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礼先一步走出病房, 看到了提着箱子等在门口的罗岩。
他手从身后房门的门把上撤下来,目光落在身前男孩身上。
没想到时恒湫的助理和时恒湫本人气质差得有点多,浅灰色暗纹格子西装, 长得有点像奶油小生。
罗岩见季言礼看他, 把手上的恒温保温箱递了过去。
他微颔首:“这是我老板给沈卿姐带的药。”
时恒湫来之前绕了趟里昂。
离斯特拉斯堡几百公里的城市,时恒湫在其中一家医院有些股份, 去之前打电话让人帮忙征调了很多急救药品,其中抗蛇毒血清30支、异丙肾上腺素10支、阿托品200支......还有些帮助恢复心肺功能特效药。
整整一大盒子,分门别类地整理后,装进了罗岩手里提着的这个保温箱。
季言礼点了下下巴, 让罗岩把保温箱提到隔壁办公室, 拿给沈卿的主治医生。
罗岩看了眼季言礼身后,已经从病房出来的时恒湫, 点头说了声“是”转身往一旁的办公室走去。
沈卿的病房就在一楼最右边, 从房间里出去,往右两步就是这栋楼的侧门, 通着一侧的小花园。
季言礼和时恒湫两人一前一后,从侧门的台阶下去, 两步走到小花园里。
斯特拉斯堡的雪飘飘停停,这会儿又下了起来。
花园的草地上积了很薄的一层雪。
季言礼点了支烟,捏着烟头吸了一口拿下来, 把打火机和身上的那把瑞士军刀一并扔在身旁的茶几上。
“你只要不捅死我, 我都认。”
他单手插在西裤的口袋, 右手垂在一侧, 两指捏了根白色的细长香烟, 早没了刚在病房里的那个温和样子。
时恒湫抬眸看了他一眼。
也是,这个人本来就不该是刚刚那个温柔样子。
林洋最常形容他的词是笑面阎王。
时恒湫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 扔在茶几旁的椅子上。
白色的躺椅,落在表面的雪有一部分化了去,在靠近椅背凹进去的那一侧化成了水,积了水洼。
时恒湫单手解开西装前襟的扣子,两手撑上一旁的白色茶几,眼神落在远处,眸色沉而黑。
从下了飞机得知沈卿被送进医院开始,心早就扑腾着悬过了一遍,
现在知道她人没事,紧张的情绪暂时落了下来,剩下的只有一阵阵泛冷的后怕。
季言礼扫了时恒湫一眼,右手夹着烟,在指尖上滚了下。
他目光在那柄军刀上落了下再转开,和时恒湫一样,转身望着远处。
“现在不动手,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季言礼掸了下烟灰,淡淡道。
时恒湫扯住脖子上的领带松了耸,倏地一下拽下来。
他的声音极其冷硬,有着压抑不住情绪的干哑:“为什么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季言礼很薄的眼皮抬了下,两指捏上带着火光的烟尾,极轻地捻着,让那点火反复地烫着自己的指腹。
他看了下落在脚边的雪里转瞬即消的烟灰,没有任何反驳:“是我的问题。”
“我没有保护好她。”季言礼说。
雪飘飘扬扬,被扔在躺椅上的棕色大衣,已经落了些雪花。
时恒湫喉结滚动,偏开了两秒目光,领带扔在脚底再看回来时开口,他声音哽塞:“过不好的话,你们就离婚吧......”
手上的烟终于被季言礼捻灭,他轻笑着打断时恒湫:“这事儿你说的不算。”
“要看沈卿,”季言礼抬眼看过来,淡笑的眼神里夹了一丝习惯性的轻蔑,“她说要跟我离才能离。”
季言礼捡了那把军刀丢到时恒湫身上:“你还不如捅我一刀撒撒气,但婚是不可能离的。”
话音落,时恒湫也偏头看过来。
两个男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眼看时恒湫松了身上西装的最后一颗扣子,抬脚往季言礼的方向走了两步,离他们十几米处的侧门却突然传来一道轻软而哑的女声。
“你们在干什么?”
沈卿身上早已经换了粉白条纹的病号服,此时正扶着墙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们。
“在下雪,你别出来。”时恒湫捡了自己的大衣要走过去,然而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季言礼走过去,握着沈卿的手环抱着她把她往走廊里面带:“太冷了,怎么不穿衣服出来?”
