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男孩儿很显然楞了一下, 他轻皱着眉,用法语很有礼貌地问了句“你是谁?”
“Elle est mon amour.(她是我的爱人)”男人回。
男孩儿疑惑:“Qui est cette petite fille?(那这个小姑娘呢)”
季言礼把季宛若从地上抱起来:“C’est ma fille.(我跟她的女儿)”
男孩儿微怔,继而双手合十放在身前, 微微点头, 报以和善的微笑:“Désolé, vous avez l’air heureux tous les trois.(抱歉, 你们一家三口看起来很幸福)”
季言礼:“Peu importe,merci.(没事,谢谢)”
抱着季宛若的人这话回得十足礼貌,但语气却不是。
冰冰冷冷的, 让金发男孩儿险些以为自己听到不是“没事, 谢谢”,而是“知道了, 快滚。”
“.........”
他讪讪地摸了下鼻子, 临走之前望着沈卿很欣赏的语调说了句:“Vous êtes vraiment charmant.(你真的很迷人)”
沈卿的法语并不是特别好,她语言天赋并不算高, 这些年只多修了一个德语。
金发男孩儿已经走远,沈卿的视线从他的身上转回来, 问季言礼:“他刚说什么?”
季言礼抱着季宛若垂眸看沈卿。
男人脸不红心不跳:“说你舞跳得差,这么多年从来没被踩过这么多次脚。”
“.........”
沈卿直觉这话是季言礼自己胡扯的。
她憋着气又问了一句:“你们两个刚刚聊的是什么?”
季言礼继续面无表情:“他说自己长得丑,问我他需不需要去整容。”
?
沈卿眼神不动声色地抽了下。
“然后呢?”她问。
季言礼看她一眼, 把季宛若往怀里掂了掂:“我说不用, 整容救不回来, 不如回炉重造。”
“...............”
沈卿这次确定, 季言礼肯定是瞎编的。
一曲终了, 一曲又起,舒缓的交响乐声飘飘扬扬**在此时温暖紊乱的宴会厅。
两人在这音乐里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一身姿挺拔, 一个清冷惊艳,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这画面一时倒也好看。
沈卿脸上有气,轻咬着嘴唇,腮帮子微微鼓了气,盯着季言礼的眼睛黑眼球少了些,眼白翻得多。
季言礼脸色也不算好,但比沈卿好点,他眉宇平直,垂着眼眸轻眯了眼睛,样子懒散又讨打。
季宛若在季言礼怀里挣扎:“我要小舅妈抱,不要你抱,臭男人!”
季言礼沉眸睇她一眼,冷笑一声。
天天用这词骂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在季家跟沈卿学的。
季言礼托着季宛若的腋下把她往沈卿怀里一塞:“找她吧,她是你亲舅妈,我不是你亲舅舅。”
季宛若朝季言礼吐舌头,趁他转身的时候在他身后悄悄对沈卿说:“刚刚那个哥哥说你很迷人。”
沈卿一愣。
季宛若从小上的国际学校,为了能让她多学习一门外语,家里的煮饭阿姨请的也是中法混血。
季宛若趴在沈卿耳边:“刚舅舅还骗他我们是一家三口,让他......”
季宛若回忆了一下刚刚季言礼说话的语气,认认真真当翻译:“让他走开。”
沈卿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已经走远的男人身上。
季宛若揪着沈卿的耳廓,黏糊糊的童音,小声戳破:“舅舅吃醋啦。”
沈卿心神微动,揪着季宛若软绵绵的笑脸,佯装恼怒地笑着教育她:“不要瞎说。”
季言礼回到座位上,林洋支着头,满眼戏谑,两只眼睛跟聚光灯一样追着季言礼。
季言礼嫌他烦,一脚把他挡着路的腿踢开。
“人家就跳个舞,你气势汹汹地过去,跟捉奸一样是干什么?”林洋咂咂舌,一脸的不赞同,“人家沈卿来法国玩一趟,连个跳舞的自由权都没有了吗?”
季言礼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打火机扔在桌子上,轻掀眸看向林洋,一脸的一言难尽:“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拦着她跳舞了?”
他扬扬下巴,点了下舞池里重新跟随音乐晃动的人,语音略微烦躁的:“这不跳着呢吗?”
