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恒湫的身体微微一僵, 一秒后,低头看过去,发现沈卿已经睁了眼睛。
沈卿睡得有点迷糊, 睁眼的时候记忆错乱, 以为自己还在斯特拉斯堡的医院。
病房里光线昏暗,时恒湫高大的身影侧对着她, 看不清样子,沈卿盯着这模糊的侧影下意识地叫了声“季言礼”。
衣服布料摩擦的窸窣响声,时恒湫的手搭回来,压了压沈卿肩膀处翘起的被角。
低沉的声线有没休息好的干哑:“是我。”
沈卿回过来神, 撑着床要坐起来:“哥?”
时恒湫重新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来, 压着沈卿的肩膀不让她起来:“再睡会儿。”
沈卿身上穿着在家里睡觉时的薄毛衣,浅粉色, 略微有些长的海马毛, 摸起来软软的。
她左手还挂着点滴,右侧胳膊抬起来, 用小臂蹭了蹭脸。
发烧,又打了退烧针, 此时身上有退烧时散出来的虚汗,粘腻腻的,不太舒服。
时恒湫从床头柜上抽了湿纸巾, 两张交叠, 折了一下, 递给沈卿。
沈卿用湿巾纸擦掉手心里粘湿的感觉, 听到坐在床边的人问她。
“怎么这段时间的应酬都喝这么多酒?”时恒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他是个连关心人都不大会用温柔语气说话的人,“因为季言礼?”
沈卿手上的动作一顿, 掩饰性地拨了拨头发,把用过的纸巾扔在床头,拉了被子,缩进去:“跟他没什么关系,都是不得不喝的酒。”
沈卿说这话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巴掌大的一张脸有一半都被遮在被子里。
没有睁眼看时恒湫,就像回避他,也回避自己的内心般不想谈论某个话题。
时恒湫没再继续问,只是侧眼,目光再次落到了床头的那个白色床头柜上。
床头柜上没放什么东西,除了水杯和时恒湫刚提过来的饭盒,就只有一个很细的戒圈。
银色的,很窄,先前偶尔戴在沈卿左手的无名指上,他见过。
时恒湫盯着那枚戒指,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很疲惫的无力感。
他声线低,语调虚哑:“他就随便给你买了个这样的戒指?”
时恒湫眼神定在那枚戒指上,舌尖发苦,微微酸涩。
太简单了,他总觉的沈卿这样的人应该是被放在心尖上对待的。
沈卿头疼,睡不着,冷不丁听到时恒湫这么问,反应了两秒才想起来被自己扔在柜子上的那枚戒环。
沈卿手垫在侧脑,翁着声音:“不是他买的,是他外甥女送给我们两个的。”
“所以结个婚,他连戒指也没有给你买过?”时恒湫笑了下,语气里有不满和淡淡的讥讽。
沈卿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她抬了抬脸,侧眸望了下床头柜上安静躺着的那枚戒指。
可能是还困,沈卿表情懵怔,盯着那戒指的样子略微有些失神。
时恒湫看着她的表情,一分钟后,捡了那枚戒指站起来往门口走。
沈卿叫住他:“哥,你干什么?”
时恒湫脚下停住,他拿着戒指的手垂在身体一侧,没有转身,嗓音微哽:“都不跟他过了,还留着着东西干什么?”
沈卿脸在自己手臂上蹭了蹭,默了片刻,轻声。
“留着吧,”沈卿说,“是宛若的心意,和季言礼没有关系。”
-
沈卿在医院住了两天,出院时回了趟华元府,收拾东西。
上次走的时候东西没拿全,衣服不要就不要了,但有些随身的钥匙,硬盘之类的,还是要整好了带走。
沈卿不想跟季言礼打照面,专门抽了半下午的时间回来的,没想到还是跟季言礼遇上了。
季言礼这两天去荆北出差,刚下了飞机从机场回来。
他进门的时候正看到家里的阿姨在厨房煮茶,从头顶架子上拿杯子的动作停下来,偏头往二楼看了眼。
二楼西侧的房间门半敞着,尽管看不清里面,也能知道应该是有人的。
阿姨转过来看到季言礼,笑着拿了一边的白色陶瓷小碗,给季言礼倒了碗玫瑰姜茶。
方姨年龄大了,看着季言礼长大的,很多时候看他们都带着长辈慈爱的目光。
最近沈卿都没有回过家,她是知道的。
刚在厨房忙东西,看到开门的是沈卿,方姨除了惊讶外更多的是高兴。
老一辈人的观念,总归是不想看到小辈夫妻吵架。
“太太回来了。”方姨眉开眼笑地把碗推过去。
季言礼应了一声,垂眼看着碗里的汤,手搭在碗的边沿,试了下温度。
沈卿从上周末那天早上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期间林洋给沈卿打过一次电话,说是也没有接。
季言礼手撑在台子上,食指碰着碗壁轻敲了下。
半晌,他抬头对方姨道了句:“晚上煮点鲅鱼馄饨。”
方姨开心地哎了一声,说沈卿喜欢吃,早就想着今天晚上给她包一点。
季言礼点了头,放下手里的碗,单手松了袖子上的衣扣,转身往二楼走。
他和沈卿的事,虽然各自立场不同,但并不是不能商量,无论什么事都是可以谈的。
她今天回来了,无论是理不理他,态度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是回来住就好,大家敞开心扉聊一聊......
