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云或者多云的时刻,黄昏的景象总是充满着耐人寻味的况味,而把黄昏赋予歌剧的内涵再去审视,它拥有的到底是魔力还是威力,连同中场休息的时间在内,上海大剧院给了我一个长达5个小时的答案。在9月24日17点半开演的《众神的黄昏》(以下简称《黄昏》)的前一天傍晚,我在通往大剧院的人行天桥上提前领略了远处楼宇所给出的黄昏的含义,右侧的诺通剑心灰意冷地直指苍穹,左侧的盾牌向着云霄面面相觑,偏左侧的金色的偌大指环被无情地熏染成黑……在瓦格纳设定的众多的谴责面前,黄昏还有别的什么魅力吗?
我看的《黄昏》是此次科隆歌剧院在上海第二轮演出的最后一场,此前的七场以其瓦格纳式磅礴的气场在乐迷心中铭刻了一次又一次难忘的印记。为了给以沃坦为首的众神一个体面的埋葬,我特意系上领带西装革履地向那些含义深远的灯光和布景表达我的庄重之情,向那些不遗余力甚至竭尽全力的歌唱家和乐池里的指挥家、演奏家们表达我的敬意。为了燃起第三幕第三场的烈火,所有的人都付出了太多的疲累与辛劳,而其中酝酿而成的几个**渐次把我的情绪推到了巅峰,直到22点46分全剧结束的时候,我奔腾和沸腾的血液让我与进入剧场前所看到的那把诺通剑并排站到了一起,我俯瞰那些日渐沉沦的成色,叹服瓦格纳的语言,竟然在上海被卡森和金蒙斯翻译得如此逼真,如此“生龙活现”。
写此篇博文时距离上海的《黄昏》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月,当准备将这篇应该像齐格弗里德趁热打铁般在键盘上及时码完的博文予以补齐的时候,我又一次陷入了我在人行天桥上拍的那张照片,初看并不猛烈但却深陷反差巨大的悸动之中。最后一天的晚上,大剧院一楼座无虚席,所有的坐姿都目不转睛,那位从1980年开始迄今为止已看过58个版本的来自旧金山名为梅娜(Merna)的老太稳坐第一排最中间,任凭施坦茨如何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均是纹丝不动,其听力、视力、体力和定力都堪称我等晚辈的楷模。在来自全世界各地瓦格纳协会的成员尤其是94岁和80多岁的美德两国两位老太的身先士卒之下,所有的人都乐见众神走进黄昏并且永远不希望他们再从朝霞走出,这并不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瓦格纳冗长的编排历经130多年之后依然令人信服,百看不厌,百听不烦,其根源来自于剧情之中以动为主以静为辅的深邃寓意,那些寓意,已经属于歌剧界里的普世观念。
看完第二轮的《指环》,我发现瓦格纳与3这个数字有着并非牵强附会的关联,他1813年出生、1883年辞世,23岁的时候第一次结婚,开始草拟《指环》的时候30多岁。而《指环》中的3就更有代表性,全剧包括了序夜和3个夜晚,除了《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和《众神的黄昏》,这3个夜晚都由3幕构成,剧中的人物分为天上的众神、地面的凡人和地下的侏儒3个层级,《黄金》中有3位莱茵河的少女,《黄昏》中有3位命运的女神……
在序幕里3位命运女神在堆得很高的木托盘上以三角形的格局出现,一个站在托盘的最高处,另两位站在托盘的两边,其用命运之绳所做的警示不言而喻,因为当3人看见断开的条绳,我注意到乐池里的音乐突然变得错综与纠结,“永恒的智慧走到尽头,智慧无法引领世界,”这是字幕上的译文,瓦格纳把她们安排在序幕并在她们退隐之前唱出这两句无奈的哀叹,听起来如泣如诉实际上却犹如挽歌。在第三幕时又一次出场的3位莱茵的少女鲜明地表达诅咒,而3位命运女神在唱词中明确地告知我们,她们昏花的双眼没有分清的,如果不是明显的黎明,那一定就是炽热的火焰。
所以,整个《黄昏》其实就是一个被映红了的天空。第一幕第二场齐格弗里德上场时那些带有白色竖条的猎猎红旗是一种舞动,此后相继出现而且愈演愈烈的熊熊烈焰步步紧逼愈益灼人,和《齐格弗里德》第三幕第三场齐格弗里德右手持剑左手拎包走进显得呆板的那一排微火不同的是,《黄昏》第三幕第三场里垂直的幕墙拉起之后舞台上的燃烧十分庄严,椅子、两个大箱子、油桶和齐格弗里德曾经躺过的那个肮脏的浴缸都蹿出高高的火苗并烧出了难以抑制的燎原之势,与其他版本使用特效的象征火焰的红黄色灯光相比,金蒙斯之火货真价实,它是除了演唱出色和布景独特的特点之外,赢得人们热烈欢呼的又一个动感因素。
