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当年老子的刺刀快插进你心窝了,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硬是把你给救了,都他妈说程咬金是混世魔王,福大命大造化大,可没你命硬啊,救你的人被你生生克死,你才是魔王……你是老子的俘虏,当年能抓住你,现在一样,不管你躲在哪个坟圈子装神弄鬼,老子一定挖地三尺把你揪出来。”于克功手摸军号呢喃着,老花镜扔在一边,半睡半醒。

电话铃比当年的机枪还脆亮,一串长点射般的铃声把于克功吵醒。

“妈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半夜来电话啊。”于克功再次嘟囔着抓起话筒。

“喂,首长,我是小郭,会开完了,您的任职命令就快下了……270师全师撤编……”过去的老部下,如今更高级首长的秘书小郭,从北京打来电话。消息很及时,很准确。一喜一忧,喜的并没让于克功感觉一丝惊喜,忧的已无法挽回,一个师的番号说没就没了,要比他当上司令员忧得多。

“唉!”一声长叹,于副司令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他像被剜去了一块心头肉,猛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笔筒、文件夹、老花镜像通了电的卡通玩具,一齐蹦在桌上跳舞,唯有那把军号纹丝不动,冥冥中发出“滴滴答答滴滴”的铜音。

“杀啊!”一声震慑天地的长吼从于克功胸膛迸发出来,整座小楼都在那久违的喊杀声中震颤。

“首长,没事吧?”两个警卫咚咚冲到楼上,一边拾起震落地上的文件,一边惊恐地问候。

于克功挥了挥手,警卫退去。他又缓缓地捧起那发黄的纸页,戴上花镜,一字一句地诵念出声。

阵中日记:

时间:1950年11月27日。天气:阴有小雪。能见度:五百米。

我团于26日16时30分接师指“向三所里方向迂回穿插,阻击南逃之敌”命令后,全团迅速编成三个梯队分三批次向三所里方向机动……经十四小时昼夜强行军,奔袭八十公里,于27日7时00分部分到达阻击地域,团先头步兵六连抢占三所里西侧无名高地,步兵一连、步兵七连分别抢占三所里西南、正南两处高地,并迅速构筑工事组织仓促阵地防御。此时团大部尚未到达指定位置,撤退之敌已距我六连阵地不足一公里。7时25分阻击战斗打响,步兵六连率先与敌交火。被包围之敌建制混乱番号较多,计有南朝鲜军步兵第七师、第八师,美军第二步兵师、第二十五机步师,另有土耳其旅一部。敌集中五十余辆坦克,四个155毫米榴弹炮营和数十架次轰炸机的空中支援,向南实施突围,发射炮弹数千发,汽油弹数百发,航弹数百枚……敌在坦克引导下发起整团整营的步兵冲击十余次,均被六连击退。战至12时50分,敌急调顺川之美军骑一师一部和平壤之英军二十九军旅一部由南向北策应,成两面夹击之势。步兵一连、七连阵地几度被突破,经反复争夺,终得以恢复。六连表面阵地被敌攻占,全连仅剩二十三人,被压制在无名高地北侧山角。团主力于13时30分在三所里至龙源里一线诸高地投入战斗,卡口制路,顽强阻击,使南逃北援之敌虽相距一公里却首尾不得相顾……17时50分,步兵六连仅剩二排排长和司号员二人,仍坚持战斗,并打退敌人一次冲击,19时40分全连在步兵五连的接应下撤出战斗……

发黄的纸页,老式钢笔留下的笔迹,像是用刀刻出的字体,应该是一本,目前只保留了一页,还残破不堪,连记录人那一栏都被火烧没了,带着强烈的战争印痕。可以想见当时战争的惨烈,估计负责记录的作战参谋最后也参加了战斗,或者是遇到紧急情况要将这本“阵中日记”焚毁。

