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继成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他在大杨树后面并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甚至连九班长、高远他们说了什么话也没听得太清,但主要意思明白了,还深深地刺激了他。他骂完高远,并没有得到通常那种发泄愤怒的畅快,相反突然觉得被骂的是自己,自己嘴里骂出的话居然骂的不是别人。他失态了,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失态,尽管那几个新兵啥也没看出来,可能连什么叫失态都不懂,紧张得一脸茫然不知所措,肯定没被骂醒。

其实最不知所措最感到茫然的应该是于继成,他看似最强硬的神经,其实最敏感最脆弱,甚至禁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有时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都能刀子似的戳在他那根软肋上。确切地说,今天高远的顶撞,已经触到他内心深处最薄弱的软肋。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今天高远们遇到的事,几年前的于继成也遇到过。几年过去了,今天的于继成和几年前的于继成一样,仍然沉浸在迷惘当中,他一直就没醒过。

于继成的重要回忆,大部分是在连队荣誉室完成的,这回也不例外。看到父亲在墙上威风凛凛的照片时,他的眼睛总会湿润,尽管自己不承认那是情感,可没办法,一到这个时候就会控制不住,说不上是委屈还是什么。

“老头子啊,为什么不给我那次机会?不是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吗?我准备了,我做到了,可为什么不给我机会?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将军的儿子?”

于继成每次都会发自心底地喊出这句话,有时简直就是哭喊。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把荣誉室的门反锁上,让谁都不知道铁骨铮铮的于排长居然还会哭,还能抱头痛哭,哭得连泪水带鼻涕抹得满脸都是。

于继成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次与特种大队的对抗比武,想起那次失之交臂的机会,尽管他一直想把那段传奇而又痛苦的经历,从大脑中删除。

那次机会跟高远、卢海涛他们遇到的情况,有相似之处,但过程差异极大,情节也精彩曲折颇具传奇,机会也比高远他们要大得多,但结果却极其相似,对心灵的影响或者叫怆痛应该差不多一样疼。

于继成对那次经历的每个细节,都像用万能胶粘在脑子里似的,那场面永远也不能删除。

当步兵六连的干部们听说要跟集团军特种大队比武的消息时,兴奋得像小毛驴撒欢,要不是屋里人多,施展不开,当时能蹦起来几个。还是负责政工的指导员沉稳,连续提醒连长和几个排长要低调,马上制订出对策,一对一硬碰硬地跟人家去比,恐怕有些难度,那伙特种兵没有一个孬种软蛋,还是从全集团军的军事训练尖子中挑出来的精锐,想打败他们可真得下些工夫,甚至要做些手脚。

连长首先恢复了镇静,觉得指导员说得有理,这帮特种兵不好对付,只可智取不易强攻,以目前连队的实力,能跟特种大队打个平手就算不错,想赢那是难上加难。

连队刚毕业的大学生排长马千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运用学到的运筹学理论,其实就是古老的田忌赛马,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强击弱,以弱迷强。反正全连有一百四十多人,可以摆出上中下几套阵容,把单兵战术动作、投弹、五百米障碍、五公里武装越野等强项安排精兵强将,而相对特种大队稍弱些的应用射击、攀登、识图用图、武装泅渡等项目安排较弱的人员与之抗衡,不求能胜,只想使个障眼法,让他们麻痹大意。对手只有区区几十人,想玩个对策实也不是不可能。那伙特种兵还一向托大,不屑于什么“兵者,诡道也”的兵法理论,以为上来凭本事,就能让六连心服口服,殊不知正中了外号“小诸葛”的马千里之“奸计”。

比武过程全部按照马千里的设计进行,几项下来,把特种大队的大队长气得哇呀怪叫,以前尽管听说过步兵六连的威名,但充其量只是个步兵连队,没想到军事素质如此之强,五公里武装越野的集体成绩,居然比自己手下那帮外号“毛驴”的特种兵快了近一分钟,五百米障碍的平均成绩也比特种兵快十秒多。几轮比试下来,双方打成四比三,六连暂时领先。最后一个项目应用射击是特种大队的强项,如果能顺利拿下来,双方正好打成四比四平。可明眼人都知道,只要打平特种兵可就栽了大面子,而步兵六连也不满足,在他们参加的各项比武竞赛中,还从未让冠军旁落,即使面对强手也是毫无惧色,他们要乘胜追击,争取以五比三的总比分,让特种大队再不敢牛烘烘地瞎得瑟。

不过809团的团长和六连连长、指导员心里很清楚,这应用射击想拿下来实在太难,能保平都困难,原因就是连队的几杆“好枪”都是全能型选手,刚刚参加完其他项目的比赛,现在换人已来不及,特种大队也学乖了,被逼急了,再不敢轻敌,动起真格的了,死盯着不让换人。没办法,马千里只好按照原来的编组,由四十名新兵粉墨登场,代表六连挑战特种大队,于继成名列其中。

特种大队是真急眼了,大队长把墨镜往地上使劲一摔,大声向队列里进行动员:“弟兄们,前几项咱们让着六连,人家是东道主、地头蛇,怎么也得给点面子。这最后一项不能再让,你们是‘神剑’大队的战士,是从全集团军、全军区挑出来的精英,今天要是不在咱们的强项上战胜他们,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咱丢不起那人……”

“喂,喂,我说老王,咱们别这样好不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千万别放这么狠的话。这样吧,我去跟六连说一声,让他们让着你们,或者干脆不比了,最后这项射击我们认输了,双方四比四平,皆大欢喜,不伤和气,我可不想失去一个酒友……”809团的政委过去说着风凉话,也是借坡下驴,他知道今天这面子是争回来了,打成平局就是809团的胜利。

“‘黄老邪’,你别在那放屁掺沙子,老子今天不领你的情,最后这项是硬科目,什么越野、投弹之类的在我们特种部队训练很少,都是老科目,未来的特战战场上也很难用得上,射击是我们共同的科目,一项顶刚才那些项的总和,今天必须分出个公母……”

大家都看得出来,这王大队长不光是急,还开始耍赖,连比赛规则都给改了,他的意思是要玩一战定输赢。

2

谁都没想到规则会改,而且改得还很离谱。一战定输赢还不算啥,连射击规则都改了,靶挡前设置的目标全部失去作用。王大队长一挽袖子,操起一支步枪上了靶台,正好靶场后面的老榆树上一群麻雀唧唧喳喳,他也不管什么环境保护了,举枪便打,只想以实际行动为自己的特种大队争面子,给他那伙特种兵打气。

“叭!”清脆的枪声在半空中响起,一只倒霉的麻雀成了王大队长枪下的冤魂。接着就是一群麻雀腾空而起,再接着就是一阵“噼噼啪啪”,特种兵们手中的几十支枪集火向空中射击,把一肚子怨气射向半空。跟老洋炮似的一打一大片,十几只可怜的麻雀瞬间中弹落地,看那意思是想玩儿出“千山鸟飞绝”的意境,让809团的靶场从此以后再没有飞禽敢进来。

一阵折腾后,甭说麻雀,恐怕连蛾子都不敢往靶场飞,这里有一伙射术精准的“防空兵”。

在场的809团首长和六连的大部分干部战士都有些看傻了,他们能保证枪枪不下十环,可谁能打中正在飞行的小鸟?

