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轻软的声音。
不媚也不娇, 很稀松平常的语调,但偏偏就是这种像是随口叫出来的两个字,堪堪制住了季言礼的动作。
从沈卿小臂往下滑的手停住。
季言礼薄薄的眼皮抬了抬, 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沈卿身上。
他搭在沈卿手腕的手不着痕迹地握得紧了点, 又松开,拇指指腹在她的腕骨处摩擦着, 没再往下动。
沈卿的表情没有变,仍旧是用那种温婉且毫无攻击力的眼神看着季言礼。
片刻后,季言礼笑了下,拇指停留在沈卿手腕侧面突出的那块骨头上, 很轻地按了按:“你叫我什么?”
印章绒袋的顶端有根很细的绑带, 系成了蝴蝶结,沈卿左手食指此刻就勾在这系带上, 无意识地绕了绕。
她心里不是没有愧疚, 所以刚为了躲季言礼的手叫的那句,此时无论怎样都没办法再叫出口。
不是发自内心的话, 她其实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讲。
沈卿摇摇头,模棱两可道:“没听到算了。”
季言礼仰靠在座椅里, 看着侧坐在他身上的人。
他看人时习惯眼尾微微上挑,有种无论任何情景下都能洞穿人心,运筹帷幄的姿态。
自从刚刚沈卿那两个字出来, 季言礼搭在沈卿左手手腕的手就没再动过, 就像是放弃了探究她手心里到底握的是什么东西。
“卿卿。”季言礼忽然出声。
沈卿眼神微闪, 抬了眸看过来。
季言礼很少这样叫她, 大多时候都是连名带姓, 先前一直被林洋吐槽,说很不亲密。
但沈卿本人倒是挺喜欢。
她觉得季言礼这样漠然厌世的人, 嘴巴里先天应该就吐不出来什么叠字。
连名带姓地喊人,才应该是他的作风。
季言礼垂眼,两手拎着沈卿毛衣的两襟,帮她拢好,缓声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要不要考虑给我讲讲,”季言礼帮沈卿把衣领拉好,“或者我能帮你?”
他声音淡淡,但有着刻意缓和了语调的柔软。
或者说不仅是声音,帮沈卿拉衣服的动作也是,很轻的,带点温柔。
书房天花板有一圈暖色的顶灯,橘黄色的光洒下来,温和安宁。
沈卿垂眼,看着季言礼帮自己一颗颗地扣好毛衣上的扣子。
须臾,沈卿握着印章的手忽然垂了下来。
没再刻意避着,而是搭在了身体一侧。
毛衣最下面的那颗扣子系上时,沈卿舔了舔唇,开口:“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和你结婚的对吧。”
她的声音又轻又低,响在此刻安静的房间里。
季言礼系扣子的动作没停,一直垂着眼,前额的发丝耸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最后一颗扣子系好,季言礼抬手帮沈卿整了下毛衣的下摆。
“我想查的事情对我来说很难,”沈卿盯着季言礼的手指,嗓音清哑,“但对你来说却不难。”
那份文件就在季家本家,季言礼如果真想查的话,不出几天就能知道那份文件到底在哪里,事情的真相又是如何。
“那你为什么不查呢?”沈卿眸光低垂,说这话的时候无意识地咬了下唇。
季言礼手上一停,两秒后手从沈卿的毛衣下摆撤开,抬了视线。
沈卿对上他的眼睛,嗓音能听出的酸胀。
“你怕查出来和我撕破脸对不对?”
季言礼一手捏在沈卿的毛衣袖口,拇指和食指碾着掉出来的线头,很安静地注视着沈卿。
沈卿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轻易开口。
半晌,季言礼叹了口气,他抬手帮沈卿把散落在颊边的头发挂在耳后,缓声道:“你说得对,我一直没查到底,是因为回避结果。”
沈卿偏开头,目光落在角落处的书架上。
一个半人高的书架,很窄,只零散放了几本史书,横七竖八地丢着,最上面那本被翻开躺躺着,书页耸起,鼓成一个拱形。
“但你这么聪明,”季言礼的声音停了一下,有微不可见的无可奈何,“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回避真相。”
他还没有想到好的解决办法,也不想看到沈卿和自己的父母是对立面。
人在不想面对的事前,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沈卿不是没明白季言礼的意思。
就像她一样,他可能也有那么一些喜欢她,但还远没有到放下其它的一切,心里只有对方的程度。
至少,这么多天,他一直在她和自己的父母之间犹豫。
沈卿心里微涩。
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但她此刻逃避似的,不想知道季言礼对自己的感情。
一旦知道对方喜欢自己,心就很难真的硬下来。
沈卿一直盯着角落那处,没看季言礼,语气微冷,声音干干的:“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回避,我只知道这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驰。”
“沈卿。”季言礼叫了声她的名字。
他转了转腕上的表,眸色清浅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儿。
她眉心微皱,敛了平日里时常挂在脸上的卖乖和甜笑。
默然片刻。
季言礼再度开口:“你给我点时间,我觉得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的父母......”