“是是是,”林洋瞥他一眼,嘴贱,“那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把你那阎王脸收一收。”
林行舟真怕林洋把季言礼惹恼了,他抬手砸他:“闭嘴吧。”
段浩身上笔挺的商务西装,和气氛温暖轻松的舞会略有一些不太相配。
他手上拿了个牛皮纸袋,里面装了季言礼吩咐他找法务拟的离婚协议。
一共改了三四版,调整了一些细节和问题,这是最终的版本。
段浩做事一向刻板,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因为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就打乱他的工作计划。
今天下午刚从法务那里接过来的协议,说是晚上拿给季言礼就一定会给他。
“之前您让拟的协议。”段浩把牛皮纸包的文件夹递过去。
季言礼靠在沙发里正望着远处的舞池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言转了视线,往段浩手里的东西上瞥了一眼。
沈卿的那件白色羊绒大衣胡乱窝在季言礼的身边。
白色的细羊绒,暖和又不失好看,胸前和扣子上缀了些珍珠,看色泽和大小就知道价格不菲。
还真是从不亏待自己。
季言礼手捏在那珍珠扣子上摸了摸。
“放桌子上吧。”
段浩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了东西走,忽然又听季言礼改变了注意。
他的手从沈卿的大衣扣子上松了下来,目光落向前方不远处的舞池。
舞池里的女人身姿摇曳,眯着眼笑的样子让人觉得和此时拢在她身周的橘黄色灯光很相宜。
季言礼把手下的白色大衣搭在沙发靠背上,桌子上的文件袋递还给段浩,声音听不出情绪:“回国再给我。”
......
舞会进行到后半程,沈卿抱着季宛若在侧厅的阳台上叠折纸,里面太闷了,出来透气。
十一月末的斯特拉斯堡,前两天还飘了场雪。
沈卿把自己的外套穿上,又给季宛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毛衣和羽绒服,才把小丫头领出来。
露天的阳台右手边烧了炉火,红色的石砖砌成的壁炉,里面飘忽着深橘色的火光。
沈卿带着季宛若靠坐在壁炉旁的地毯上。
深灰色的羊毛地毯,米白的矮脚茶几,茶几上摆了果盘,昂贵的冷白色陶瓷碟框里是应季的冰葡萄。
沈卿刚从厅里拿出来了几把圆形的蒲扇。
此时她正跪坐在地毯上,把用作扇面的薄纸从扇骨上撕下来。
两端对折,想着给小姑娘叠个东西南北玩儿。
季宛若抱腿坐着,略有些婴儿肥的脸庞,带着浓重的稚气。
她盯着沈卿手里的折纸,鼓着嘴玩儿:“小舅妈,以后你和舅舅有孩子了,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古往今来,一直萦绕在半大小孩儿脑子里的问题就是“如果我长大了,你们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沈卿噗嗤一声笑了下,把手里刚上下对折好的折纸再左右对折过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和你小舅舅不会有孩子的。”
沈卿脸上仍旧是笑着的,眼睛半弯,说这话的语气轻飘飘的,让人觉得没有实感。
季宛若“啊?”了一声,挺天真无邪地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折纸经过沈卿的手三两下的翻折后,变成一个规整的东南西北,她两手穿在里面反复试了试,抬头递给面前的小姑娘时说了句,“因为小舅妈不能一直陪在小舅舅身边呀。”
季宛若把折纸接过去,两只小手反复摆弄着手里的玩意儿,莹白的脸蛋被火光照得红扑扑的。
夜晚有风,但她们靠近炉火,并不算冷。
沈卿把季宛若抱到自己身上,两手拢着她的手教怀里的女孩儿怎么操作:“你能答应小舅妈一件事吗?”
玩儿得兴起的季宛若有求必应,仰头看沈卿,奶呼呼的声音:“什么事?”
“如果哪天小舅妈离开了,你能多陪陪小舅舅吗?”沈卿笑着去点季宛若的鼻尖,“你小舅舅最疼你了。”
“好的呀!”季宛若爽快答应,“那小舅妈你呢,不和我一起多陪陪小舅舅吗?”