谁都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局面,六连前面的比分领先根本不值一提,只有这枪打飞鸟的绝技让大家觉得是硬功夫是绝活,风头抢尽,809团的靶场成了特种兵们展示射技的绝佳舞台。他们摆脱了队列的桎梏,个个绽开着骄横的放肆的笑脸,步枪倒提着,把枪横端着,枪口朝上,枪托顶在肩上,跟老八路似的扛在膀子上,各类造型五花八门,反正不管哪种姿势,无一不透着牛气,无一不在刺痛着六连官兵和在场809团首长们的神经。

“妈的,欺我809团没人?”团长在下面捶胸顿足,他向射击地段的指挥员一挥手,那边负责射击保障的特务连连长心领神会,马上取了一支压满实弹的八一自动步枪跑了过来。

政委也满脸的怒气,他也不甘示弱,也学着团长的样子,潇洒地向特务连长挥手示意。

两支枪抓在两个“团头”的手里,两双愤怒的眼睛开始四处观察。他们也要打鸟,还要打更小的鸟,恨不得马上就有麻雀崽从蛋里孵出来飞到空中。

没办法,刚才那一阵高射炮似的对空轰击,早让靶场上的鸟类消失得无影无踪,甭说机灵的小麻雀,就连呆头呆脑的乌鸦也不会傻了吧唧地往这儿飞,恐怕以后这靶场除了枪炮声以外,再不会有任何鸟叫唤。两支步枪顿时失去了目标,把两位团头急得直跺脚。

步兵六连在场的弟兄们也气得不行,集体荣誉感在此刻体现得最明显。他们不光被特种兵们精湛的射术震惊,更被特种兵们的狂傲气得要死。连队也不乏优秀射手,可基本都被分在其他编组,参加射击的都是射术一般的新兵,压根儿也没想赢,只想别太输面子即可,反正前面还有四比三的比分垫底呢。这回可好,前边甭说四比三,就是四十比三也赶不上这枪打飞禽的真功夫硬功夫。

眼看着团长、政委在那儿抓耳挠腮,急得滴溜乱转,大家都没了主意,连“小诸葛”马千里也单手托腮,摆出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造型,无计可施。809团在靶场的人当中,能打飞鸟的也有几个,问题是现在找个鸟比找恐龙化石还难,失去目标的枪跟烧火棍相差无几,没有靶子的特等射手跟臭手区别不大。

情急当中于继成站了出来,他的登场算不得闪亮,但注定要光芒四射,属于他的机会来了。

于继成和其他新兵一起,坐在射击地线的后面,坐姿端正,两眼一眨不眨。看到特种兵们的表演也没觉得有多奇怪,不像其他弟兄那样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小时候在大院用弹弓就干过这类活。而且,他曾亲眼见过父亲的枪法,尽管只看到一次,但已终生难忘,当时就暗记于心,回去就用自制的火药枪开练。其结果就是把父亲留苏学习时,一位苏联将军送的一块金表打个稀烂。母亲吓得目瞪口呆,帮他想了很多借口搪塞。说来也很奇怪,发生这么大的事,父亲居然没有责怪,只是把他那扣三次扳机才能响一下的破火药枪,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很久,最后扔下一句话:“做工粗糙,射程太近。”

3

于继成出手的动作不快,丝毫没有优秀射手的风范。当别人的眼睛瞄向天空的时候,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却机警地搜索着地面。靶场的卫生打扫得过于干净,于继成他们坐着的待机位置根本找不到一块比麻雀还小的石头。

也就是说,客观条件并没有给于继成提供什么展示的机会,但他属于那种善于创造机会的人,地上没有比麻雀还小的石头,身上可是有。

于继成的左右手腕子上各有一样东西,都是很拽的物品。人们早已不习惯戴手表,尤其是战士,而他非要戴一块,说是打小养成的习惯。还有一串秘不示人的佛珠,鬼才知道他信不信那东西,只当是装饰品,而且部队的条令纪律也不允许那珠子的存在,于继成费了一番心思,把佛珠从手腕子撸到胳膊上,谁也发现不了。

没想到这两样玩意儿居然成全了于继成的拽。他先是缓缓站直了身子,再慢慢地把手表摘了下来,动作很轻,可还是让眼尖的连长第一时间发现。

“妈的,你小子想干什么?有尿给老子憋着,憋不住尿给老子撒裤兜子里,别他妈给老子再丢人现眼。”连长奔过来小声开骂,并示意于继成快坐下。他也是一肚子气,拎着枪一直在找飞鸟来着。

一向服从的于继成这次不再服从,他没有按照连长的命令坐下去。他确实憋着尿,但不至于憋不住撒到裤裆里。应该属于自然反应,大部分新兵都这样,实弹射击前都会有一种憋尿的感觉,如果能打个优秀,那种感觉立刻就会转化成一种尽情发泄后的畅快。

于继成等待着一个喷发的时机,期待发泄后的畅快。不过他没有急于求成,而是按部就班地行动。这都是从目睹父亲的那次射击和平时极少的接触中,得到的启发。不只是射击的动作,重要的是一种沉稳镇定的射手气质,一副舍我其谁的王者气势。有些人可能枪打得很准,具备一定的射手素质,但那种只有将军才具备的气势却学不来,装也装不像。

在于继成发达的大脑皮层,在他比常人多几倍的记忆细胞中,容纳最多铭刻最深的莫过于对父亲的记忆。可能是物以稀为贵吧,越是不常见的越是记得深刻。父亲很随意的一次拔枪射击,而对于继成来讲那可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可以说父亲的一把枪,一颗出膛的子弹,曾经指引了于继成二十岁前甚至以后的人生轨迹。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于继成背着书包往家跑,那时的他已经习惯于逃学,反正也没有人管,老师们都成了“臭老九”,一个个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一帮不愿意待在课堂满心长草的孩子。