季言礼推开主卧那半掩的门,入目的却是房间里摊着的行李箱。
深灰和米白两个,其中一个箱子几乎已经被塞满了,各种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是沈卿常用的,而她此时正蹲在另一个行李箱前,把手上的睡衣胡乱卷了下,放进去。
十指不沾阳春水,所有一切都有专人打理的女孩儿,收拾行李这种事做得并不好,大多衣服都是随便一折就丢在箱子里,让人看不出整理的痕迹。
但有一点很明确,她是来拿东西走人的。
沈卿单腿跪在箱子旁,正把电脑塞进行李箱的夹层,听到响动抬了下头。
季言礼单手抄在口袋看着屋子里的人。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很短暂地触了下,随后,沈卿低下头,接着收东西。
沈卿收拾东西的动作很干脆,不常用或者带不走的被随手取下丢在身边的纸袋里,有用的就扔进行李箱。
没一会儿,另一个箱子也快被填满了。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或者是心软犹豫。
季言礼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片刻后,垂眸低笑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两指在顶端磕了下,夹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没点,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
季言礼侧转了身体,靠在卧室门框上,眼神淡淡,神情疏懒。
“什么时候走?”他问她。
“等下装好东西。”
“晚上留在这儿吃饭吗?”季言礼夹着烟的手垂在身体一侧,望着走廊东侧的窗户,“方姨做了你喜欢吃的馄饨。”
行李箱的拉链拉到一半被卡住了,沈卿手上使了些力气,“嘶”一声,搭扣动了动,被顺畅地拉上。
“不吃了。”她声音发软,带着病后的虚哑。
季言礼偏头看过来,皱眉问她:“病了?”
沈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紧接着手伸到一旁,去扯另一个行李箱的拉链。
她没抬头,依旧是在跟自己身下的行李箱较劲:“前两天肠胃炎犯了,去了趟医院。”
季言礼脸上不太好看,拧眉走过来,在沈卿身前蹲下,去扶她的肩膀想看她的脸色:“现在好了吗?为什么不给我打电......”
身前的女人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下,季言礼的手蹭过她肩膀的衣料被挡在了空中。
两人就在床一侧的地毯上,沈卿蹲在行李箱旁,而季言礼半跪在她的身前,右手还停在距离她肩膀两拳的位置。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沈卿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甚至于从刚刚房门被打开起,她也只在最开始抬了下头看门口站着的是谁,之后便再也没有看过季言礼一眼。
从行为到语言都非常的抗拒。
季言礼手垂下来。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搭在地板上空着的手心。
几秒后,轻哂:“想走就走吧。”
“你也没有真想在这儿呆过,不是吗。”季言礼说。
沈卿手捏在行李箱的拉链上,没做任何表情。
季言礼扯了扯领口,笑得含混:“这么多天,真是难为你了。”
难为你了。
虚情假意地陪我。
季言礼从半跪着的姿势站起来,没再有半分留恋的往房间外走。
他摸了打火机出来,把先前夹在手里的那支烟拢着点上,手捏着烟头的位置,轻甩了两下,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砰”一下,很轻的关门声。
沈卿依旧是盯着地板的一处,没抬头。
她手下压着的衣服裙摆处有很尖锐的碎宝石,压在手心里久了,硌得人很疼。
但沈卿像是痛觉比常人慢了半拍,良久手才抬起来,拧着眉吹了吹被扎出红痕的手心。
随后她手放下,略微失神片刻,把身下的行李箱翻过来,收拾东西的动作更快了点。
......
