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人生都需要人去面对,况且眼下我面对的还不是生与死的考验,只是面对着一个个两难的选择。
我经过了短暂的犹豫,便振作起精神,朝医院赶去。我爸爸依然在那里等着我的到来。我见到他时,他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反倒是我自己的心里总有一点儿不自在。爸爸执意要让我带他去看看流星,不管我怎样坚持不同意他去她家里,他还是坚持着。这还是让我多出几许紧张,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想面见流星的真正用意。是兴师问罪?还是会送去一丝安慰?
半个小时后,我们一起走进了流星的小屋。
流星看到我爸爸到来,出于礼貌慢慢地下了床,我把爸爸让到了床边坐了下来。爸爸不断地询问着流星的病情,不断地询问着眼下的感觉和恢复的情况。他还不时地问起关于案件的侦破是否有什么进展。流星一一地回答着,像是答记者问。
我站在身边紧张着,我唯恐爸爸会问到流星和谁住在一起,是谁在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我一步不离地站在他们的身边,时刻准备着在爸爸提出这样的问题时,也好在旁边帮助流星打一下圆场。这一时刻始终都没有到来。爸爸问起了流星是哪一天出院的,流星看了看我,仿佛是在问我应该怎样回答。我没有机会与她沟通,任由她自己顺水推舟。她如实地将出院已经几天的事说了出来,爸爸听来却若无其事。
那一刻,我爸爸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最怕他知道的东西,他已经知道了。因为在我上次回故乡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知道了流星在这座城市里只是孤身一人,自己住在她妈妈留下来的小屋里。爸爸的表现完全出乎于我的预料之外,他不仅没有说什么,甚至是再没有让我感觉到一点儿紧张。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爸爸观念上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我在心底暗自高兴着。
爸爸站了起来,走到那面挂着照片的墙边站了下来,墙上挂了不少老照片,大都是流星不同年代的照片。其中有一幅是流星妈妈的照片。那是一张足有一尺二寸大小的黑白艺术照片。我的爸爸仿佛是被那张照片所吸引,我们的目光也被他的行为所吸引。
“这是你的妈妈?”爸爸问话时,并没有回头。
“叔叔,你认识我妈妈?”流星从第一次见到我爸爸那天起,就这样称呼他。
“你妈妈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我爸爸不仅没有回答流星的问话,反而继续发问着。
流星有些吃惊,她站了起来,向我爸爸的方向移动着,有些吃力。
“是,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但后来她病了,得了精神病之后就再也没有工作过。我都是听姨妈说的。”
“你妈妈怎么会得那种病?”
“不知道。你认识我妈妈?”
我爸爸转过身来,不停地摇着头。
爸爸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时,他才问起,“你小时候曾经走失过吗?”
流星摇着头。
房间内是寂静的。
在我和流星的再三追问下,爸爸终于讲起了他二十多年前曾经经历过的一幕让他难忘的故事。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一天下午,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一个年轻母亲带着自己两三岁的女儿在我爸爸所在学校的操场上玩耍,爸爸正在看着他的学生们打篮球。操场是开放性的,离马路并没有多远,操场的对面就是一个商业区。
那个年轻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身边的一个同样带着孩子的女人,便匆匆忙地走进教学大楼里的卫生间。而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那位年轻母亲寻找着自己的孩子,渐渐地开始声嘶力竭起来,我爸爸发动起了他的学生们帮助寻找,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个女孩儿。那个年轻母亲后来昏了过去。
后来,公安局介入了对这件事的调查。他们也来找过我爸爸,还不止一次地找过,他们把爸爸和爸爸的那些学生们当成了现场目击者。
“再后来……”爸爸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看出了爸爸显然还有话没有说完,可是我并没有追问下去。流星却沉不住气了,“再后来,怎么样?”
“再后来,我就不记得了。”我看得出爸爸是在敷衍,可我还是想给他留下一点儿空间。
流星还想再追问下去。我向她摆了摆手。把头转向了爸爸,“爸,你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
他指了指流星妈妈的照片,“这张照片很像当年那个女人。”
我把爸爸送到了楼下,临分手时,爸爸回过头来看着我。我做好了他指责我的准备,他却说道:“是我错了,是我听信了那些谣言,流星没有做错什么。你好好照顾她,让她的身体早一点儿恢复。”
那一刻,一股酸酸的滋味顿时由心底向上涌动着,我的眼睛潮湿了。
回到流星的身边,我仿佛觉得爸爸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来寻幽探秘的。爸爸在流星小屋里的短暂逗留,却在流星的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21
我与流星认识之后不久,就开始猜测起她的身份,我一直觉得在她的身上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像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清楚的秘密。我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走过了这么多年。她不愿意更多地提及,我也无法主动问起。
上次回到故乡,当我第一次走进她的那个小屋时,我的这种猜测便更加强烈起来,那个小屋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那秘密仿佛又是那样地遥远,遥远得连流星自己都已经忘记,或者真的就不曾有过什么记忆。因为我无法想象这些年来,流星是怎样越过平原越过高山,走到今天的。
流星曾经努力试图排解着我的疑问,尽管她自己也曾经疑惑过。
在国外时,她就曾经告诉过我,是她的姨妈把她送到国外读书的。那时,我对她的姨妈不仅仅是充满了好感和敬意,同时,她的姨妈也让我感觉到了神秘,一种始终伴随着我的神秘。当我回到故乡时,流星的姨妈已经去了国外。我与她根本就没有见过面,可是她从来就没有在我的心里走远。
我爸爸的突然造访,并没有像我开始想象得那样让我紧张有加,相反却让我喜出望外,我倒是尽可以放心地守候在流星的身边,好好地照顾她了。这是让我感到高兴的事情。
流星却不尽然。她在我爸爸走后的当天,就拨通了远在太平洋彼岸她姨妈的电话,又一次问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姨妈不知道远在数万里之外的秦州此刻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分明感觉到了流星情绪的异样。我站在流星的身边感觉着流星情绪的风起云涌。流星非要追问她自己小时候是否真的走失过。
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爸爸的好意造访,可能会给流星带来不小的烦恼。