家门口围着一群人,男男女女都穿着绿军装扎着武装带,手里高举着当时最时髦的一种红色小本子,还不断地挥舞着高喊着。这伙人脾气够大,力气也大,一米五高的院墙被推得只剩下不到二十公分,像被坦克碾过。

“打倒历史反革命大军阀土匪头子于克功,血债要由血来还,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于继成才上小学一年级,听不明白这伙人喊什么,除了父亲的师长身份,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大堆头衔。他知道这伙人来者不善,场面尽管热烈,可绝非是热烈欢迎父亲出来作报告,也肯定不是来拥军,帮着家里擦玻璃打扫卫生,这伙人快把家里的玻璃全砸碎了。

大院的警卫早就不知被调哪儿去了,屋里也一声没有,可外面的人连喊带砸就是不敢进屋,恐怕是被屋里的人吓着了。又是一怪事,屋内的人即使不出声,也能把外面的人吓得胆战心惊,干打雷不下雨。

“大家注意,不要贸然行动,这个大土匪头子杀人不眨眼,他有枪……”

声音很熟悉,让于继成很吃惊。他个子矮身形瘦小很容易就顺着人缝挤到了前排。

“我靠……”于继成惊得差点儿喊出声来。那个年月的孩子,恐怕生下来学会叫爸叫妈之后,再就是这句“我靠”了。

这事放谁身上都会惊讶得喊出声来,那手持扩音器指挥冲击家里的“红卫兵小将”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大哥于继军。

世界乱套了,世界太疯狂了,这是什么世道啊?儿子居然领着人来家里抓老子。让于继成不明白的事太多。

屋里还是悄无声息,连于继成都不信屋里有人。

“于克功,滚出来,老实交代你的历史问题。”于继军继续用扩音器向屋里大声喊着话。后面的“小将”们也群情激奋,怒潮涌动。

“咱们冲进去吧,把老东西抓出来,再不出来咱们就把房子点了……”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还有几个人出起了馊主意。

“不行,坚决不行,老头子有枪,咱们要讲究斗争策略。”大哥于继军的做派深得父亲衣钵,这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付父亲既果断又稳健。估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怕房子点了,自己晚上没地方住去。

几个红卫兵小将早等不及了,很快就抱来了几捆柴火,堆在于继成家的窗下门前,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瓶子汽油和几挂红色的干辣椒。

“看来不用火攻不行了,老家伙死不悔改……”

几个小将把于继军推到一边,把汽油和辣椒胡乱地倒在柴火上点着了火,带着辣味的浓烈烟雾腾空而起,伴随着数声肺气肿患者才有的剧烈咳嗽,围观的众人被呛得不只热泪盈眶,差不多都是泪雨滂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伙人被什么事情感动了呢。

于继成叫喊着扑了上去,他眼看着烟雾先是一缕缕跟炊烟似的往上飘,接着就是一团团地大股地飘进了家里。他知道父亲受不了那辛辣的刺激,更恨死了大哥率领的这伙把父亲称为土匪的“土匪”。

“老三,快走,这儿没你的事。”

于继军赶紧一手捂住鼻子和嘴,一只手像抓小鸡似的拉住弟弟的衣服往回猛拉。看来这位大哥只想造反,还没练到六亲不认的境界。

于继成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他还没等接近火堆就被呛得哗哗淌眼泪,人也像正在炉内的烤鸭,浑身发烫发热,瞬间大汗淋漓,用不了多久定会流油。其实用不着大哥拉,他心里面已对那堆越烧越旺的火恐惧不已。尽管小时候也玩过火,但没想到火势会如此之大,眼看着火苗子直往上蹿,火光后侧的房子随之颤动。

“爹啊,快出来吧,再待一会儿该成烤鸭了。”

于继成没敢喊出声,但心里边就是这话。

大哥于继军也慌了神,他只想把老爸揪出来批斗一番,在他那伙号称什么阵线的造反派当中争个面子,从来没想让父亲由反革命变成“全聚德”,更没承想会出现如此难以收拾的局面。

“还瞅什么?快救火啊。”于继军把弟弟拉到一旁,像受惊的骡马,狂喊着冲进火里,拽起一堆还在燃烧的柴火就往外跑,看来是真急了。

大家取盆的取盆,浇水的浇水,现场又是一阵慌乱,屋里还是悄无声息。

“妈的于继军,你丫传的什么情报?你老爹在家吗?这么折腾都不出来?”一个造反派满嘴粗话地分开众人,要不是解放帽压着的脑后抖动着两根小水辫子,谁都想不到会是一员女将,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刘胡兰的年龄,真乃巾帼不让须眉。

“妈的,老东西跟咱们玩捉迷藏,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你妈在家没?”女将又发话了,看得出来也是一糙女,不把“妈”挂上不能说话。

“我妈早回农村老家了,她要是在家,我能让你们这么来家折腾?”于继军显然跟妈的感情要比爹强,知道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爱。

“妈的,大家不要被老东西迷惑了,他就躲在屋里,想躲避咱们无产阶级革命小将的声讨,想躲避革命群众的审判,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于继军,你妈不在家,咱们也有办法。吴天明不是还在我们手上吗?妈的,于克功再不出来就把吴天明带上来扔火里当烧鸡,这家伙跟你爹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不信老东西不出屋……”

这名女将嘴里像被灌了大粪,满口的污言秽语,让粗鲁的男人都为之汗颜,还一肚子坏水,憋都憋不住地往外直冒,出的坏主意比当年渣滓洞的特务还坏。

于继成知道她说的吴天明是谁,就是现任270师政委,父亲的老搭挡,一个战壕爬出来的生死弟兄。

4

“熊司令,不好了,吴天明没在家,可能是听到风声逃跑了,咱们只好把他老婆抓来了。”

于继成半懂半白地听清了一些,那女的姓熊,是一个叫什么无敌阵线之类的造反组织的头目,被称作司令,比大哥在那组织中地位要高很多。“司令”这词乍听起来很牛,好像比父亲的官大。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披头散发地被几个造反派连推带搡,按到了于继成家门口,胳膊被两个人反别在后面,头使劲地往下压,属于当时最标准的批斗姿势,学名叫“坐飞机”,专门对付老家伙的,一般被打倒的老革命都受过这个,没练过几回的开始禁不住,轻的也能把老胳膊老腿别得生疼,严重的当场骨折脱臼,关节炎肯定是得上了,这辈子都不好医治。