沈卿转眸看过来,情绪稍有些激动地打断季言礼的话:“所以你看,我们立场不同,你根本不可能尽心尽力地帮我。”
“你会为你的父母开脱,”沈卿提高了语调,声音微抖,“而我只想知道真相,拿到了证据也会毫不犹豫地提交上去,只为了还我父母一个清白。”
沈卿嗓音哽咽,她盯着季言礼的眼睛有微微痛色:“我没有时间了,过了最后一次公诉期,就再也不可能翻案。”
“我不可能等你去找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真相,”沈卿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脸,“我只认证据。”
沈卿一字一句,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父母生我养我,我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犹豫。”
声落,房间里再度陷入了沉默。
墙上的挂钟不知疲倦地晃动着钟摆,而以极其亲密的姿势坐在靠椅上的两人却相对无言,各怀心思。
良久,沈卿按着座椅的扶手从季言礼身上下来,她拿着印章的手没再遮掩,踩了地上的拖鞋站起来。
季言礼则支着侧脑,目光垂在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卿垂手站在椅子一旁,沉默了几秒,语声淡淡,没了平日里的轻软。
“你忙完就睡吧,我今天去侧卧。”
声落,柔软的拖鞋底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响在季言礼的身后,在往门口走。
在沈卿拉开书房门,即将要走出去的前一秒,听到背后男人清淡的声音。
“次卧的床垫不是你喜欢的牌子,”季言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你还睡主卧,我去次卧。”
沈卿搭在门把上的手稍稍收紧,她垂眸看了眼自己叩在把手上的拇指。
她没回答,只是几秒后,没再犹豫,推门走了出去。
关门声在季言礼身后响起。
季言礼今天事情其实也不多,前几天连轴转开了好几场会,这周难得的能过个舒心的周末。
晚上早回来,是想和沈卿一起吃饭。
刚去公司处理事情,段浩提给他的饭他没有碰,想着回来和沈卿一起再吃点。
然而没想到,现在倒是饿着肚子,一个人坐在书房。
书房门的落锁声不知道响过了多久,季言礼还维持着刚刚那个姿势躺靠在黑色的皮质座椅里。
他样子懒散,让人不清楚他是在想事情,还是单纯累了,想靠着歇一会。
被扔在桌子上的手机震了下。
几秒后,靠在椅子里的男人动作缓慢地把手机捞过来,看了眼。
段浩:[前两天在里昂的拍卖会上拍的那套珠宝送到了,明天是送到华元府还是直接送到沈小姐的公司?]
在里昂时,沈卿随口提到过的红钻。
季言礼眸光垂落在这条消息上看了两眼,默了会儿,回了个:[送到华元府。]
段浩收到消息正准备联系手下,屏幕上再次弹出季言礼的回信。
季言礼:[先前段宇宏提到的那份文件,看过最后的签名吗?]
那份文件五天前就已经被找到,只不过季言礼工作忙,一直没有闲下来看。
但当然,没看的原因,可能也不止是没有时间。
段浩很快回过来:[核对过了。]
又是几分钟。
季言礼:[是谁签的字?]
段浩:[窦燕山,裴仪。]
季言礼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也无波无澜,眼皮微垂,望着手机亮着的屏幕。
对话框最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反反复复,一分钟后,终于停下来——
段浩:[还有您父亲的。]
屏幕上弹出这条消息时,墙上的摆钟正好到整点报时。
极清脆的敲钟声响在此时安静的书房。
仰靠在椅子上的男人眸色微微变了下。
随后他不知道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多久,继而垂了手,头往后靠了靠,样子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后,段浩收到季言礼的回复,只有很简单的三个字。
季言礼:[知道了。]
......
沈卿没有听季言礼的睡主卧,她从书房出来,直接进了次卧。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的台灯,光线昏暗。
沈卿几步走过去,撑着床沿坐下来。
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的连着加班,沈卿很累,抬抬手都觉得耗费了所有力气。
她拢着衣服很安静地坐了会儿。
时针走过十点时,一直僵坐的人终于动了动,把印章从绒带里拿出来,拍了照片给余曼发过去。
公司里有专业的字迹和章印比对的专家。
鉴定结果很快被发回来。
夜色暗了,身后半敞的窗子,风溜进来,窗帘被鼓起,下摆的流苏搭扣搭在窗框上,发出细微响声。
沈卿拇指压在屏幕上显示的那条消息上,久久没有划开。
冬季寒风料峭,即使今晚的风并不大,从窗外扫进来的风也带着寒气。
沈卿觉得冷,抓着自己的衣领,手指往袖子里缩了缩。
手机里再次进了条消息,仍旧是余曼的。
沈卿缓缓地吐了口气,点进去。
是一份文件,以及带和身后的风一样,带着寒意的文字。
余曼:[比对报告.pdf]
余曼:[确实是这枚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