我知道,流星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在她姨妈处得到准确答案的,如果那么容易,那就不会等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了。她在此前就应该什么都知道才对。放下电话后,流星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她内心的失望,从她姨妈那得到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对于我爸爸说的那些话,我也和流星一样感觉到神秘和诧异,我却没有像她那样强烈地希望非要马上澄清不可。
放下电话后,流星问起了我,我爸爸为什么像是欲言又止。她怀疑我爸爸知道什么真相而故意没有说出来。其实,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儿,我只是不想让还在病中的流星无为地增加更多的精神负担。我敷衍着流星,意在让我爸爸无意间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的涟漪顷刻消失。
我一直就没有放下这件事,我却强迫着我自己远离这个话题,我将我在招聘会现场的经历与感受告诉了流星。我有意识地掩饰着我当时的不快,而夸大着就业的光明前景。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把流星一个人留在了家里,自己早早地走出了家门,还是去了人才招聘会的现场。这次的招聘会举行两天,这是第二天。我是需要好好地抓住这个机会的。我在那里足足逗留了一整天时间,却并没有像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将手中的简历一把把地塞进招募者的怀中,因为不仅仅是他们需要选择我,我也同样需要选择。不是我的好高骛远,而是我实在不可能随便选择一个操作工或者熟练工的岗位就业了事。我知道我身上担负着期望,担负着爸爸和他代表的那个家族对我的期望,我知道身上担负着的责任,我的流星客观上依附于我的责任。我不可能再让他们失望,我必须让他们的期望有地方着陆,我必须让他们的精神有地方安放。
站在人群的外缘,模糊了我嗷嗷待哺的身份,我反倒像是一个引颈鸭,像是一个看客,那火爆的场面,仿佛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湾池水,只是一部画作。其实,此刻我的心里正激**着滚滚波涛,一方面是秦州的报纸上不时地报道的用工缺乏,用工紧张的消息。一方面我却不可能在那些稀缺的一时难以招满的招工表上,签上我的名字。
我终于在下午将要离开那里的时候,找到了几家我相对看好的单位,我将简历一份份地投了过去。其中有一个单位是我最看重的。
那是一家地方银行在秦州的分支机构,按照说明书的介绍,他们需要招聘管理人员。不管是业务管理还是行政管理,毕竟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我与接待人员聊了半天,接待我的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看起来,他对我很感兴趣,我认真地向他推介着我自己,降低着我对待遇的期望高度,以求能够真正地走进他们单位。中年男人告诉我,如果可能的话,会在三天内与我联系。
那一刻,我对那个中年男人寄予了厚望。
就在我将要离开这里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虽然已经是久违,我们彼此还是认出了对方。那个人是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他叫张强,他说他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代理几个名牌产品的广告,他也是来招聘员工的。我很羡慕他现在的成就。我们彼此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约好了有机会再见面。
走出招聘会现场已经很远,我仿佛依然没有走出那茫然的戈壁。但那个中年男人的热情,却仿佛点燃了我希望的篝火,或许它会照亮我蹒跚前行的栈道。
22
按照古人的说法,月过十五光明少,人过三十万事休。如今我已经年近三十,还一事无成。我无时不在咀嚼自己心理上的巨大压力。
我需要关爱,需要呵护,需要心灵的抚摸,需要社会的慰藉,可是这一切,对于眼下的我而言,仿佛是那样地奢侈,是那样地遥不可及。我明白流星同样需要这些,比起她来,我还有爸爸,还有哥哥伴在我的左右。至少,我还会是爸爸精神上的牵挂,而流星什么都没有。她拥有的只有我,只有我的心灵和肩膀。而我的肩膀是那样地单薄,单薄得几乎是弱不禁风。每当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仿佛就会产生一种愧疚之感,我只是拼命地掩饰着自己内心世界的无奈。
那天回到流星的住处时,我看到了流星的心情仿佛更加沉重,我试图洞穿她内心的清冷,释解她此刻的孤独。我本以为她还沉浸在爸爸在那一刻搅动起的涟漪里。我暗自告诫自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回爸爸心中的潘多拉宝盒。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我猜错了流星的心思。
静静地呆在家里的流星,并没有得到安宁,就在同一天里她接到过无数个电话。其中有两个电话让她又一次心若寒蝉。
有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告诉她,秀水街被强拆之后的事情并没有最后了结。还不断有人去上访,去开发商的办公大楼里闹事。更多的人在网上不断地爆料揭示着开发商们的暴行。那个陌生人告诉流星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姓张的中年妇女,自从那天晚上被赶出她的住宅之后,就住在了医院里,因为得不到任何人的过问,他的老公不断地上访,甚至是四处游说,这引起了开发商的忌恨。就在陌生人将电话打给流星的前一天晚上,那个张姓妇女的老公便失踪了。有人提醒张姓妇女,她的老公会不会是被开发商绑架了。这时,张姓妇女才打电话找来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在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山沟里真的找到了他的妹夫。当时,他的双手被反绑着 ,嘴上被贴着胶带,发不出任何声响。头上还被套着一个黑色头套。
之所以有人这样提醒张姓妇女,是因为秀水街的居民被强迁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有十多个人被他们采用同样的办法绑到了那条山沟里。那天晚上,曾经有人报过案,而秀水街派出所所长于水波早就在内部下达过命令,不准出警。因为此前他们就接到了开发商打过的招呼,那都是一些刁民,不论是出了任何事情,都希望他们不要出警干预。
没有接到这个陌生电话之前,流星和我并不知道就在我妈妈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晚上,就在我家老宅的周围,就在周围霓虹闪烁,歌舞升平般宁静的夜里,竟然还发生过那样骇人听闻、触目惊心的事情。
流星和我述说着她的感觉,她是紧张的,她更是气愤的,她的气愤程度已经将紧张渐渐地淹没。她紧张的原因是她开始怀疑她的手机仿佛已经被别人监听。因为就在她接到那个陌生人的电话之后,她又接到了另外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而打这个电话的人,完全出于另外一种目的,听声音,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用阴森森的声音威胁流星,希望她不要再铤而走险,希望她好自为之。
此刻,我看得出流星是痛苦的,不仅仅因为紧张,更多的还因为无奈,一种难以排解的无奈。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会这样嚣张?凭什么?原本居住在自己住宅里的百姓们,原本是拥有着法律所赋予的与开发商平等的民事权利的主体,开发商凭什么竟然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忽视他们权利的存在?