于继成几乎认不出那身体快被按成九十度角的妇女,看不到脸,衣服撕破了几处,还脏兮兮的,头发也被拽下来好几缕,像疯子,跟小人书上画的“地主婆”没啥两样。小时候经常抱他玩的王阿姨不是这副样子,举止端庄,温柔秀丽,还是“八一小学”的校长,怎么也跟“地主婆”联系不到一起,可现在那个熊司令和她率领的造反派们,就是管王阿姨叫“地主婆”。

“打倒历史反革命国民党特务吴天明,打到‘地主婆’王琼,于克功,快出来交代问题,再不出来,我们就把‘地主婆’王琼的头发剃成秃瓢……”

“熊司令”亲自操起扩音器向屋里喊着话,恶狠狠地下着最后通谍。

没想到这招真的奏效,久经战阵的于克功,早闻惯了比辣椒味更浓烈的硝烟硫磺味,这把小火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房子全着了他也不在乎。可一提国民党特务,一提地主婆,把两个不怎么挨边的人凑成一家,于克功可就受不了了,尤其是听说要把地主婆剃成秃瓢,当时就气炸了肺。

“娘的。”于克功终于被激出了屋子。

门口窗前的火还在燃烧,辣椒味仍然弥漫在空气中,围观的人们大多都捂着嘴,还有的憋不住不停地咳嗽。可大家透过噼噼啪啪的燃烧动静,还是能清晰地听到那句湖北粗话,透过浓烟隐约瞧见火光中昂首屹立的于克功。

于继成被大哥拉得很远,前面的人还挡住了视线,他除了听到咳嗽和王阿姨愤怒的挣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一阵嘈杂过后,突然地连咳嗽声带呼喊声全部停息,地球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转动,大家都愣住了。连于继成最崇拜的大哥于继军也不停地哆嗦,拉着自己的手明显感觉汗涔涔地发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于继成从大哥的表情和身体传来的恐惧中,感到极度的恐惧。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大的恐惧,于继成明显感觉到最大的恐惧降临了。

人群在向后移动,像海水落潮一般急退,前边的脚无情地踏在后面人的脚上,而后面的人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也在向后退着继续踩着更后面的脚。

到底怎么了?难道当阳桥前的张飞杀回来了?

场面完全失控,于继军情急中撒开了弟弟的手,两只脚带着身体不自主地跟着人群向后拥去。他戴上解放帽扎上武装带,尤其是套上那个代表红卫兵身份的袖标后,一直觉得很神气,领着一帮小将杀到自家门口,要揪斗父亲时还很积极。可当父亲真的出现在门前,熊熊燃烧的火苗都给压得矮了大半截,眼看着就要熄灭。他知道完了,从小就怕的父亲仍然令人畏惧,让他怕得要死,这个世界上能击倒父亲的人,恐怕还没有生出来。

于克功穿着那个年代“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插两边”的普通军装,没有任何级衔标志,除了岁数大,胡子长,脸上的皱纹多,其他跟造反派们并无太大区别。而且两手空空,并不像于继军说的那样枪不离手。

谁都说不明白现场的人为什么怕,为什么一个半大老头会让他们怕得要死,就像身体被缓缓而行的坦克慢慢碾压,慢慢地体会从生到死,即压抑,更痛苦。

人流向后涌动,原地未动的于继成被踩了几脚后,无奈地被留在了前面,七岁的他需要独自面对巨大的恐惧。还有“熊司令”领着的几个铁杆强硬分子没有退,有点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架势,他们手里还没命地抓着按着王阿姨。

火熄灭了,父亲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眼里放射出燃烧的火苗。于继成立刻明白众人恐惧的原因了,他们打生下来也没见过这种撼人心魄的眼神,威严刚毅,用不着狠狠地紧盯某一个人,逡巡一圈,便会看透一圈人的心脏肝胆,让一圈人的眼睛不再光亮,离得再远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灼热和疼痛。父亲生来就是圆心和焦点,仿佛聚光灯一般,他的每次出场,注定要让周围的人黯然失色,也许这就是大将风度,身后没有一个兵,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同样威风八面。

与父亲的威仪相比,熊司令他们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居然成了跳梁小丑,再怎么嘴硬也掩饰不了心虚内急。

“于继军,小兔崽子,把人给我放了啥事没有。”

父亲声音不算大,话说得很土,应该都是家里用语,主要针对自家孩子实施教育。官当大了不想扯上别人,也不想跟一群小毛孩子怄什么气,即使这伙人把房子真点着了也只是孩子,没必要把他们吓出尿来。

“于克功,主动向党和人民交代问题是你唯一的出路……”

大哥于继军一边向后退,一边壮着胆扯着嗓子喊两句,表现出意志坚定。

“小兔崽子,我数三个数再不放人,我把你腿打折。”

父亲说完话再不瞅大儿子,也没正眼瞅熊司令和押着王阿姨的几个人。他边从台阶往下走,边拉长了声慢慢地数着“一、二……”

几个人明显感觉到冷飕飕的压力,四肢瘫软无力,好像刚才老头子的话是对自己说的,不把人放了,身上那两条站不直溜的腿很难保住。

王阿姨明显感觉到胳膊和后背上的压力顿减,她慢慢地抬起了头,苍白的病态的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父亲,说不上是哀怨还是什么,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出来。

朦胧中的于继成突然像长大了一样,他近距离地观察着父亲和王阿姨脸上的变化,世事不懂的幼小心灵突然间有些开窍,对人世间的一些事情突然懂了。他发现父亲和王阿姨之间肯定有一种隐秘的难以割舍的东西,应该算是情感之类的,那种眼波间的细微交流,恐怕也只有孩子才能纯净地看清楚,才能清楚地看个纯净。

“小三儿,把王阿姨扶屋里去。”

父亲努力地把目光由愤怒转为平静,又将平静的目光从与王阿姨的对视中,转到于继成的小脸上。

于继成突然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大增,刚才的恐惧迅速转化为力量。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鼓励,今天终于得到了,他长到快七岁还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慈祥的目光,和刚才的一身杀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当父亲刚数“一”的时候,那几个看似死硬的红卫兵小将已经撒开了手,只是王阿姨被他们按得时间较长,所以抬头和动弹比较费力,需要一段时间来舒筋活血。

