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乔教授竟然一如往常一样地关注着我,甚至是比以往还关心。也许是因为我不得已离开了海天琴行的缘故,才让他有了这样多的牵挂。他竟然时不时地打电话给我问这问那。这让我对他更加充满了感激,也更多出了一份信任。而在他那一次次关心的注目里,我似乎真的感觉不到一点儿世俗的低级,媚态的企图。

他是坦诚的,他的行为自觉不自觉地在我的面前展现着他的真诚。

上午,乔教授又一次打来电话,与我真诚地交谈起来。几分钟后,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已经通过他的一个朋友为我联系了一份在他看来适合我的临时工作,至少我可以去那里试试,至少会为我增加一次人生别样的机会和一份暂时的收入。他为我寻找的那份工作不是别的,而是做一名车模。我立即紧张起来,我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乔教授以为我紧张的原因,还是缘于我担心自己的身份问题。他紧张地解释着,告诉我这不是眼下最大的障碍,他的朋友因为看重的是乔教授本人的介绍,已经忽略了对这个问题的关注。

其实,我紧张的原因是因为我以为做车模一定需要有模特的基础,而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人生经历,我以为我只能拒绝,拒绝乔教授的一片好意。

乔教授试图努力地说服我,我终于成了他的俘虏。我决定跟着他前去那家公司与负责人见面。

下午,我们走进了一家汽车销售公司,这是很大的一个外国品牌汽车的销售公司,在B城开辟市场还属于尝试阶段。

这像是一座新落成的大楼,门面仿佛还没有来得及精心装饰,里边却已经像模像样了。

我们先去了经理办公室,我们在那里见到了乔教授的朋友,也是这家公司的经理,经理姓王,看上去年龄在四十多岁的样子。乔教授匆匆忙忙地将我介绍给他,然后就迅速离开了,因为他还要赶到学校,上午有课正在等着他。

王经理为人热情,说话办事拿捏有度。我不属于他们公司的正式员工,他很快就把我介绍到了公司的培训部。

吃过午饭后,我走进了公司大礼堂,这里是模特的训练大厅。大礼堂面积并不大,但足足可以供几十人训练之用。

我走进那里时,已经有十来个年轻女孩正在接受一名三十几岁的专业女老师的指导。没有正式的理论讲解,没有正规的形体训练,也没有专业到极致的业务校正,我看着看着,似乎一下子心情轻松了许多。从那些学员紧张的精神和不安的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了她们的庐山面目。她们似乎大都和我的年龄差不多,都是些从未涉足过模特行业的雏鸟。环顾一下四周,便可以看得出她们大都具有与我这样或可人或靓丽的外表。

指导老师认真地讲述着,仿佛远离了模特专业的轨迹,“男人去车展上干什么?当然都想一睹豪车的风采,但更多的人为的还是你们那峰峦叠起的雄伟风光。”我愣愣地看着女教师那洋洋自得的样子,暗自猜想着她内心世界的羸弱与残疾。她却并没有太在意我的注视,她继续讲述着她的独到见解,“但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发现,有时候车模不同的姿势,会有不同的效果。同样一个女孩,有时可以演绎出仙女下凡般的清雅脱俗,有时却能释放出撩人的勾魂魅惑。但也有人会把自己弄得让别人连看第二眼的欲望都没有。所以,要做好车模,重在如何摆好POSE,重在如何放电,做到了这一点,才称得上是一个高水准的车模。”

不知为什么,我站在那里,身体的温度竟然渐渐地跃升了起来。我从正在跃升温度的感觉里,意识到了自己的那张脸,正在由凉变热,由白变红……

我不知道在我走进训练大厅之前,她们已经有了多久的训练经历,我只觉得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仿佛都神态自如,表情淡然,几乎全都能平静地接受那样近乎色情般的外在形体功能的专业训练。

什么迷离眼神勾人魂、白滑长腿惹人爱、侧身半躺撩人心等等。

指导老师几乎对每一个人都是单兵操练,仿佛是在调试着银屏上最佳视屏的方位。我最后自然成了她的调试重点。我被不断地要求做出眼神勾人、撩人心魄的各种姿态。我边做边被不时地纠正着。看得出我在指导老师的眼里,仿佛天生就缺少从事这一行当的悟性。