居住权,是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而这种权利被无理地**和践踏着,公平何在?公理何在?
流星几乎是在呐喊着。
她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心底那份需要张扬的情感,需要挥洒的那无法排解的愤怒。
此刻,我和她同样感觉到了一种无名的痛苦与压抑,我感觉到我的无能与无助。我能帮助流星做点儿什么呢?我无法劝说她苟活着,我是不可能那样做的。这早在我曾经选择死亡时,她就已经给了我明确而果断的答案。我也无法鼓励她去伸张正义,去呼唤公理,因为我同样知道那样将会让她再一次面临怎样的艰难。她身上的刀口依然让我不寒而栗,她在病**曾经的痛苦,还在我的心底呻吟。
我更不能失去她。她是无助的,我同样感觉到了无助。
我感觉到了孤独。
真正的孤独是思念,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难以聊补思念时的凄怜;是一个人对一个人难以释怀时的绝望;是一个人对一个人拿得起而放不下时的决绝。
此刻,我却感觉到了两个人相互面对面时,依然萦绕于心的孤独;我感觉到两个灵魂相互偎依时,仍旧无法温暖的冰冷。
就在这天晚上,流星将一天的经历和感觉表达了出来。她一边写一边流着泪,一个小时后,她终于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都镌刻在了电脑上。就在她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办的时候,我按住了电脑的键盘。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几乎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暂时不把它发到博客上,为的是保护自己。为的是不至于马上惹来更多的麻烦。
我们躺在**,我的双手在流星那片我熟悉的领土上滑动着,我想给她以温暖,我更想从她那里得到慰藉,一种心灵与肌肤同样都需要的慰藉。流星侧过身来,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到了她肌肤的灼热和心脏雷鼓般的跳动……
她哭了。她喃喃地告诉我,她很压抑。一种不曾有过的压抑。
我开始抱住了她,紧紧地,她把头埋进了我的胸前。
23
那是一个下午,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告诉我说有急事需要见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放下电话后,便匆匆忙忙地赶到了爸爸的住处。
其实,自从那天爸爸离开流星的住处之后,我一直就想再见到爸爸,很想早一点儿知道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究竟有没有什么别的含义。我知道此刻我被爸爸临时召见,肯定不是为我释疑解惑,而一定另有别的原因。
爸爸将一个信封打开,将里面的东西递到我面前。那是一幅漫画,画中间画了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的四肢和头被绳子捆把着,被五匹马向不同的方向拉扯着。
这让我想到了秦始皇五马分尸的酷刑。
我紧张地看着漫画,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那般。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搞到的这种东西。我急于一探究竟。爸爸起身走到门前,又重新审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才告诉我,这个信封是爸爸开门时,从自己家的门缝中掉到地上的。
我已经明白,这件事发生在流星接到匿名电话威胁之后,这是他们又一次拙劣的表演,其用意就是想通过这种形式逼迫流星就范,逼迫她装聋作哑,逼迫她熟视无睹,需要她在他们面前俯首称臣。否则,她就会再有生命之虞……
爸爸的双手颤抖着。
我把他安抚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却无法安抚自己的情绪。
流星何罪之有?她只是在记者的位置上,替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这竟然被一些人认为是那样地大逆不道。
公理何在?正义何在?
我在心底愤怒着,呐喊着。
事到如今,爸爸才明白,我也明白了,此前为什么会有人抓住我家得到的那五万元补偿金而不依不饶的缘由。
原来真的是开发商的别有用心。他们是真的想通过这种方式,缓冲流星对他们践踏民权、强拆强迁、草菅人命的强烈冲击……
流星虽然是身在医院或者家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让他们的心里安宁过。因而才令她招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威胁与恐吓。
我的爸爸毕竟已过古稀之年,他的年龄和心理都不允许他再去经历风雨,搏击迷雾。不管怎样,作为晚辈,我必须比他更应该有所担当,尽管我早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我还是将漫画装进了衣服口袋里,劝慰爸爸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走不成的路。我坚信再大的手掌也遮不住满天的星斗。
爸爸当然知道我的用意,我只能仅此而已。舍此,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我似乎觉得有些对不住爸爸,是因为我与流星的到来,给爸爸带来了麻烦。如果没有我们的出现,如果没有流星自觉与不自觉地卷入开发商复杂的利益圈中,而仅仅就是爸爸作为一个普通住户与开发商之间的纠纷,或许事情不会这样复杂。至少爸爸不会受到这样的精神折磨。
我下意识地这样想着,也许有些天真。
那些正在睡梦中的我的邻居们,不同样面临着被驱赶,被恐吓、被**、被践踏的命运吗?