于继成小心而又勇敢地挺胸走过去,扶起王阿姨往家门口走。

“站住,狗崽子,你敢再往前一步,老娘打折你的腿……”

5

情况变化得真快,如同一场激烈的战争。先是火要上房,接着是一片肃杀,随后风平浪静,突然又平地惊雷。

不甘寂寞的熊司令,用她那猫叫春般的高音,猛吼出了一嗓子,把于继成吓得猛一哆嗦。这可不是虚张声势,她属于有恃无恐。一伙身着蓝色制服荷枪实弹的工人武装民兵,从外围靠了上来,怎么来的谁也弄不清,反正部队大院的警卫连不知干什么去了,而且这伙人并不是来维持秩序,显然是来添乱的,还是帮着熊司令这伙红卫兵小将添乱。

熊司令来了靠山,底气十足,又开始张牙舞爪,其他小将们也备受鼓舞,重新围拢在于继成家门前,刚刚脱离控制的王阿姨,再度被几个民兵接替按住,动弹不得。

于继成被熊司令一把推了个仰八叉,好在只是个小孩,其他人也没有为难他。

于克功仍然独立台阶,眼睛里瞬间聚集了慑人的寒光,仅仅半秒钟的时间寒光消散,一丝不屑挂在那张刀削斧刻坚硬的脸上,他冷眼微视着围聚的人群,除了王阿姨,没有谁需要他正眼瞧上哪怕一秒钟,即便那几十个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工人民兵,也权当不存在一样。

于继成从地上爬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又瞅瞅王阿姨。此刻他才懂得什么叫舍我其谁,什么叫气魄盖世。

没等父亲发话,于继成赶紧跑到台阶上,贴在父亲的身边瑟瑟发抖。他知道此刻站在父亲的身旁并不安全,但那是唯一能提供保护的地方。

父亲用一只大手轻轻扶在于继成的肩上,瞬间就传来来了温暖的安全感。那是于继成唯一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温暖,也是他一生最值得回味和骄傲的时刻。他和一名真正的军人并肩而立,父亲的坚毅镇定、勇武豪迈电流似的传遍全身,军人的血液在他的身上涌动奔流。

七岁的于继成在那一瞬间长大成人,瞬间知道了世间的很多事情。他知道面前黑压压的几百个人都在与父亲敌对,恨不得把父亲和王阿姨捆起来吊起来狠狠地往死里打,就像对付其他老同志一样。恐怕除了大哥于继军,面前这伙人都可以算作凶狠的敌人。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老大哥会合一处,有枪有人,人多势众,就像打了鸡血扎了吗啡一样立刻又开始活蹦乱跳。

几个小将不知从哪找来了剪刀和剃头推子,把王阿姨的头发揪住准备强行剃光头。另几个不知深浅的民兵,拎着枪扑上来,要把于立功生擒活捉。

于立功皱了皱眉头,按在于继成肩上的大手稍用了下力,父子之间应该是有默契和感应的,于继成明显感到是一种暗示和鼓励,也许父亲要用这种办法,在这种危险的场合来培养自己的成熟。

于继成学着父亲的样子,挺直了胸膛和脊梁,目光炯炯微露寒光,跟随父亲的指引,慢慢地转向并蔑视着扑上来的民兵。

父亲的大手又在于继成肩上轻拍了两下,又是一个默契的感应,刺刀距离面部还有三十公分的位置,父亲仍然在沉稳地鼓励着自己。他马上变得跟父亲一样坚定,从容面对那几把寒光逼人的刺刀,相信父亲,相信父亲的判断,没什么可怕的,在父亲的身边,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擎住,父亲就是一片天,从父亲的身上才懂得什么叫临危不惧。

距离越来越近了,步枪持在民兵们的右手,并没有做出端枪突刺的动作,可人已经接近到离于继成和父亲不足半米的位置,前面两个人的大脑袋快要撞上了于继成的小脸,嘴里呼出的气喷在他的脸上,一股一股地让人顿觉要吐。于继成本能地扭过脸,让开那股股酸了吧唧的臭豆腐味,下意识地抓紧父亲的衣袖。

父亲继续在于继成的肩上轻轻拍抚,动作轻得连近在咫尺的人也看不出来,于继成却能感觉到巨大的暖流通遍全身,军人的胆识气魄从父亲的手传递到他的肩膀,再从肩膀传至全身的每个神经末梢,那一刻于继成就像化成了一颗穿钢破铁的子弹,坚硬地等待着击发、穿透。他继续学着父亲的样子,用从容的微笑去面对扑上来的刺刀。

孩子的模仿能力都是超强的。父亲的眼睛一眨不眨,于继成也不眨一下;父亲温情地凝视着王阿姨,于继成也拼命地把略显恐惧的眼神,凝聚成温良紧盯着王阿姨。于继成一步不拉地跟着父亲去做,哪怕父亲喉咙中轻吐的小声咳嗽也不放过,也“咔咔”地弄出两声童音。表情就更不用说了,学得惟妙惟肖,除了挤不出皱纹,其他地方俨然就是一个小于克功在世。此刻于继成觉得已经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铁血军人,而于克功觉得这孩子有种,是自己的种,肯定没有抱错。

模仿不过形似,做到神似恐怕就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办到的了。于继成学父亲学得再像,也仅局限于形似,有些东西恐怕这辈子也学不来。父亲接下来那个石破天惊的动作,除了让于继成惊愕,还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惊讶惊恐惊叹。他们算是亲眼目睹了大将出马战神出击的风采。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民兵组成的包围圈越聚越小,人挨着人,挤得台阶前面没地方下脚,普照大地的太阳也没有办法硬挤出个人缝挤进一线光亮。于继成像待在恐怖的小黑屋里,听着众人汇拢成牛喘似的呼吸,压抑得头皮发麻。

枪刺贴上了面颊,一个民兵的左手一把推倒了于继成,把他和父亲分开,让他们再不能结成一个“父子兵”的整体,仅仅离开父亲半步的于继成,瞬间又从一名战士恢复成了孩子。

父亲出手的动作谁都没有看清,包括一辈子用心回忆这个动作,做梦也拳打脚踢模仿这个动作的于继成,也没完全看清父亲到底是怎么干的。只觉得大家像冲厕所的水呼地拥了过来,父亲没有本能地向后退,而是逆着那最急的“水流”迎了上去,肩膀一顶,推于继成那个民兵立马站立不稳,像喝多了的醉汉,摇晃着倒在了后面的人身上,另一个扑上来的民兵的枪,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抓在父亲的大手上。