瓦格纳特意把最后一夜标题命名为《众神的黄昏》,但众神却在黄昏里一个也没有露面,众神只是在布伦希尔德的妹妹瓦尔特劳德的演唱中惶惶不可终日。卡森在导演《黄昏》这个看似简单但却繁杂的心态之时让饰演瓦尔特劳德的达利亚·谢伊希特以最轻微的弱声演唱,谢伊希特让姐姐布伦希尔德“终结那永恒的痛苦”,但那微弱的声音却尽在不言中地暗含了不可能有什么好消息的惆怅,那种无限的留恋和无奈的叹息深深地攫住了我的感觉,尽管这个角色微不足道,但她却是唯一一个表露出众神还活着的人,只有这种表露,众神的黄昏才有理有据,我赞赏她的表演,举重若轻,拿捏自如,虽然与她姐姐的戏份不可同日而语,但那不是她的错。
福斯特饰演最后一个布伦希尔德的时候,她已经唱了五天了,但在《黄昏》的序幕中与齐格弗里德永不分离的二重唱,她雄厚的胸腔让山盟海誓排山倒海,那个誓约充溢着交响性的共鸣,那个欢呼发自肺腑情不自禁,连烘托她的弦乐都被她的深情深深地浸染而感动无比。而她看着指环在向妹妹瓦尔特劳德唱“这高贵光泽的一闪,胜于所有众神永恒的幸福,那神圣照耀我的,是齐格弗里德的爱”的时候,我似乎看见真情实感让那支正在匹配她的双簧管都满含泪水,我在她的唱段里其实已经有些心猿意马,因为她的声音让我不得不去寻想瓦格纳是否是在通过歌剧来实现某种情欲或者爱情观。当福斯特站在舞台中央指着齐格弗里德唱出“那个男人才是我要嫁的人”的时候,其声情并茂,让所有聚精会神的人们再一次体会到“为情所困”的复仇心态。福斯特最感人的情节是在第三幕里,她穿着风衣唱到“他的妻子来复仇了”的时候还没有让我百感交集,但她在最后的时刻唱着“那焚烧我的火,会化尽指环的诅咒,回家吧乌鸦们,把莱茵河所听到的带回去,众神的黄昏已近,我将这把火炬投到瓦哈拉辉煌的城堡”并在错综的大火之中慢慢走向舞台深处,那种激昂的“赴死”看得我血脉贲张,她的演唱与表演功力让我折服,也钦佩如此职业与敬业的真情投入(在接受声乐训练之前,福斯特在医院做的是护士和助产士)。
与但求同日死的庄严相比,那个龙爪在福斯特的左侧虽然并未着火,但从上面滴下的水滴在火焰面前的杯水车薪和无济于事其实又是卡森的一个妙笔。中场休息时,94岁的美国老太在大厅里说这一版《指环》最大的亮点除了环保,再就是没有“龙”。龙被卡森浓缩为挖掘机的挖斗,它出现了两次,每一次都面临非剑刺即火烤的两难境地,其实它是与齐格弗里德紧密相连的,齐格弗里德因它的血液而听懂了鸟语,但瓦格纳并没有在《黄昏》的第三幕里重新安排龙的重现。众神之亡以瓦哈拉宫的坍塌为陪衬,在鸟换成了乌鸦之后,卡森把“龙”再次作为一种象征,他为齐格弗里德的悲剧安排了一个水滴泪流的陪葬。
卡森和劳芬博格选择了2010年在拜罗伊特音乐节处女之作就一鸣惊人的雷恩来饰演齐格弗里德,实在是此次上海大剧院《指环》中最令人振奋也最令人难忘的事件。若以瓦格纳剧本中的龙定为坐标,雷恩的收尾堪称经纬交汇之处画龙点睛的绝妙之笔。他与福斯特誓约的二重唱,如果不是雷恩让爱情光芒四射,福斯特也不会被感染到那般动情,一唱一和夫唱妇随的完美和声,其中很大一部分功劳是要归功于雷恩的。在第二幕里,如果不是雷恩的身材和面相而换成一位身材臃肿或者满脸胡茬儿的中年男高音,那种大幅度的角色互换以及微妙的神态把握都将难以服众,第三幕在与三位莱茵少女对语时观察雷恩的表情就会发现,他的面部也与他的唱功一样出色,因为只有通过拿捏得十分精准的面部表情,才能刻画出面对宿命时的心理状态。在第三幕雷恩喝下哈根的“美酒”之前,鸟语的动机被瓦格纳“曲解”得毫不快乐,而喝下“美酒”,“醒”来之后被哈根用旗杆从背后捅倒在地,拽着的红旗明示着被蒙蔽的冤血,他回忆起唤醒布伦希尔德的情景,躺在地上所唱出的“甜蜜的逝去,神圣的恐惧”的唱段,每一句都让人撕心裂肺万箭穿心,那种仰卧姿势演唱的30小节感人肺腑,可以说是整部《指环》中最有分量的戏眼了。
《黄昏》中的灯光处理比前三天更为讲究,对比感也十分明显,无论是布伦希尔德白色的婚纱被映照为冰清玉洁,还是为了更换布景而特别设计的垂直幕墙徐徐落下,已经走到舞台前部的福斯特被自下而上的灯光投影在幕墙上黑长的斜影,其说服力都比任何布景和道具来得言简意赅并且力透纸背。当贡特尔给齐格弗里德的躯体盖上已经变脏了的红旗,舞台上渐渐变换而成的金黄色以照耀一般的力度明确地讽刺了此前的暗色,而第三幕全场笼罩在一片暗光之中,幕墙提起,一道鲜明的斜光照彻着舞台上作为现代文明衍生物的一堆堆废铜烂铁,被灯光直击的那些工业垃圾,既可恨,又可怜。