我最终还是将这种复杂的心理感受吞咽了,不想再让爸爸的心底雪上加霜。
我答应了爸爸的要求,让流星远离那个是非之地,决不再参与那些事情。我们毕竟不是政府,不是司法机关,更不是慈善机构。我们只是平民百姓,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我们需要有我们自己的生活,需要有自己的一份安宁与平静。
我终于在爸爸面前提起了关于流星妈妈的话题。
谈话中,我才明白,那天,爸爸并没有有意识地隐藏什么秘密,而是他当时已经感觉到流星对爸爸提到的话题仿佛非常敏感,他才将那个话题搁置下来。
我向爸爸再一次求证他所看到的流星妈妈的照片,会不会真是当年他看到的那个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对那件事为什么还会那样记忆犹新?
“不会的,她的那一双眼睛很特别,两眼的眉宇间还有颗黑痣。像是在电影中看到的印度妇女额头上的那颗标志。现实生活中,我是第一次看到,也只看到过这一次。”爸爸的回答是肯定的,是那样地肯定,根本就不容你怀疑他的记忆。
“再说,我后来听说那个女孩儿找到了。”爸爸又一次补充着。
我没有再探究下去的兴趣,也许那天在流星家里激起的涟漪,本来就不应该再持续下去。那只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次邂逅,只是当时爸爸的漫不经心而已。是他让我们误会了,更让流星的心里多出了一份误会。更是因为流星对自己的身世之谜,早就产生过疑惑的缘故。
离开爸爸家之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个陌生人自称是一家服装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那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我本以为对方打错了电话。原来她在招聘现场看到过我的简历。她告诉我,她们公司对我前去就业有兴趣。希望我找个时间前去面谈。
我有些乐不可支。那一刻,仿佛是屋巴上掉下了馅饼。
我垂涎着,张开了大嘴,有点儿像饥饿中的野犬。
24
当我把有关她妈妈的话题告诉她的时候,流星根本不相信我爸爸和我说过的那些话的真实性。她始终认为我爸爸一定是知道什么秘密,而向她隐瞒了什么。我没有办法再说服她。我又不希望问题变得复杂起来,我答应她找一个时间带着她一起去面见爸爸。她对这一点儿已经不感兴趣。因为她怀疑我已经与爸爸订立了攻守同盟。
这是我与流星相爱以来,在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信任危机。我可以对天起誓,我真的没有在她面前隐瞒什么。可是我即便浑身是嘴,也已经无法让她相信我。我只好顺水推舟,却不忍让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流星。
一天晚上,我经过精心准备,亲自动手做好了一些好吃的饭菜,早早就与爸爸打过招呼,把爸爸请到了流星的住处,哥哥没有来。我非常想在轻松的气氛中,让爸爸将流星心中的那个结解开。
当爸爸离开的时候,我才更加明白,那个结其实并非完全是因为爸爸结下的。她一直怀疑她姨妈告诉过的关于她和她妈妈的故事,是否真实。
流星曾很早就告诉过我,她的爸爸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车祸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妈妈也正是因为那突然降临的灾难,不堪重负而精神失常的。这是她所知道的她的身世的全部秘密。
这一秘密一直困扰着她二十几年,从来就没有从她的心底走远。只是我爸爸那天不经意间的发现,让她又一次缭绕起了心底的炊烟,袅袅于心底的村舍瓦寨之中。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想到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会帮助她,帮助她将心中这个结解开──不管是否真有秘密存在。
我仿佛感觉到,从这一刻开始,我与她注定要生活在那可能永远都无法解开的迷雾里。
我只有淡化着这种迷惑,慢慢地淡化着,让它缥缈,让它散淡。
本来我不想将那张漫画交给流星,我担心再增加流星的心理压力,我担心暴风雨的疯狂,会摧毁她并没有理由支撑的坚强。我知道几乎没有人会在她身后作为她前行的助推器。爸爸的再度到来,并没有完全化解流星对我的误解。我实在不想再让这种误解继续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更不愿意让它变成一条鸿沟。我不想再因为别的什么继续加大我们之间的裂痕。我改变了自己的主意,终于在一天晚上,将那张漫画交给了流星。
我半靠在**,她依偎在我的身边。漫画拿在她的手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专心之至地注视着漫画。我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凝重,慢慢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那张漫画上。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内心世界的同风雨涌动,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内心世界的无助与惊骇。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诉她,我既不能让她对我继续产生什么误解,又必须让她随时都为自己设置一堵牢固的城墙。
我把她紧紧拉进自己的怀里,明令她不要再过问那件事,哪怕是离开这个岗位,失去这份工作,也不再涉足那个是非之地。
我近乎有些央求,“不要再过问那些事情,不要再过问。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爱情。”
只有我们自己救自己,流星是不可能将这些事情向领导汇报或者诉诸法律的。那样做的唯一结果,只能是加快她离开自己喜欢岗位的速度。而流星却有着太多的不舍,不仅仅是不舍得那份收入,还不舍得那个平台,不舍得那个可以让她享有超乎于普通百姓话语权的平台。
我们两个人相互拥抱着,紧紧地。
泪水顺着两个人的脸颊倾泻着,我还是不停地央求着她,为了我们自己,仅仅就是为了我们自己,你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流星一边哭一边频频地点着头……
我们的泪水在对方的沃野上流淌,我们身体的曲线同样在对方的肌肤上扭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我竟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我找到了一份可心的工作。是去一家银行做高管,不知道为什么那家银行的领导会那样善心发现,他就像是在一片旷野中发现了我这块金子,一块不用提炼的足金。我不仅被破格录用并提拔做了高管,还拥有了一份可观的年薪。我兴奋至极,几乎要喊出声来。我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流星,我几乎是风驰电掣般地朝流星的方向跑去,却怎么也跑不到终点……