“快开枪啊。”被推倒在台阶上的于继成,眼巴巴地望着单手持枪的父亲,恨不得喊出声来。再不开枪打死他们一两个,恐怕父亲和王阿姨得被一顿乱脚踩死。

孩子毕竟是孩子,于继成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也仅限于看到和没看到,还不能作出准确的理性的分析判断,还没有达到明白懂得的境界,恐怕长到三十岁也不会真正弄懂。从父亲的表情和表现看,显然没把那伙人放在眼里,包括那些扑到身边全副武装拿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在父亲眼里都不过是一堆摆设,小菜一碟。压根儿没把这些放火要烧他房子,要把他踏上亿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恨不得把他和王阿姨置于死地的人当成敌人。在父亲的眼中,他们跟于继成一样还都是世事不懂的孩子。

于继成盼望的事终于发生了,父亲真的开了枪,但开枪后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父亲居然没有像对待敌人一样毫不留情。子弹没长眼睛,没有饱含愤怒,居然没有射向那伙疯了的把父亲当成敌人的人们。

在于继成的记忆中,父亲动作的前半段非常快,谁也没看清,中间的很简单,结尾让在场的人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

包围圈有些松动,但不松散,人们挤得过于紧密,想疏散开并不容易。组成包围圈的人们多少都了解父亲的威名,就是不知道于克功,也知道这部队大院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大家注意,子弹不长眼睛,他的枪法准……”大哥于继军惊悚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惊呼,提醒着那伙据说是跟他“同一战壕”的弟兄姐妹。

惊呼声中,父亲的左臂做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上扬动作,看上去很缓慢,故意让大家看个明白,可谁都看不明白。持枪的民兵感到危险,但距离太近,不能开枪,也没有开枪的胆量。他们只能眼看着于克功变魔术似的表演,并没有觉得,那是一个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兵,在摆弄一件能要人命的枪械。

从父亲把枪抢到手开始,于继成的眼睛就没有再瞅其他地方,他恨不得把眼球瞪出眼眶,仔细地观察着父亲所做的每一个动作,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这些细节的后半部统统印在了他那容量超过电脑的大脑里,永远也删除不掉了。

父亲上扬的左手并不是配合右手端枪射击,而是把一样黄澄澄、亮闪闪的东西,潇洒地抛向半空。人们无法拒绝地顺着父亲的左手向空中望去,一道金光如闪电一般,从围拢严实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穿出。尽管那闪亮是反射太阳的,可它仍然倔犟地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光芒四射,像是要挑战太阳。

“金表!”大家差不多喊出了声,随后就是屏住呼吸,仰望遥视。万簌俱寂,唯有那“滴答、滴答”准确的指针声音,伴随着闪亮的飞行轨迹传回地面,让人们真实地感觉着时光飞逝,领悟着一件机械突然被赋予的短暂生命。一块普通的手表因为从神奇的父亲手中飞中,顿时成了神奇。

“乒”,父亲的枪响了,“滴答”停止,时间定格,金色的闪亮瞬间化成数个更小的闪光,转瞬间从人们视线中消失,美丽的弧线还未走到尽头,就停止了神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神奇。

“小三,把王阿姨扶回屋。”父亲把发射了一发子弹的步枪,扔还给惊魂未定的民兵。至于那枪是怎么上的膛,那同样划出生命轨迹的子弹,是怎么从父亲的枪里射出,又是怎么让两个美丽的生命终止于同一瞬间,只有于继成一个人看得清。其他人早就趴了一地,惶恐中膜拜着父亲的神奇。刚才的“小黑屋子”化成平坦,刺眼的阳光闪耀着无限光辉,最善于反射光线的几十把枪刺在那一时刻黯然失色。

王阿姨阴郁的眼神随着温暖的阳光而略显明媚。她扶着于继成的头,深情地望着于克功说:“老于,老吴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真的是反党?他还有机会吗?”

6

于继成右手持枪,手表和佛珠都抓在左手上,猎人一般地扫视半空,忽略了旁边的连长和靶场上的所有人。

一道闪电抛向空中,跟父亲当年做的一模一样。因为是电子表,没有“滴答”传回地面,但那美丽的弧线和挑战太阳的气势,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可小视。他们中的大部分没有打过仗,但每个人打过的子弹都不会少于万发,可谓久经靶场,所以不会被惊呆,即使刚才的枪打飞鸟,也不过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呼罢了,更多的是不服。

跟父亲同样的动作,没等人们看清,枪是如何开保险上膛,子弹已经射出了枪口。“乒”的一声,手表灰飞烟灭。接下来的动作比父亲做得还漂亮,应该是于继成的创新之作。

一串佛珠,飞向天空,至抛物线的最高点位置,抖成一个小圈并急速滑落。“乒”又是一声,子弹击中了一粒佛珠,小圈不复存在,散成十几个小珠漫天飞舞,成不规则状态下落。

从第一声枪响,步兵六连的连长、指导员和排长马千里还有几个射手就知道该干什么了,但他们的反应稍慢了一步,当于继成“乒乒”连续打出五发子弹,也就是说五颗珠子在空中被打得粉碎后,他们那几支枪才响。都是六连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配合,没用连长下口令,几个人迅速扇形展开,卧、跪、立三种姿势分别瞄向高、中、低不同位置的佛珠。“乒乒乒”又是一阵清脆刺耳的弹啸,每人均打碎了一个佛珠,打碎了特种兵们的骄狂。

欢呼声中,809团的团长和政委挺直了腰杆。

“哈哈,老王,我们的新兵不简单吧?”

特种大队的王大队长没有像他的特种兵一样垂头丧气,而是大步奔到于继成的面前,狠狠地拍打着于继成的肩膀,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拍碎。大嘴一张像是有一枚12.7毫米高射机枪子弹横在嘴里,咬人似的发出爽朗的怪叫。

“小伙子,行啊,叫什么名字?”

“于继成。”

“当几年兵了?”

“一年”

“一年?打得好,小伙子,有出息。愿意来我们特种大队吗?我们那可是一类灶……”

王大队长看于继成没吱声,知道用伙食引诱恐怕不成。用开车、开飞机、转士官、考学之类的恐怕也不行。能练成此等绝活之人,定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之辈。必须要晓之大义方可说服人心。

“知道‘爱尔纳突击’吗?国际侦察兵比武,每年举行一次,那可是代表中国军人到世界上去扬名立万,为国争光,为军旗添光彩。”

机会就在眼前,令人震撼得无法拒绝的**。还有什么比军人的荣誉更能吸引一名军人?

