音乐以及音乐家为何热衷于通过旋律来阐释哲学的现象息息相关:“音乐表现了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就在于它的意志有所追求。一个追求满足了,又有新的追求,如此永远不息。满足了就是快乐,不满足则是痛苦。缺少愿望就是苦闷和无聊,而音乐恰恰表达了欢愉、抑郁、痛苦、恐怖、快乐和心神宁静等,它所表达的不是个别的感情,而是这些感情的纯粹的本质。”

你看,舞台上的《汤豪塞》是否就是叔本华语言的具象?我十分赞叹前天晚上柏林德意志歌剧院那些精彩绝伦的合唱(不论是站在舞台上将近100人的激昂,还是来自保利剧院歌剧舞台深处的袅袅),但我还是感觉仅仅片面地认为但凡救赎就是对于罪恶的宽恕这一理念是粗浅的,那些来自灵与肉、地狱与天堂的呼喊并不对立,那是瓦格纳两种情感合二为一水到渠成的自然流露。无论是伊丽莎白还是维纳斯,任何一种情感都不能满足汤豪塞的追求,此时快乐彼时痛苦与彼时快乐此时痛苦的复杂本质只有通过所谓救赎的合唱宣泄出来,才使得汤豪塞也是瓦格纳在两种情感之间摇摆不定的意志得到平衡,也许合唱者也是按照这个思路,才把那天的异口同声演绎得无与伦比。当晚由于乐池面积的限制,我看到两支圆号在左侧,而长号、大号在右侧的布局就知道,乐队肯定不能焕发出空旷的舞台上那种振聋发聩的精美和声,这些人声,正是瓦格纳在《汤豪塞》的思想里所表露的二元性的综合渴望。那些合唱里虽然有瓦格纳“我的感官非常易感、热切、强烈、贪婪,若想让我的大脑顺利完成一个虚幻世界塑造成形的创作,你必须得设法让我的感官没有后顾之忧地得到满足和纵容”的一部分实现,但更多的则是对于人类本质的呼号与呐喊,想到这些呼喊,就会牵扯到那三扇门、三个骷髅、三个魅女和舞台上的三个主角。

麦卡利斯特是尽了力了,虽然他不完美,但审美苛刻的我还是不太喜欢那个曼努埃拉·乌尔的伊丽莎白,不是她所代表的人物,而是她并没有提供给我更神圣的美感。听了索尔蒂版《汤豪塞》的三张CD之后,我感叹露德薇演唱的维纳斯,便期望舞台上的伊丽莎白出色的纯粹,如果是比乌尔更出众的靓女,我这篇文字也许会走向“歧途”,还好,我仍然停留在那晚的光影里,得一些自以为是的所谓结论。

当第三幕合唱戛然而止的时候,沉浸在剧情中希望更加**的我失望了,这种失望不是歌剧院的过错,《汤豪塞》的巴黎版就是这样结束的,因为我没有过瘾,总想那些气势磅礴的合唱更加持久,但是舞台上的那些光束告诉我,快乐并没有体现,《汤豪塞》的根本依然还是痛苦,与瓦格纳剧本中因为汤豪塞心中对于伊丽莎白的归宿般的真爱而得到罗马教皇救赎的命题相比,我侧重那些灯影的苍白。

正是这些苍白,又一次让我对叔本华的阐述产生兴趣:“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比拟,但一切欲求的基础却是需要的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因为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之中。”“所有生命的本质就是痛苦,意志的肯定就是不被任何认知所干扰的,常驻欲求本身,一般弥漫人类生活的就是这种欲求。人生作为意志的肯定,没有持久的幸福,它们的结果就是痛苦”。

在歌剧里,我们不但可以看见欲望,我们还能够听见激昂,更能够感觉雪莱的真谛:“悲愁中的快感比那从快乐本身所获得的快感更加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