我醒了,流星并没有醒,我发现她**的身体还被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焦急的心算是平静了下来,尽管和我需要的工作并没有关系。
第二天上午,当阳光穿透薄薄的窗帘,慵懒地爬到我们的身上时,我们睁开了眼睛,那一刻,仿佛不仅仅是新一天的来临,更像是一种新的命运在向我们招手。
我们开始了新的畅往。
25
我从流星的工资卡上取走了她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六千多元钱。下个月因为住院,她将没有奖金收入了。就算是她不离开这个单位,在她身体没有康复上班之前,她是不会有奖金收入的。她是与报社签订合同的记者,并不是事业单位的固定编制。她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六百元钱,其余的收入均以奖金的形式支付。而每个月的奖金,是工资的几倍。那是她辛苦工作的酬劳。而让她感觉到有压力的原因,就是如果一旦因为某种原因不能正常工作,她就将失去大笔的收入。而这大笔的收入是她,甚至是我在短期内的重要生活来源。
关于这一点,我的心里比她还清楚。我的心仿佛是被洪水包围着的孤岛,孤独而又有几分茫然。这是我在国外读书,甚至已经决定回国的那一刻,所不曾有过的。
这些天来,我始终都在盼望着我抛出去的媚眼,会得到那些招聘单位多情的眷顾。可是始终没有一个单位向我发出哪怕是并非盛情的邀请,这如同吱吱呀呀的车轮无情地辗轧着我的自尊,让我吞咽着出师不利的苦涩。
我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流星,我主动走出了家门,茫然地走在人烟密布的大街上,却像是一片荒芜中漫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之中,渐渐地向那天主动打电话给我的那家公司靠拢。当我走进那家公司的大门并说明了我的来意之后,我被请进了那家公司的人事部。接待我的那个人想必就是那天主动打电话给我的人事部部长袁一鸣,我并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她只是与我寒暄了一番之后,就把我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同样是一个女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曾经是一个美人坯子,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这是我下意识地感觉出的她的实际年龄。她有着一米七五六的个头,一副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得体,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魅力。
我坐在了她的对面,与她只有一张老板台相隔,像是楚河汉界。
她叫李诺,她主动地向我介绍起她是怎样干起这一行的。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这却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缓解了我内心的紧张。她向我不时地发问着,询问着我想谋求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对收入的期望值怎样等等。我一一回答着她的提问。我同样需要了解这家公司,我需要知道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公司的规模怎样?发展前景如何?当我们的谈话结束时,我明白了这是一家做服装出口生意的私营企业。主要业务是拿到国外的订单之后,在厂内或者寻找厂家组织加工。
我明确地告诉李诺,我不太适合做这样的业务。
她说她会考虑让我在办公室工作,先做做文案,再跑跑外交,不是那种寻求订单的外交,然后根据我的发展前景再做考虑。
尽管她是我的幸运,我依然没有答应李诺为我的安排。我并没有想得多么复杂,只是觉得这份工作与我所学依然距离遥远。我希望李诺允许我考虑一下再做定夺。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我向那家银行抛去的橄榄枝。尽管他们对我没有一点儿爱恋的表示,我还是下意识地想主动出击一下。我并没有拨通他们留给我的电话,如果那样,我可能连与他们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一定会直接拒绝我的造访。
还是这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我走进了那家银行的办公大楼,保安将我拦在了大厅里,不管我怎样解释,他都拒我于大门之外。就在我准备离开那里的时候,一束灼热的目光聚集在了我的脸上。我已经发现了他对我的格外关注,我的目光也同样也在他的脸上驻足。我们终于彼此认出了对方。那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名叫高波。
高波并没有出国,在国内读完大学之后,就在这家银行工作,已经有几年了。不久前才从柜台调到了机关工作,他对这家银行的情况是很熟悉的。我说明了来意,二十多分钟后,他带着我去了银行人事部。正巧,那天在招聘现场与我面谈的那个人正在办公室里。原来他就是人事部部长陈大兴。
见到我时,他显得有几分不自在,我并不知道是何缘故。
我表现出了自己的虔诚,尽可能地打消着他对我冒昧造访的不快之情。显然是因为高波出现在他面前的缘故,他对我还是表现出了热情。但他的热情还是让我感觉到有些奇怪,他把我和高波请进了一个空闲房间,坐下之后,才慢慢地道出了我不曾想到的秘密。
原来,他们银行根本就没有招聘新人的计划。而招聘的主办者,为了显示招聘工作的红火,为了显示就业形势并不是像媒体报道的那样紧张,曾多次打电话给他们,让他们到现场去为招聘工作装潢门面。而他们不得已前去秀场,仅仅是秀场而已,收到的几百份简历,被带回办公室后,就尘封在办公室的一角,再也没有人愿意多看它一眼。
我明白了。我很快就走出了那家银行,我的脸已经涨得绯红,我有一种被愚弄被强暴的感觉。那一刻,我想哭,我想哭出声来。
我在路边徘徊着,已经是闲云淡抹,落日楼头。夜色里一阵阵细风吹来,更吹落了星和雨。
那一刻,我已经分不清流在我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26
这些天来,我不断地行走于那些可能给我带来一丝就业机会的单位之间,每一次的无功而返,都会在我的心里长出一轮厚厚的老茧。我已经再也没有将一次次的心理感受告诉流星的兴趣,也没有了那样的勇气。写在我脸上的痛苦,还是会不时地向她传达着我内心的愁怨。她并没有指责我什么,只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我知道这是她不想增加我内心的重负。
眼看着她手中的积蓄像燃烧的蜡烛一样渐渐地降低着它的高度,我的内心却渐渐地加大着愁云的密度
那天下午,当我回到家时,我发现流星不在家里。这是她出院之后,第一次走出家门,她去了哪里?她会去哪里?