“我睁眼看到你不在了,从窗户里看到你们在花园吵架。”
沈卿脚下虚软,刚出来都是扶着墙走的,现在身上自然也没什么力气。
她轻挣了一下,揪着季言礼的衣服,看了眼身后的时恒湫。
“你们吵架了吗?”沈卿问。
她默了下,反应过来,扯着季言礼往自己身后塞了塞,望着时恒湫:“哥,事发突然,都是意外,季言礼也伤得很重,你别怪他。”
穿着单薄病号服的女孩儿挡在季言礼身前。
时恒湫喉头滚了下,沉默片刻,两步走过来,把手里的大衣盖在她身上,退后。
“我没怪他,你快回去。”
沈卿背靠着季言礼,身体绝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她身体不舒服,是想回去,但眼前这情况,她怎么都觉得有点微妙。
沈卿舔了舔唇,决定强忍着身体的不舒服,快刀斩乱麻。
“哥,你是来看我的吗?”
“嗯。”
“那你在斯特拉斯堡有住的地方吗,我还不太舒服,可能要明天......”沈卿声音有气无力。
季言礼把沈卿往怀里再次揽了揽,握着她的手。
他知道她不可能放时恒湫在这儿就不管不顾地接着回去睡觉,总要问两句。
时恒湫打断沈卿,很快速地回道。
“我有地方住,你不用管我,你先回去,我明天,”他眼神落在沈卿明显毫无防备靠着季言礼的姿势,停了下,回道,“或者后天再来看你。”
沈卿点点头:“那我们先回去了?”
沈卿反手拉住季言礼,一边往病房里撤,一边跟站在门口的时恒湫摆了摆手。
她总觉得自己刚刚再晚去一步,季言礼就要挨揍了。
时恒湫点头,没有动,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那扇白色的木板门合上,他又站了几秒才转身离开。
这家医院不大,院楼一共只有两栋。
车就停在院门前,罗岩刚送完药就来车前等着了,此时见时恒湫走过来,举着伞迎上去,把车门拉开。
“沈卿姐身体怎么样?”罗岩问。
“还好。”时恒湫坐进车里,身上落了雪,寒气从敞着的衬衣领口钻进来,凉意丝丝入骨,但时恒湫像感觉不到一样,抬手,合眼后仰,手背搭在了额头上。
罗岩从前侧副驾驶转过来,看到后座上的人一身疲态,想了想,还是把刚过来的路上没谈完的事情谈完。
“明天上午律师会到您住的酒店,”罗岩说,“因为沈家当时抚养您并没有办任何的收养手续,所以从法律上来讲,您和沈卿姐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罗岩把律师的意思传达到位:“所以仅仅是立遗嘱,在您去世后把所有股权、不动产和资金转在沈卿小姐名下会有点麻烦,还需要走一些赠予程序。”
时恒湫“嗯”了一声,示意罗岩继续说下去。
其实罗岩也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了,就是觉得时恒湫这个年纪立遗嘱也太早了些。
“您是不是被沈卿姐遇难这事刺激到了,怕万一您也出个意外,手上的钱都便宜外人。”罗岩看着后座的人。
罗岩话音落,仰靠在座椅上的人很久都没有回答。
良久,罗岩已经转回去,跟司机确认酒店的方位时,时恒湫终于睁了眼睛。
他微微坐直了一些,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去摸另一手的指尖。
视线转向窗外。
鹅毛般大的雪花隔着浅灰色的玻璃窗印在时恒湫的眼睛里。
他微有些失神,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
沈卿拉着季言礼回了病房,上床没躺多久再次睡过去,第二天中午醒来,吃了两口流食,医生来问了下情况,扎上吊瓶,沈卿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身体遭遇重创,启动免疫恢复机制,睡得久,很正常。
沈卿这昏睡的状况一直持续了两天,到第三天晚上她再次醒来,才终于算是清醒一点。
沈卿睁着眼睛,缓了两秒,看向床边坐着的人。
她最近一直在睡,记忆有点错乱,恍惚间看到季言礼这个姿势还以为是两天前。
“今天是哪天?”沈卿望着季言礼突然蹦出来一句。
季言礼手盖在沈卿的发顶,揉了一下,笑她:“睡成傻子了吗?”
沈卿“嗯?”了一声,拉着被子坐了起来。
季言礼站起来,开了左侧墙上的壁灯,把光线调暗了一些,走过来时再次在沈卿的发顶拍了拍。
“饿吗?”他单手插在裤子口袋,站在床的一侧,手还搭在沈卿的头顶。
沈卿觉得头顶重,把季言礼的手拨开,往床里面坐了坐,声音虚软:“不饿。”
一直没怎么动,饿倒是不饿,就是身体发虚。
“你这两天一直在这里?”沈卿问身旁站着的人。
季言礼在床边坐下来,把黏在沈卿脸上的头发捏开:“不然呢,不在这儿,谁照顾你?”