十六岁的于继成掌握了六十岁的于克功的枪法,继成了父辈的神奇,还创造了属于自己属于六连的一份荣誉。可他并没有喜形于色,居然硬绷着脸,控制着脸上的肌肉和神经,极力不露出一点点笑意,表现出与年龄极不匹配的一种成熟。

王大队长有些不理解,一个新兵不光让他和他的特种大队输得心服口服,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着冷静,实属难得,也就愈发喜爱。

“小伙子,怎么练出来的这手功夫?有什么窍门?”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7

“说得好,小伙子,有种。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马上回去收拾行李,开伙食关系,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特种大队的人了……”

王大队长显然早有图谋,除了用手使劲拍打着于继成的肩膀,其他几个六连的训练尖子也被点了将。同时他也后悔刚才的问话,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还问人家同意不同意,纯属多此一举。

“喂,喂,我说老王,你这干吗呢?拉壮丁还是论堆挑瓜?我809团供你们几十个人白吃白喝了两个多月,末了,你们还要把我的人弄走?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刚刚还兴奋得差点把桌子拍碎的团长,顿时一脸愤怒,那哪是调七八个兵,分明是在挖他的心头肉。

“老钱,你要觉得不平衡,就开个价码,我特种大队范围内可调动的一切资源,除了人和武器装备不能给你,其他的你要啥给啥,我王德忠如果说半个‘不字’,全家不得好死。”

这王大队长再次发了毒誓,充分体现出对六连这几个尖子的喜爱。

“老王,你们特种大队除了人和武器还有啥?我们部队没了人和枪还能叫啥?就是他妈的一座空庙。你在这起誓发愿的没个屁用,老子不会上你的套。”

“这么说你是不想给人喽?好言相劝你不听,到时候我把人带走,你们半点好处捞不着,可别怪兄弟事先没通融。”

王大队长看似粗枝大叶盛气凌人,实则诡计多端。这几天比武他就一直没闲着,早把六连的训练尖子们揣在心上了。同样是足智多谋,六连的“小诸葛”马千里只知道排兵布阵,哪想到还有更深层次的人才之争。

“老王,你把我们809团当什么了?你们特种大队的预备役?你这可是狮子大张口啊,一下调七八个兵难道不需要通过我们?这部队是你家开的?你这也太霸道了吧?告诉你小子,我们团在战场上南征北战的时候,你们特种大队甭说建制番号,连‘特种’这两个字还没造出来呢。”

“老钱,你要向前看,别老抱着过去的荣誉过日子。陆军部队的未来发展方向是什么?我们特种大队虽然历史短,但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大,理应地位高。集团军常委会上已经达成共识。于军长亲自指示,‘此次参加国际侦察兵比武,为军队为国家争荣誉,我们军必须全力以赴,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给人,各项工作都要为此次比武让路’。咱们得学会顾全大局,讲政治啊。”

王大队长像是语重心长,其实心里真急了,比对抗输给六连还急。大嘴一咧,哇里哇啦,说得义正词严,还搬出“圣旨”不给团长一点反驳的机会。

“老王,你们调人可以,但这六连的兵可不是说调就调的,当年军长还在我们师当师长的时候,就亲口做出过指示,调六连的兵必须通过师里,必须要师长、政委签字才行。”

理论水平和工作经验丰富的政委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不甘示弱,以牙还牙,也抬出了上方宝剑。

“好你个抠门老钱,好你个黄老邪,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几个人老子要定了,师长、政委的签字调令明天就给你们送来……”王大队长凶相毕露,扔下一句,掉腚走人。

团长当时连哭出来的心都有,只恨自己不该在酒桌上跟王大队长叫板,搞什么比武,这下好,赢了一场民间组织的对抗,失去快一个班的弟兄,得不偿失。这官司打到军长那儿也赢不了,油炸屁股─输定(酥腚)了。

几个首长在战士们面前毫不避讳,争得面红耳赤。还是政委经验老到,先拉团长,后拉王大队长。用话语、用眼神告诉他们,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首长们的争执被于继成听在耳里,深埋在心里。突然间成了争抢对象,成了香饽饽,于继成像从丑小丫一下变成了白天鹅。他的身体突然失重,像在太空旅行一般轻飘飘的,心也快飞出了嗓子。这几枪打得真畅快,这一炮是打响了,为连队为团队争了面子,更大的机会随之而来。特种大队,国际侦察兵比武,恍如梦境,不兴奋得发狂就不是十六岁的年轻人了。

可他毕竟是将门之后,知道内敛,知道低调,知道这个时候需要不动声色,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调动命令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极力控制,压抑着满心欢喜,几乎把一身的骨头节压出咯咯的摩擦声。他知道这事不简单,恐怕要经历一番波折,除非亮出军长儿子的底牌,否则很难跳出步兵六连,走到特种大队的队列中去。

两团头跟王大队长唇枪舌剑小孩似的斗嘴皮子,几个六连的干部在一旁也叫苦不迭。他们叫不出王大队长的名字,但久仰“王大白话”的威名。此人能量极大,除了枪法出众武艺超群,一张大嘴更是了得,据说死人都能给说活。集团军范围内一提“王大白话”谁人不知?特种大队在全集团军的待遇哪个不晓?特种大队看上了谁,“王大白话”认准了谁,不用说是几个小列兵,就是连长、指导员也能让他在军首长那一顿白话给挖到手。

六连连长和指导员悔青了肠子,比武场上得来的胜利,马上要被一场抽筋换血的“惨败”所代替。六连赢得了比赛,可马上就要“损失”最宝贵的人力资源。

说实话,这“仗”打得真漂亮。在全面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以微弱的优势战胜强劲对手,也许这样的胜利,才会让胜利者体会到酣畅淋漓的胜利。过去参加的那些大获全胜的比武竞赛,含金量显然没有这次高,太简单的取胜让六连人体会不到胜利的喜悦。而这次能体会到胜利的时候,居然没有半点喜悦。

连长、指导员和几个排长耷拉着脑袋,像谁该他们钱没还似的,悻悻带着部队往回走。从来都保持威武雄壮的六连队列,今天像打了败仗。过去喊破天的“一二三四”不见了,嘹亮的《打靶归来》等队列歌曲没音了。队列还是原来的队列,仍然整齐,战士们的心却不能齐整。尤其是那几个被特种大队选中的弟兄,心像被猫抓子狠挠了几下,又像春天从泥土里猛钻出的小草,滋滋猛长,恨不得即刻参天。

“一步登天”的机会,让于继成们兴奋,让六连的其他战士妒忌,让六连的干部们痛苦挠头。从古到今,有人有枪才叫一路人马。没了人,当官的就是光杆司令,再甭想从哪儿杀出一路人马。道理太浅显了,折了老本。辛辛苦苦训练培养出来的精英骨干,还没等干,就被人家挖走去给别的单位干。明抢一样啊,上哪儿去说理呢?