我拨通了她的手机,手机不停地响着,可就是没有人接听。我越发着急起来,我在手机的重复键上不断地发泄着我的怨气,手机铃声不断地响着。不管我怎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依然让我心火中烧,烟柳断肠。
我不断地徘徊在小屋的中央,静静地等待着她的消息。
已是傍晚时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她打来的。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正在附近的一家茶馆里会一位朋友,马上就会回家。尽管她说的是那样地轻松,我还是放心不下她的身体,我放下电话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那家茶馆。走进那家茶馆的门口时,我就远远地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流星,流星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们还在专心之至地谈着什么。我朝流星的方向走去,还没有走到她的身边,她就发现了我。她并没有与我打招呼,却像没有见到我那般。我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在离她不远处等着他们结束谈话那一刻。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那人才离开了那里,他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陪着流星回到了家里。流星的脸上有些不快,她仿佛是不满意我出现在茶馆里。我试探着向她发问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不向我介绍一下他的身份?
流星更加不快,“我已经在电话中告诉过你,我是与一个朋友会面,你好像是对我不放心?”
我完全被流星误解了,我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不放心她的身体才去找她的。是因为她不主动地向我介绍那个陌生人,我才有了一探究竟的动机,这却让流星感觉到谬之千里。我悉心地解释着,她始终也没有告诉我与她会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告诉我,希望我给她一点儿空间。这让我一下子茫然了,自从我们相爱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这样的领土要求。
我真不明白,旧盟安在,闲情依旧,长满苔藓的时光,怎么就找不到一点儿诗人的情怀?
她竟然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顿时生发出了几分闲愁。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心里却郁郁寡欢。
流星已经感觉到我的无言照会,她不时地设法调节着我们的心理气氛。也许,她真的有什么事情不希望我知道,我也在不时地调试着我自己的心理波段,让自己与她相得益彰,咸淡相宜。
她告诉我,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去单位上班的想法。我断然拒绝着,不是为了别的,还是为了她的身体。她不置可否,我却没有拒绝她强有力的理由。有的仅仅就是对她的爱,对她发自内心的呵护。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提起了关于我寻找工作的事情。尽管我还是不想将这些天的感受如实地告诉她,她仿佛早就深谙其中的艰难。作为记者,她毕竟比我更了解就业形势。她试探着说出了她自己的想法,那是这些天来,她一直就在考虑的问题。她告诉我,她想再去见一见经济研究所所长张一宁,为我再寻那份工作。我分明感觉出她在与我讨论这件事时,还在顾及着我的感受。可我还是感觉到了难为情,我很难接受那样做,很难接受那样屈尊,那似乎等同于割让我的领土,割让我的尊严,那也不是她的性格。那会让她感觉到心灵的委屈,我知道她仅仅是为了我,完全是为了我。
我还是断然拒绝着。
依我对流星的了解,她不会强迫我怎样做,她不是一个在大男人面前一定要表现出强悍的那种女孩儿,她更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这和她在工作中的表现全然不同。这让我享受着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柔美,享受着她作为我的知心爱人的真诚与惬意。可是她的提议,仅仅是她的提议,却像一阵风一样在我的心里朗然掠过,我更感觉到我必须从速找到属于我自己的位置,担当起属于一个男人的担当。
夜色早已经将整个城市淹没,也将我们的心境淹没在了黑暗里。流星渐渐地睡去。我却依然清醒着,脑海里不时地出现着这几天来所经历的情景,我茫然着,像是行走在迷雾里一样茫然。那一刻,能见度似乎只有几米。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出现了辛弃疾一首词中的那句话“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尽管我并非华发苍颜,尽管我仅仅是开始,可此刻我还是难以走出我毅然决然归来时的无奈。
我为什么要出国留学?我为什么当初不能像高波那样在国内读书,寻求发展?此刻,我又应该怎样解读自己呢?