沈卿摇摇头:“我以为你很忙。”
季言礼语调懒散:“我还不差这点钱。”
房间里的壁灯是淡蓝色的,这灯开久了,觉得房间里冷飕飕的。
沈卿睡久了,一点都不困。
她盯着季言礼看了几眼,忽然往一旁移了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要不要上来?”
季言礼手支在身后,很轻地抬了下眉骨。
他身上穿着很薄的米褐色长袖衫,薄羊毛的,看起来很居家。
想来是因为在这里照顾她,没工作,也就没穿平时常穿的衬衣。
大病初愈,人总是分外柔软,脑子里想什么便做什么。
沈卿抿抿唇,捏着季言礼的袖子往**扯了扯:“中午醒的时候林洋说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
季言礼垂眸看了眼拉在自己袖子上的手,随后撩开被子,坐进了床里。
豪华的单人病房,床也是一米八宽的双人床,两个人躺,绰绰有余。
季言礼把枕头竖过来塞到沈卿的腰后,问她:“林洋那个狗东西还说什么了?”
沈卿歪着头想了想,声音里还带着病中的虚哑:“说我这一次也算一脚迈进了鬼门关里又被拽了出来。”
“还说让你花了不少钱。”沈卿托着脸偏头看季言礼。
两三天没怎么吃东西,女孩儿原先好不容易胖起来一些的脸蛋现在又瘦了回去,两颊都没什么肉,一张脸上就那双眼睛贼大。
此刻她转脸的方向正好对着窗外,莹白的月光印在她的瞳仁里,像盛了一捧水光。
“是花了不少钱,”季言礼把沈卿额前的头发拨开,揶揄,“但没那两个矿多。”
提起那两个矿,沈卿深吸一口气,捂上自己的心口觉得心绞痛好像又要犯了。
季言礼看她这个表情,唇勾了勾,笑得分外愉悦。
他伸手敲在沈卿的前额:“别情绪这么激动,不然等会儿还要给你打针。”
沈卿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有些无奈的把眼睛垂了下去。
不知道是因为这会儿清醒,人的思想容易乱飘,还是因为深夜,人总爱想点有的没的。
沈卿想到这几天每次醒来,季言礼都在身边,又想到在多农山里他屡屡把她挡在身后的情形。
还有最后等待救援机来之前,他帮自己处理伤口时,一直在耳边低声哄她的声音。
记忆里,季言礼好像鲜少露出过这样极温柔的神态。
即使是对季宛若那样七八岁的小孩子。
沈卿想,她至少欠季言礼一句谢谢。
沈卿抿着唇,垂眼捏自己的手指。
思绪飘飘悠悠,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又想到遇到危险前的山间林道她和季言礼坐在那辆法拉利上,心照不宣谈论着的事情。
当时,他说了什么来着?
沈卿思想正跑神,身旁的人忽然动了动。
季言礼拿了床头的水杯从**下来:“我去接水。”
屋子里的净水器今天下午坏了,还没有来得及重新装。
季言礼怕沈卿口渴,想去隔壁房间接杯水。
沈卿意识迟缓,直到男人已经快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的话。
“季言礼。”沈卿喊住他。
病房的门被拉开了一半,走廊上冷色的白炽灯散发出淡淡的光亮,从站住脚的人身后洒进来。
季言礼右手捏着杯子,另一手搭在门把上,看着从**爬下来,趿拉着拖鞋往他这侧走的人。
沈卿身上还是那套病号服,在**滚久了,皱皱的。
凌乱的头发披在肩上,有点没有光泽。
沈卿踩着拖鞋,走到季言礼身前。
季言礼低头看她。
沈卿接收到男人眸色里的疑问,她咬了下下唇,探头到季言礼身后,左右扫了眼走廊。
空****的,不像会有人来的样子。
“季言礼?”沈卿又叫了一声。
季言礼以为沈卿有话要说,空着的那只手虚虚的撘在门框,拖沓着声音“嗯”了一声。
“现在几点了?”沈卿问。
“晚上八点半。”
“那这会儿医生护士都下班了?”
季言礼点头:“差不多。”
病房的门差不多是全部敞开的,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
站在走廊明亮的光下。
沈卿低着头“唔”了一声:“谢谢你。”
“还有......”沈卿声音很低。
“还有什么?”季言礼垂首看她。
声落,下一秒,身前一直垂着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忽然仰了起来,很柔软的唇贴在了季言礼的唇上。
很轻但很真实的吻,带着女孩儿身上的清香,在他的唇瓣上辗转了两秒。
季言礼没动,但眼皮轻抬,搭在水杯上的食指轻轻摩擦了一下杯口的地方。
短暂的吻很快就分开。
沈卿后撤身体,轻吐了一口气,转开眼睛:“你不是说让哄哄你吗?”
那天在在车上。
沈卿声音弱弱地,带着明显的不确定:“这样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