在布景上,我更看重卡森的创意和言外之意。大剧院舞台前侧的帷幔大幕被垂直升降的幕墙所取代,连舞台深处和左右两侧也有三个垂直升降的幕墙。在女武神妹妹瓦尔特劳德到来之前的布伦希尔德正坐在斜坡的枯草地,与杂乱堆放的军服钢盔相比,舞台后侧及左右两侧都已降下的灰色幕墙看起来凄惨无比,按照卡森的本意,既有众神的落寞,更有连草丛本身的呼吸都自行难保,从而面老枯黄的强烈的危机感。在《黄金》的开场中那些凌乱的油桶和破旧的轮胎以及锈迹斑斑的浴缸又一次在《黄昏》中集体登场,三个莱茵少女的长筒丝袜用斑驳陆离来形容都显得词不达意,所有的惨不忍睹虽然“污染”了人们的视觉,但在感觉上所起到的联想的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卡森所设计的“机关”在《黄昏》中变得十分守时,尤其是布伦希尔德在大火中慢慢走向舞台深处,舞台平面上的草丛斜坡徐缓地向舞台深处滑去,舞台深处的垂直幕墙也同时缓缓降下,如果两者的速度不均或者运行中卡壳,其收尾的效果就将大打折扣。好在第二轮《黄昏》的道具处理没有出现第一轮《黄金》时的事故(沃坦率领众人走向瓦哈拉宫的时候,舞台深处的幕墙没有抬到位,坐在一楼也看不到瓦哈拉宫的轮廓模样),当舞台平面的斜坡滑行到位的时候,降下的幕墙底部也正好贴到舞台,遮挡了里面那些富有使命感的火焰,从而让人们的思路从瓦格纳的寓意回到了现实之中。
我时常可以看见潇洒的施坦兹常常抬起的左手,他喜欢用食指指向舞台,向剧中的人物传达他的旨意,而他的右手则主要是为乐池里的人们忙碌的。科隆爱乐乐团的声音令人满意,序幕时三个命运女神手中的条绳断裂之后的间奏,虽然感觉上小提琴的数量少了几把,但那细腻凄婉美妙至极的弦乐乐意沁人心脾,美不胜收。在第一幕歃血为盟之后的间奏曲里,既能听出瓦格纳创作时的侧重,更有乐团的木管在彼时的出色发挥,双簧管和单簧管的时机掌握得十分巧妙,如果说那时双簧管是一种缠绵悱恻,单簧管就是一见钟情之后的一往情深,四目相对,两相情愿。紧接着的弦乐又推波助澜,把凄楚与哀怨渗入其中,施坦兹的指挥动作与剧情乐情十分有机地融在一起。当齐格弗里德死去,先是表现优异的铜管含泪相送,接着是木管动情告别,施坦兹右手划过的一道柔中有刚的弧线,带动起一直静默的弦乐由弱渐强,直到与壮阔的铜管合成一股狂潮,《黄昏》的音乐就在施坦兹不知疲倦的劳作中,与导演和舞美等量齐观,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在一个圆满的表达之中,《黄昏》落幕了。
这真是一阕凄美的剧情,也是一场完美的抒情。瓦格纳“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谎言”,那些谎言有时候在一堆乱麻之中连瓦格纳也分辨不清,庞杂的《指环》构思反映了纷乱而尚未一统的各种思想,剧情的千头万绪需要一个明辨曲直的方法论和世界观。尽管科隆歌剧院的《指环》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它在中国的影响力却是空前的,《黄昏》结束之后走在洁净而寂静的街道上我跟上海的朋友们说,至少在未来的几年之内它在中国也将是“绝后”的。任何一个看过《指环》现场的人都希望自己所看到的是最出色和最难忘的,那位94岁的美国老太就说这是她看过的58个版本的现场中最好的一次。因为四天的推波助澜和汹涌澎湃不但使得思绪聚焦在《指环》的纠结,于我的感觉来说,更主要的是现场的音效,尤其是《黄昏》第三幕从乐池里振聋发聩而出的磅礴音响让所有的功放器材都自惭形秽,不亲身现场,任何音箱上的《指环》都是喑涩的,极端的人可能对此说法不屑一顾,不偏激的人也许对此半信半疑,如果让我郑重地表白,我肯定声称现场的《指环》音效绝对是不可复述的,而音箱上的《指环》就像姜夔的《扬州慢》中“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的软弱力度一样,虽然表述的也是黄昏,但无论是清角还是空城,绝没有铜管导致的瓦哈拉宫的倾覆来得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