27
那天在银行办公大楼门口与高波分手的时候,或许我让高波洞察了我的心里。我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困惑迅速地放大着,也将我已经回到故乡的消息迅速放大开来。
几天以后,我意外地接到了高波的电话。他告诉我当天晚上让我去一家饭店坐一坐,由他做东。他当时并没有告诉我还有什么人参加,我答应前往。我当然知道那样做对我这样一个在国外游**良久的学子来说,是大有益处的。
当我赶到那里时,高波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了。出乎我的预料之外的是赴约的还有七八个我的高中同学。其中还有四个女同学。那一刻,仿佛回到了我们的青葱年代。怦怦的心跳,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胸膛,我们仿佛都同样产生了一种冲动,一种久违了的冲动。站在最前边的一个女同学主动地拥抱住了我。那是在学生时代我们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我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名字——辛然。她是当时我们班级不少男生心中的偶像。接下来,我们一一拥抱着,不分先后,不分男女。那一刻,我似乎也感觉到握手已经不能够表达我们的兴奋之情,只有拥抱才能将真情全然释放。在场的人都无所顾忌,那毕竟不是**。
我在高中读书时的人缘还是不错的,我没有想到我的磁场效应,在我离开中国这么多年,在我与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的情况下,他们还能这样招之即来。我的内心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我对高波更是充满了感激。他仿佛更知道此刻我需要什么。我与这些同学们的相互拥抱,仿佛是对我心灵的抚摸,是造血干细胞的深情植入。尽管他们不一定能帮我犀利起来,可至少在精神上让我有了礼拜的殿堂。
高中读书时,我是校学生会主席,在同学们的眼里,我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我的未来一定会与他们不同。此刻,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仿佛有几分自卑,他们几乎都已经结婚且已生子,可我却还如此寒酸,竟然如同长亭古道,水复山重。
我成了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因为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我一个“海归”,尽管现代的传播手段,让世界已经不再遥远,而“海归”的海外生活,尤其是我这样一个他们熟悉的“海归”的海外生活,还是让他们情有独钟。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应对着,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兴趣向他们讲述那过去的事情,更没有兴趣讲述那火热的生活。眼下的困扰怎么也无法从我的心里远离。当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像我这样读研究生,又没有像我这样走出国门,而境遇却不像我这样尴尬时,我更没有了与他们侃侃而谈的勇气。
高波适时地把握着场上的气氛,他始终都没有忘记这次聚会的主题,他终于说出了那天为什么会在银行的大门口与我相见的情景。我的工作问题便成了接下来最集中的话题。谁都坚信我的前景光明,谁却都无法让我那颗悬着的心安然落地。我既没有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也没有抱怨他们的主观故意。高波却郑重地告诉每一个人,要一起帮帮我。那一刻,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是因为感动?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自己的前景的飘忽不定?
我不得而知。
结束聚会时,我被大家簇拥着,簇拥着走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那里正霓虹闪烁,笙歌绕梁。一对对俊男靓女不时地在我的视线里游来晃去。风情万种,潇洒千般,还有那百般闲暇,在这里尽情地挥洒……
我却一下子想到了流星,想到了流星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孤冷。我却没有离开这里的理由。
我根本分不清酒吧与歌舞厅有什么区别,我依旧被簇拥着走进了一个挺大的房间。我们在那里开始继续喝酒,开始有人轮番唱起歌来,那在我听来算是很专业的歌声,弥漫在我的**里。来参加聚会的,还有那天我在招聘现场看到的我的那个开办广告公司的同学,我们两个人坐到了一起,我主动问起了他公司的经营情况,他连声叹气,我有些不解。他终于告诉我,那天他也是去招聘现场做秀的,是想趁着这样的机会,为自己公司做一个免费广告。实际上,他的公司根本就不需要招聘什么员工,他有限的业务,只需要他自己打理就已经足够。
我谢谢他在我面前的坦率。他让我又一次重新审视着我所面临的现实。
辛然最先走到了我的面前,邀请我跳舞,我淡淡地笑着向她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她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又一次靠近了我,我已经感觉到盛情难却,只好站了起来。伴随着音乐声,我配合着她的步幅。我从来就没有跳过舞,是因为我在国外无暇顾及的缘故,而在国内时,我还只是一个高中的学生。
辛然带着我漫舞着,说是漫舞,其实就是晃二。她的身体渐渐地向我的身体贴近,从开始的一拳之隔,到最后的零距离接触,再到最后的越抱越紧。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不自然,我的心里是那样地不自在,我有意识地将身子向后缩去,她却不停地向我靠近。我仿佛感觉到我成了周围目光的焦点,当我用眼睛的余光向四处环顾时,我才感觉到我周围的那些同学,全然如出一辙。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接受着辛然的拥抱。这是我除了与流星之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与另外一个女孩儿接触。尽管我极力地抵制着心灵的出走,尽管是隔着一层层衣服,可是我还是能够感觉得到我身体的变化,感觉到她怦怦的心跳……
28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那天晚上,当我离开辛然的时候,我的心里便始终都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拼命地想将她从我的思维中驱赶出去。她却像魔鬼般纠缠着我。
当我回到家时,流星已经睡着了,我不想惊动她。我悄然地躺在了她的身边,她终于发现倦鸟归巢。
我像赎罪般地在流星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地回报我的热吻,我的罪恶感,让我一下子敏感起来,我下意识地以为流星从我的身上闻到了另一个女孩儿身上的异味。她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泪珠,这让我更加内疚,我想和她解释,我的一句“对不起”刚刚出口,她的手就已经捂住了我的嘴,我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脸有些扭曲,我一再追问,她只是回答我不舒服,并没有告诉我哪里有了麻烦。我却以为可能是因为她每个月一次的疼痛,让她难以忍受。我穿过夜空,掠过她波澜起伏的一处处沃野,她渐渐地安然睡去。
我躺在那里,却不时地出现着辛然的身姿。这是我一生第一次躺在流星的身边,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儿的形象。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有着一种负罪感,一种严重的负罪感,我仿佛像是犯下了什么罪行,仿佛无法面对流星。好在像是上帝在眷顾我,流星即便是没有睡着,也并没有正视我的双眼,不然,我很可能无法逃避她的追讨。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像是那样地漫长。
第二天醒来时,我在流星的脸上又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吻,却让她发出了我不曾听到过的一声尖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身子一下子冻结在了她的面前。我以为她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以为她用这种方式发泄着对我的不满。我下意识地追问着怎么了?