童言无忌,说完的话也没想着非要答案。
季宛若对手里的折纸颇感兴趣,摆弄了两下,从沈卿身上爬起来,走到阳台另一端的茶几旁,从上面挑挑拣拣捡了另两把自己看起来很不错的纸折扇。
沈卿支着下巴,侧歪头看着远处的小姑娘。
夜风把她的大衣吹起了一些,衣领很轻地扇动了两下,缠着她黑色的发丝。
她微微笑着,轻喃:“总要离婚的。”
沈卿背靠着玻璃门,过于沉醉在斯特拉斯堡的夜景和冬日的冷风中,丝毫没注意到她身后半米处,站在半敞的玻璃门后的男人。
深棕色的琉璃门,挡住了他大半个身影。
季言礼手里拿着两条黑白色的格子毛毯。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一个身子弱,一个年龄小,哪个都不是能抗住风不怕感冒的。
几分钟前,他让林行舟问应侍要了两条毯子,拿了往阳台这侧走。
季言礼到的时间并没有那么狗血,只听到沈卿的最后一句。
他几分钟前就到了,在季宛若问他们会不会有孩子的时候。
他听到了沈卿说他们不会有小孩儿,听到了沈卿说他孤独,让季宛若多陪陪他,也听到了,她说总会离婚的。
在沈卿前一句话落下时男人肩膀刚放平的柔软,又在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吐露出时消散。
是啊,难道他不知道吗?
当时结婚的时候他就清楚,她动机不纯,她有小心思,拿到自己想要的,多半会从他身边离开。
所以他也没有很上心,只是想看看她想干什么,把它当做一场绯色□□,在必要的时候一拍两散。
季言礼低头,拇指摩挲在手里的毛毯上。
做工考究的羊绒披肩,手摸在上面,格外柔软。
身量高挺的男人微微垂首,极淡地笑了一声,唇角讥讽,带着像此刻深夜一般浓重的自嘲。
所以他在期待什么。
她铁了心的,总会离婚的不是吗?
既然结果都一样,那是她提还是他说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能接受“离场”这个词在他的字典里出现,所以也从不允许任何人走进他的房间半分。
即使他能感觉到在一次次退让中,已经让这人走到了他的房间门口,敲响了他的门,但他仍会在知道她不会永远的人呆在这里后,先一步隔着房门对门外这人说“你走吧”。
永远散漫厌世,永远满不在乎,永远高高在上,先一步推开对方,貌似才不会不习惯当这个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之后的荒凉单薄。
他不会给任何人再进一步的机会。
穿着黑白条纹衬衣,内里搭了高龄羊绒衫的年轻男人,手从琉璃门把上撤开。
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波澜无惊,继而手垂下,没有再往前,想要走进这隐在寂静夜色里的温暖露台。
季言礼转了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两分钟后,段浩再次收到季言礼的消息。
消息上说让他把收回去的离婚协议拿回来,放在自己车上。
舞会结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季宛若吵着闹着要跟季言礼和沈卿走,被林行舟拦下了,林行舟哄她说舅舅舅妈有事情要谈,让她乖一点,先送她回酒店睡觉。
但林行舟哪是个会哄人的,这几句话说出来,语气硬的堪比教导主任,还是林洋配合着才把小姑娘哄上了车。
车门刚关上,林洋回头问林行舟:“他们两个要谈什么?”
林行舟其实也不知道,而且他总觉得事情的走向不大好。
刚刚出门时段浩递给季言礼的那个文件袋,他记得里面放的是离婚协议。
林行舟事情一想不通就爱骂林洋。
他拍在林洋胳膊上轰他:“你怎么什么都这么好奇?”