朴实的连长和指导员脑袋里横晃得全是后悔,后悔分组的时候不该听马千里的话,玩什么田忌赛马,后悔不该和特种兵们较那么大劲,赢他们有个屁用?这又不是打仗,许胜不许败。也许这比武从头到尾就是“王大白话”一手导演的选人阴谋。

马千里破例没有走在队列里三排排长的位置上,他故意拖在后面和不断摇头叹气的连长、指导员并肩,尖锐的目光,锥子似的紧盯着本排列兵于继成的后背,像是要一锥见血,刺透挖出“神射手”背后的神奇,更在反复回味那句“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这小子是十六岁出头的新兵吗?是我们六连的兵吗?从新兵我就带这小子,快一年了也没看他那白地瓜似的脸,变成和六连所有人一个肤色的黝黑,连毒辣的太阳都不同意他成为我们六连的一员。真没承想这平时屁都不放一个的‘闷葫芦’居然藏了一手……”

马千里心里不停地嘀咕,似乎不相信那个既成事实的神奇。他分配到六连的时间不足一年,仅比于继成早来三个月,可适应能力超乎想象,迅速融入六连的战斗氛围,摸爬滚打,没有半点学生气,确切地说没有摆什么架子,不像大部分“学生官”一样酸臭熏人。他喜欢六连的历史,更爱如今的连队。相信英雄的六连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训练场都能产生、制造、创造各种传奇。他对枪打飞鸟、枪打手表、枪打佛珠之类的神奇并没觉得有多神,唯一让他觉得神奇感到震撼的,还是于继成说的那句饱含哲理的经典。

于继成的脑后没生眼睛,并不知道排长在后面差不多要把眼睛盯进自己的后背,可他分明感受到阵阵灼热抚肩而来,如同父亲的大手。一年多未见父亲,他老人家一定又老了,枪可以击碎指针“滴答”转动的手表,却阻止不了转动的时间。

8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按照惯例,每次比武得胜归来,连队都要杀猪宰羊,犒劳将士。司务长带领着在家同志夹道等候多时,饭堂的每张桌子摆上了八菜一汤、两瓶二锅头和几十瓶啤酒。

“还喝个屁酒,都给我撤下去,干部到我屋开会……哦,对了,司务长去军人服务社看看有没有电子表买一块……”

锣鼓可以制止,点着的鞭炮只能任其噼噼啪啪燃放到底。连长一声令下,吓得司务长不敢怠慢,马上穿过烟雾向饭堂冲刺,迅速安排炊事班撤酒,自己则返身回来向军人服务社猛跑。

“真他妈不讲理,比不过就说比不过,还来这套抽血的套路……时间紧迫,我就不啰唆了,大家也不要再呛呛了,我直接把近期的人员调整安排如下:于继成和张晓兵到菜班,栾小荣、王大庆下炊事班,其他几个被‘王大白话’挑中的也够探家条件了,先放他们回家,然后到军务股补报告。”连长进了屋,摔帽子脱衣服点烟,连骂几句娘,接着就开始独断专行。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这外号“四愣子”的连长一点不愣,一肚子鬼心眼,居然玩上邪的了。跟农村土财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死守着那些死家底,宁可捂烂了也会让人别人白捡便宜。

“对了,马千里,回到排里不要表扬于继成,一会儿电子表买来赔他,佛珠的问题还要单独批评几句,革命军人怎么能戴庙里那破烂玩意儿?思想境界有问题嘛,不能让这小子翘尾巴。”

指导员当即表示支持连长的决定,还总结性地指出,这叫“大功不赏,大过不罚”。几个被选中的同志,暂时雪藏起来,大家注意加强教育,做好工作,不要生出什么事端。

“连长、指导员,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我不同意这么干。把人藏起来终不是办法,耍的都是小聪明小把戏,骗不了‘王大白话’,容易弄巧成拙被上级责怪。”

“小诸葛”马千里扔掉手上的烟蒂,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靶场往回返的路上,他就预料到连长肯定要这么干。

“那你说怎么办?一下抽走八个人啊,都是训练尖子,你不心疼?我们这是被‘王大白话’忽悠了,他们特种大队是集团军直属队,家大业大,各方面条件够优厚了。我们只是个小连队,他们这么弄不是成心坑我们?”连长冷冷地看着马千里,他平时就有些看不上这个张口兵书,闭口谋略,白话水平不亚于“王大白话”的小排长。在他的眼里,“学生官”就是再滚几身泥也不会脱胎换骨,那身知识分子的穷酸与生俱来。马千里那套才是耍小聪明,那才叫假冒斯文,纸上谈兵。

“三排长,这次特种大队明显在玩咱们,是他们耍小聪明在先,我们是被迫出招。我们跟他们玩不起,难道还躲不起?那几个人现在还是我们六连的人,怎么安排他们是我们连队干部的事,这难道是小聪明?”指导员也生马千里的气,一个排长居然敢否决连队两位主官的意见,有些没大没小。

马千里一时语塞,被噎得干咂嘴说不出话来。他的习惯是点烟思考,习惯性的动作是扔烟头白话,一白话起来就没有头。一旦有什么观点,非要晒出来,甚至跟人辩论得面红耳赤。有人说马千里那张嘴,那大嗓门子,如果不白话就可惜了,时间长了不白话,上下嘴唇容易粘在一起。还有经常跟马千里在一起的人说,这小子基本上每天从起床号开始白话,一直白话到熄灯号吹响,从来不知道累。怎奈六连的干部们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土得掉渣,没人爱听,也听不懂他那些高谈阔论华而不实的白话。

一阵抢白过后,马千里的上下嘴唇终于粘上了,被迁怒的滋味不好受。新兵于继成说出的经典“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终于找到了下句,部队多么需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