也许是因为我初来乍到的缘故,指导老师算是很给我面子。离开时,指导老师认真地交代我回去之后,加强其中的几个动作的训练,算是教给我的课后作业。

离开公司时,我还是庆幸的,我庆幸自己成功地将自己内心的厌恶,将内心淋漓的幽怨,用一丝并非自然的微笑,深深地将其隐去,仿佛雪藏,仿佛泥牛入海。

接下来我几次去公司,按照要求进行了训练。看得出指导老师对形体语言的要求,甚至是比眼神的要求更细致。第一次训练时的感觉,渐渐地增加着我心底阴霾的厚度。在此后与乔教授的几次通话中,我都没有提起自己内心的那份不快。毕竟乔教授是尽了力的,毕竟乔教授的朋友给足了面子,才让我成了模特,让我“模特”进了另样的T台。

车展一共分三天举行,第一天,接受过训练的新老人员悉数到场。展出还没有开始,大家就按照要求早早地赶到了现场。好在我并没有被安排进第一天的站位议程。

此前,我从来就没有光顾过车展的现场,平时就连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开着一辆什么样的车子都不会感兴趣,就更别说去看什么车展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场合,还是以这般特殊的身份。我似乎成了介于主办方与参观者两个身份兼具的怪胎。当参观的人们走进车展大厅时,我站在那一辆辆摆放在展厅内汽车的不远处,没有谁会注意到我的身份。这也就给我提供了一个特殊而又非常特别的机会——我既可以体察到那些模特姊妹的尽情表演,又可以听到观众们的纷纷议论,甚至还可以光顾到投向模特的那一束束痴情而惊异的涌动的目光。没过多久,我便从那超乎寻常的围观者中,悟出了主办方之所以那样精心打造模特们的眼神和形体的良苦用心。他们是在用一种最别样的方式,**着观众对自己所售汽车的虚伪关注。

那原本与汽车销售一点儿不搭界的两者,居然让他们拿捏得如此富有黏性,演绎得如此**斐然。

我听到了人群中**裸的议论声,那是来自一个形象有模有样的四十多岁男人的声音,他正在和自己身边的另外一个男人边笑边交谈着:“你看这才叫车模呢!你看她那双媚眼,多么招蜂引蝶啊!你说遇到这种媚眼,哪个男人能不销魂啊?”

另外那位笑着:“买车,不是买人,别走神了。”

“你看那迷离的眼神,多销魂啊!你没有抱抱她的欲望啊?”

我的脸红红的,没有再专注于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几分钟后,我的目光移向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展位,那也是我临时服务的公司的车展的领地。

一个穿红色短袜的妹子长发飘飘,眼神在半闭半睁之间,她正躺在一辆轿车的机关盖上,光滑而又细腻的皮肤大都暴露着,只有那红色的三点式还在无奈地恪守着自己的职责。

“这腿的POSE完全就是一种万能的POSE,”指导老师似乎还不大相信自己学生的自信心,在现场还不失时机地适时指导着什么,“只要腿摆好了,手放在哪里都好看。放在车身,放在腰臀,任你怎么放都吸引人的眼球。”

正在这时,又一个男人挤出了围观者的人群,挤到前边,指导老师将这个男人向一边轻轻地推了一下:“稍微让让……”原本客气的那句话却引起了那位男顾客的不屑,“推什么推呀?我们是来买车的,又不是来劫色的。你还是给我倒点儿地方,让我好好看看车,我不是来看人的。”

这一切,又一次增加着我内心世界的沉重负荷,眼前的这一切,既让我开了眼界,也让我感受着世界的五彩斑斓。

多么错综复杂的需求啊!有物质的,有精神的,有自然的,有人为的,也还有高雅与庸俗。

我顿时便明白了,公司所需要的并不是我专业的模特水准,而是我身材曲线的玲珑浮凸,近乎于一览无余的嘻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到当天车展结束的。

第二天,我不告而别,我没有去车展现场,我也没有与对方打任何招呼,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人家道别。我以为临时雇用我的公司不会因为我的突然离去,而破败了他们的如意美梦。我知道我最不好面对的是乔教授,我将如何向乔教授交代呢?我应该如何面对乔教授那一片冰心?

他毕竟是真心地在关心我呀!

九点刚过,我就接到了指导老师打来的电话,问起我为什么还没有到现场?我客气地说我病了,我正在发高烧,已接近四十度的温度。我向她道了一声对不起,她显然不置可否。我用这样蓄谋的真诚,掩盖着我内心世界的荒乱。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放了下来。我用这样的方式,捍卫住了自己心底的那份自尊——一个平庸女孩最珍贵的自尊。

可是我却是真实的,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份真实。

就在我悄然消失的第二天,就在我踌躇着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乔教授的那一刻,我突然接到了乔教授的电话。我接到电话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当我在电话中听到他那熟悉的声音时,我尴尬着,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乔教授,我是不是又让你难为情了?”我便失语了。乔教授却并没有指责我的意思,仿佛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般自如,“没事没事,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他让我马上去位于和平里的千山饭店找他,他告诉我他会在那里等着我,在场的还有许多人。