“你不好奇,大木头一个,”林洋摇头无奈,“怪不得能暗恋十几年,人家尚灵都不认识你。”
林洋被说得绷了唇,肉眼可见的表情更加烦躁:“你说完没,说完赶快滚。”
“妈的,”林洋骂他,“你真是得季言礼真传。”
沈卿后半程又多喝了些酒,上了车就靠进座椅里眯着眼睛想睡觉。
普罗胜庄园建在多农山山脚。
深紫色的法拉利812疾驰在宽阔的山间大道,左侧高耸着属于孚日山脉的多农山,右侧是有着数十米高差的密林。
沈卿整个人困恹恹的,她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两只脚蜷缩在座椅里,睡得有些不踏实。
季言礼单手抵在方向盘上。
他身上只穿在宴会厅穿的那件衬衫和羊绒衫,敞着蓬的跑车,簌簌的冷风前赴后继的扑进车里,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车开出去两分钟,男人还是心软偏头看了眼副驾的人。
车速微不可见地放低了些,他单手拎着自己没穿的那件大衣盖在了沈卿身上。
季言礼右手扶着方向盘,左肘支在窗框上,撑在侧脑的位置。
人烟稀少的小城,日头落幕,就是无尽的黑暗。
从这条路一直往前,穿过这片山林,再开几公里就能到他们住的酒店。
身旁的人大概是窝着脖子的姿势不舒服,动了下,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嘤咛。
季言礼眼睫很清淡地动了动,片刻后,关了车敞篷,空了一只手,探手摸到沈卿藏在袖口下的指尖。
冰冰凉,让人感觉从指尖凉到了心里。
季言礼伸手,把空调打开,车内的温度调高,接着手搭在空调开关上,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回去,再次握住沈卿冰凉的指尖。
他眼底没什么情绪,自始至终都望着前方那片貌似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黑暗。
山间林路走到一半时,季言礼突然降了车速,把车停在了路旁。
他推门下车抽了支烟。
本以为自己只是困了,随便抽两口醒醒神,然而没想到一支抽完,他无意识地又点了一支。
两个极短的烟蒂被按灭在身旁的银色垃圾桶上。
龟毛的法国佬规定随地扔烟头要罚款。
季言礼在这个时候保持着极好的绅士风度和素质,把按灭的烟头从铁桶盖上拿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他两手撑在路旁的护栏站了会儿,再上车时沈卿已经醒了。
沈卿刚醒,身上的困顿还在。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轻哑:“你出去干什么?”
季言礼把窗户打开,散烟的味道。
他伸手把盖在沈卿身上滑落的大衣拉上去,说了句:“出去抽支烟。”
手从大衣上撤下来时再次探手摸了沈卿的指尖。
盖了两层的大衣,又在开了空调的车里呆了许久,早就热了起来。
就算再在室外坐一会儿,身上的温度也不会再骤然降下来。
季言礼扯了下领口,伸手按了开关,再次把车子的顶蓬打开。
太闷了,嗓子做吞咽的动作仿佛都被什么所抑制。
段浩给他的那份离婚协议此时就在车上,放在他手旁,车门的夹层里。
沈卿的脸睡的红扑扑的,她拿手背在脸颊侧面贴了下,感受着夜晚肃杀的冷风。
她有感觉,季言礼想跟她说什么。
不然也不会把季宛若支开。
是说什么呢?
是知道她干的那些事,还是要说别的什么?
沈卿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山林想,可能知道一点,但应该也不会全都知道吧。
都知道的话还容忍她?
她不觉得季言礼会是这么好脾气的人。
他公司里那些犯事的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非洲溜几圈了,那地方呆久了,真的是生死未卜。
沈卿长吐了一口气,靠在身后的座椅靠背上。
她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思想,想不通的事情不想,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不解决,顺其自然,怎么样的结果都是应得的。
季言礼沉默着从前挡风玻璃望向窗外。
从普罗胜出来的时候,他交代段浩,让在国内的人再检查一下季松亭的房子。
半分钟前,段浩发来消息,果不其然,还是窃听器。
季言礼想了下时间,应该是沈卿去买小十七那天放的。
怪不得会想到给他买东西,原来是做了亏心事。
季言礼手搭在窗框上,手垂落在外,无意识地轻敲在车门。
有一股浓重的气涌在他的心口,自嘲,冷笑,还是愤怒?
质问她,然后吵架,或者是直接冷漠的把离婚协议签了,然后两人各走各的阳关道?
季言礼喉结滚了滚,头后仰,脑后抵着身后座椅。
他忽然想到沈卿总是说的陪陪他,想到家里电视柜旁扔的那瓶折纸星星,还有此时扔在中控台还挂着千纸鹤的那串钥匙。
两人安静地坐在车里,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驾驶位上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动了下身体,眼底清明,微微塌下的肩膀好似是对什么做出了妥协。
他拎着牛皮纸袋的那个手松了松,文件夹被重新放回车门的夹层。
季言礼偏头,望向自己这侧的窗外,他手伸出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车的外壁。
良久,他声音很轻,像是要飘散在山间的夜风里:“沈卿,你哄哄我。”
无论是抱着利用完就甩开的目的走近,还是窃听器,段宇宏,亦或是医院、广告牌的事......
季言礼盯着远处山雀起起落落的影子,极轻地叹了口气。
清冷温润的男声,依旧是淡淡的,但因为没了平日里拖着尾音的调子,竟意外的,显得柔和。
又或者说是带了点孤傲惯了的人,那份微不可察,却十分罕见的低头和妥协。
他轻声:“哄我一句。”
哄我一句,我就当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