仅仅是一个步兵团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中日记”的一页,记录了该团在“二次战役”中一天的战况。文字简练,没有废话,几乎没用什么“猛烈、疯狂、狂轰乱炸、勇猛”之类的形容和描述,是完全没有经过事后加工整理,不附加任何修饰,不带感情色彩的实时记录,是关于战争的第一手资料。尽管记录仓促,很多数据还没有统计完整,比如战斗的具体进程,双方伤亡人数,损坏、缴获多少武器装备等等,但这看似残缺的原始资料才最能反映出战争的真实,所以弥足珍贵。没有战争经历的人们,很难从那几百字的记录中,体会到战争的残酷和惨烈,只有像于克功这样从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军人,才能看得懂,才能体味出炮火硝烟的激**。

阵中日记最后记录的一个细节发人深省,步兵六连在只剩两人的情况下还被称作“全连”, 这意味着什么?应该不是负责记录日记的作战参谋疏忽。在世界任何国家的军队中,不用说一个连打剩下只有两个人,就是剩下二十人,那这个连的番号也可能被取消。大名鼎鼎的美军骑一师第八团的一个营,在云山遭到我志愿军第三十九军围歼后,不到一周就宣布取消其番号。

而日记中还有很多的细节没有记述,因为是团一级的阵中日记,记录到连的战术行动只能是大概。没有记述的后果只有两个,一是被遗忘,二是引起无尽的联想和猜测。

以血肉之躯抵挡钢铁冲击,凭劣势装备击退凶猛强敌。惨烈的战场,殊死的搏杀,英雄的精神,不屈的意志,鲜血四溅染红硝烟熏黑的雪地,怒目喷火射穿炮火相连的天空,不灭的功勋就在那红色天空下的黑雪地上创造。从迂回奔袭到坚守阵地打了整整一昼夜的战斗,六连仅剩两人,也就是说近二百人英勇牺牲了,这些牺牲的烈士都是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是被永远地遗忘了?还是被永久地铭记在人们的心坎上?

“不能忘了他们,忘记为国捐躯的军人是民族的不幸!”于克功大吼。

“老于,听说找到老吴的遗物了?”

门口站着军区总医院主任医师王琼,她所说的“老吴”叫吴天明,也就是于副司令念叨的“老东西”,曾经是王琼的丈夫。

王琼五十岁左右,可一点也不显老,气质高贵,极具成熟女性的风韵,在军区范围内都很有名,还有好事者因她貌美迷人,居然用一部小说里女土匪的绰号“蝴蝶迷”来叫她,很快“蝴蝶迷”的外号不胫而走,很多人只识“蝴蝶迷”,不识王琼。王琼也不答理这伙人,她对自己的身材、长相、气质非常自负,自信丝毫不输给那些电视上摇头晃尾的明星模特。五十岁的年纪,走到街上,时常还会遭到很多年轻异性的追求甚至骚扰,确实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唯一的缺点就是医生的“职业病”─洁癖,一天到晚总是没完没了地洗手,平均每天能洗几十次,达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嗯,找到两样东西,但不是遗物,是线索,从一座坟里扒出来的,那是座空坟,我断定老吴还活着。”于克功见到王琼,内心兴奋异常,表面却冷若冰霜。他属于能忍受王琼洁癖的极数人中的一个,甚至是唯一的一个。

“啊?他还活着?”王琼呆若木鸡,手里的西瓜掉在地上,摔得红瓤四溅。

“老于,到底怎么回事?当年于疯子没疯前亲口跟我说,老吴自杀了。”

“你相信于树仁的话?当年他还说老吴是叛徒、内奸、国民党特务,劝你和老吴离婚划清界限呢,你信了吗?”

王琼把头低下,惊魂未定,消息如晴天霹雳,让她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

“老于,当年我没信,现在我信了,听说老政委就是他揭发的,还有你这个‘大土匪头子’也是他抖搂出来的。你们这些人,几年前该平反的平反,该补发工资的补发工资,该补追悼会的开追悼会,只有老吴,到现在也不给个说法……”

于克功咳嗽两声,偷偷将沾满血迹的手绢扔进纸篓,缓慢说道:“你信了?信什么了?老吴是叛徒?是内奸?我于克功是土匪头子?”

王琼猛抬头,微烫的头发一颤一颤:“我不信那个于疯子,可你这个‘于疯子’从来也没跟我说实话。”

于克功连续咳嗽,嘴里涌出的血块子浸湿了卫生纸,沾满嘴角。

“老于,你又咯血了?”王琼疯子一样猛扑到于克功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