这家饭店距离我居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我很快就赶了过去。

走进饭店的一个房间时,我看到了一包间的人。男男女女,学生装和学生味非常明显。我原以为乔教授是找我过去吃饭的。我猜测着,他一定是在接到了他朋友打给他的电话后,准备向我了解一下情况。可是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的猜想完全被颠覆了。

我一看现场就知道乔教授正在组织他们准备去什么地方演出。显然,他们已经吃过饭了。餐桌上还散发着餐后的余香。

乔教授看到我时便说道:“晚上,我们准备去夜总会演出,一起跟着去吧!”他根本就不由分说,低头看了看餐桌上的剩饭剩菜,又抬头看了看我,“我们吃得也很简单,你接着随便吃点儿什么,我们马上就走。”

这一刻,我在矜持与率真的结合处,拿捏有度地行走着,我既不希望让人感觉到我的挑剔,又不希望看到别人的轻蔑。

晚上,十几个年轻人的演出,足足给那家夜总会带来了莫大的荣耀。我看出了观众的热情和老板的得意。

送走参加演出的学生们,乔教授执意送我回家,我坐进了他的车里。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黑色轿车,载着我向我的出租屋驶去。

乔教授边开车边与我交谈起来。

原来,他是在接到了他的朋友王经理打给他的电话的那一刻,立刻打电话给我的。他似乎已经猜出了我不告而别的理由,我这样猜测他的心理:“乔教授,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不辞而别?”

“还问什么?原因只有一个。其实那个工作并不适合你。”他断然答道。

“并不适合我?你怎么知道并不适合我?是因为我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模特专业训练?”

“当然不是。我与朋友谈起这件事时,原本就没有把具不具备模特专业知识放在首位。可是我还是介绍你去了。”他有些犹豫,“看来我真的不应该介绍你过去。”

“你知道我去那里需要做什么?”

“当然,只是没有想到会让你和我同样接受不了。”

“你的朋友和你说过些什么?”我奇怪极了,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什么呀!

“猜的,朋友也是猜的。他猜出了你悄然离去,肯定是因为不希望像别的女孩那样在大众面前那样展示自己。”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侧过脸去,看了看依然手握方向盘的乔教授。

“我甚至是比他看出得还早,只是当初觉得你突然失去了工作,怕你受不了。想通过这份临时工作增加你一份信心,哪怕就算是临时过渡。”

“我知道你一直想帮我。”

“可是却帮了倒忙。”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总觉得你今生总应该找到一份与艺术相关的工作。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看来户口问题确实是一个制约呀!我曾经尝试过帮帮你,却真的无能为力。”

“今天晚上,为什么这么急于找我来,就是为了把话说开?”

“不说,我心里也是明白的。找你来并不是想跟你解释什么,就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反复遇到这种事情会受不了的。”

“想安慰我一下?”

“还不想让你闲下来,”他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还想让你参加我们的演出,至少可以散散心,还可以有一份临时收入。如果有别的办法时,你随时都可以撤出来。”

轿车停在了我出租屋的大楼前。

我侧过脸去看着乔教授,“谢谢你啊,”我强调,“不是单纯谢谢你送我回来,而是谢谢你为我操了这么多心。”

他同样侧着身子认真地看着我:“先回答我,来还是不来?”

我犹豫了片刻,“让我考虑一下,再回答你可以吗?”

他不仅看出了我的犹豫,好像还看出了我的忧郁,他郑重而又有些浪漫地说道:“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我被这话突然震撼了,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看到了黑暗中他脸上泛起的一丝微笑,似乎有点儿勉强,他继续说道:“不用看我,这是一个叫尼采的名人说的。他警示我们,什么时候都应该尊重生命。”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打开了车门,将一只脚伸出车外,又回过头来看着他:“谢谢你,乔教授,你的话我记住了。”

我离开了轿车,想必乔教授一定是看着我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夜色中的楼道里。

夜幕中,梦境里,我一下子怎么也走不出乔教授那浑厚的背影之前。面对乔教授的主动与热情,我仿佛面对着一座神坛,他将对自己女儿的爱,扩展到了众生的身上。我成了他表达父爱的寄托,也成了他散播真爱的媒介。我知道他是为了他内心的那份安宁,更是为了我,为了让我得到一份与我的年龄与身世相匹配的安宁。

我不能亵渎了这份真,我不能让他心底那份梨花般的白,沾染上一丁点儿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