从二楼下来的人把烟叼在嘴里,走到电视柜前,弯腰捡了扔在储物筐里的饵料。
白色的包装袋拿起来,摘了袋子最上方夹着的透明夹,季言礼正准备往阳台走,低头却看到了刚被袋子压在下面,安静躺在储物筐里的玻璃瓶。
一瓶的彩色纸星星。
好久之前和沈卿冷战的时候扔在这里的。
没想到现在再看到这东西,两人不仅仅是冷战这么简单。
季言礼微微眯眼,盯着那东西。
早知道当时就扔垃圾筐里了,省的现在又看见碍眼。
季言礼在储物筐前站的时间太长。
方姨正巧从厨房走过来,看到站在电视柜前,垂眸盯着储物篮里面看的季言礼。
季言礼用脚尖踢了下篮筐,吩咐一旁的方姨:“把这里的东西都丢了。”
方姨两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搓了搓,走上前,伸手在储物筐里扒拉了一下:“最近天太潮,毯子放在这里都要发霉了,我等会儿收拾一下,把毛毯拿出来洗一洗烘干,剩下不要的就都扔出去。”
“扔到小区外面的垃圾箱,晚上会有处理东西的人来收走。”
方姨说着两手抱了储物筐正打算把东西拿走,忽然又被身后的季言礼喊住。
季言礼目光落在方姨手里的篮筐上,片刻后,抬步走过来。
他俯身从筐子里把那个玻璃瓶拿出来,然后两步走到一旁,弯腰拉开电视柜的抽屉,把玻璃瓶放了进去。
方姨看到季言礼的动作,手在篮筐里扒了扒,问季言礼:“这里面还有别的要的吗?”
季言礼把唇上的烟拿下来,背对着方姨摆了摆手,声音虚沉:“都不要了。”
方姨看了看男人朝阳台去的背影,抱着东西往玄关处走。
前几天刚过了元旦,院子里种的早樱开了。
白玉池边有几株。
粉白色的,花开的很小,星星点点地缀在树枝上。
白玉池里的水早就换成了温水,季言礼提了裤脚,坐在白玉池旁的石墩上。
手上的饵料开了口子,往池子里洋洋洒洒倒了些。
季言礼这人活得不拘小节。
养活物这种事向来是想起来就喂两下,想不起来三五天一个星期可能都不带给它们一顿的。
这池子里的王八有六七八只,属沈卿买的那个最小,也属它最懒。
一整天都不带动一下,看着就像能活很久的样子。
饵料撒进去,有几只缓慢地爬过来,而那只灰不溜秋的小十七还趴在另一侧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季言礼看得没了耐心,撩了袖子把它捡过来,动作略微粗暴地把它丢在近前的水里。
慢悠悠的,语气讥讽:“你妈都不要你了,还睡。”
十七被他扔得翻了个面,壳子抵在池底,肚子朝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它四肢慢腾腾地动了动,扑腾了两下,终于翻过来。
然而翻过来的小十七没往那堆王八抢食的地方游,而是转了个方向爬了两步,静静地缩在离它们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靠在角落里。
壳紧紧地贴着池壁,窝在那里,看起来孤独寂寥。
季言礼盯着它看了会儿,把手里的烟捻灭,丢在一旁的垃圾桶里,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这个家里角角落落都是沈卿的痕迹,却一点都没有她的真心。
身后响起略有些急的脚步声。
方姨快步走过来,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焦急:“小卿提着两个大行李箱出门了,我问她去哪儿,她只说回家住。”
“我这饭都要做好了。”方姨急得直拍腿。
“吵架归吵架,怎么还要搬家?”方姨手搓在围裙上,着急的对着面前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的人,“你不追去问问怎么回事?”
季言礼手搭在白玉池沿,拿了一侧的饲料袋,往池子里再度倒了些,语调冷漠地哂笑一声:“我追什么。”
方姨到底只是季家的佣人,实在是不好多劝,她在季言礼身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抚在大腿的围裙上转身回了房间。
淮洲近段时间无雪也无雨,每天都是大晴天,半下午的时候阳光好,晒得整个花园暖堂堂的。
但温度却不高。
寒风料峭,配着日头正好的阳光,有种假意的温暖。
季言礼把手上的塑料袋放下,伸手探进池水里。
微卷起的衬衣袖口沾到水,湿了半截。
偌大的花园里,只独独坐了他一个人。
没有一点人气。
他微微弯着腰,探手用指骨去刮十七的壳。
男人声音很轻,尾音微微下垂,像是自嘲:“是她先来,然后又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