她的脸上仿佛更加痛苦,我已经意识到是她的身体不适。她慢慢地告诉我,是她的腰不敢动了,是那种骨头错位的疼痛。她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她曾经有过腰疼的毛病。我紧张极了,我想慢慢地扶起她,她努力地配合着我的动作,她终于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但却不能自如地移动。我意识到必须马上送她去医院。
我将她横着抱在了怀里,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那里像是自由市场一样嘈杂。我像是一只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我们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算是做完了检查。
检查的结果是流星的第四第五腰椎一度滑脱。我紧张极了,我几乎比流星还痛苦。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来得这样突然。我急切地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治疗,有什么办法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康复。我不忍心看到她这样痛苦的样子。哪怕是这种疾病在我的身上也好。那样我的心里也许会舒服一些。
医生告诉我,可以保守治疗,吃药加理疗,再加上静养。如果再不好的话,可以考虑手术。
当我回到家时,流星才告诉我,是因为头天晚上,她自己做饭时,正好发现煤气罐没气了,便打电话让人送来一罐,而半个小时之后,那个人将罐送来时,只是将煤气罐放在了门口。流星自己将罐试图提到厨房里,这一用劲,竟然让她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她知道不好,她腰的老毛病发作了。
原来,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她曾经有过腰疼的毛病。每当病情发作时,她时常还会有一种腿麻的感觉。她不想让远在他乡的我为她有丝毫的担心。便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件事。而我回到故乡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这种毛病从来就没有发作过。
这突如其来的不幸,让我的心情更加复杂起来。我一方面被流星的善解人意而感动着,一方面又为自己昨天不在她的身边而自责。为什么昨天?为什么是昨天我需要去参加聚会?为什么偏偏是昨天需要换煤气罐?
我真觉得对不起流星。她为我付出了她的全部情感,当她需要我有所担当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到,相反却依然在荒原里徘徊,在戈壁上踱步。
我把她安顿在**后走出家门,一个多小时后,我买回来了一个频谱仪,是用来为她做理疗用的。这样就不用每天去医院了。我小心翼翼地帮助她翻过身子,露出她身后的那一片白,将频谱仪罩在那片晶莹之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温暖,一种当需要时有人陪伴的温暖,这是她在这一刻告诉我的。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是因为她的这些话,是因为透过她坦白的背景,我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回到了我没回国前抑或更悠长的时空,她一个人蹒跚行走时的孤苦的背景里。
这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欲望,一种不再顾忌她感受的欲望,我将一只手沿着那片白向下移动着,跃上了那两片凸起的山丘,在山丘上不停地徘徊着,徘徊了良久之后,又开始向那处沼泽地转移,我跋涉在那处沼泽里……
频谱仪像是我的助手,束缚着她不能有丝毫的反抗,我在沼泽里不停地摸爬滚打,覆雨翻云。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这是这些天来我不曾听到过的她开心的笑。笑的是那样地无忧,笑的是那样的惬意与自然。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这原本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生活。
29
流星这一病,仿佛与她上一次遭受劫难同样让我感觉到难为情,她刚刚摆脱生命之虞,又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我必须一步不离地守候在她的身边,必须精心地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取代的。另一方面,寻找工作这样的念头时时都在折磨着我,我必须在短时间内找到工作,而且要有一份差不多的收入。
自从回到故乡之后,我几乎就没有与爸爸见上几面。妈妈的离去,加上已经无家可归,一直煎熬着爸爸那颗苍老的心,我却无法陪伴在他的身边。我只有和他一样静静地期盼着开发商早一点儿将那处小区建成,从而早日回迁,让生活早日安宁下来。我不时地打电话给爸爸,问一问情况。相反爸爸却每一次都叮嘱我好好照顾流星,叮嘱我早日找一份工作,也好有一份收入。这无形之中增加着我的精神压力。我已近而立之年,早就应该担当起对爸爸的牵挂,却让他不时地牵挂着我,每当想到这些,我心里都越发感觉到不安。
我这个远处飞来的林间雀,却无法找到让自己安心觅食的沃野。西窗明月,梦里瓜葛,是不是与流星的相遇,铸就了今天的相思错?
我瞬间生发出这样的想法。却不敢在流星面前启齿。
我足足一个多星期没有真正地走出过家门。流星的病情已经趋于好转。她已经可以长时间地坐在**,上网浏览她信箱里的内容。这仿佛拨亮了昏暗中我心底风烛的昏黄。
我真没有想到高波还真拿我当回事,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他却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他约我单独出去见见面,我当然知道他是牵挂着我的工作。这已经让我感动有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感动于高波还能把我留在他的心里,更感动于他还留下了一份人间真情。
流星的一个女朋友来家里看她,像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又像是不希望让我听到。我便找到了托辞,决定离家出走一会儿。
我见到高波时,高波只是简单地和我说了几句什么,就带着我去了三湾路的一座大楼。
大楼是这家公司租下来的,其中的一层做办公场所,其余几层都是生产车间。高波直接带着我去了位于五楼的经理办公室。经理姓成,我称他成老板,他知道我们要来,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们。
这也是一家生产服装的公司,也是根据订单生产出口产品,也做一些来料加工业务。高波早就将我的情况介绍给了对方,对方直接为我安排了工作。成老板告诉我第二天就可以来上班。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们没有在那里逗留得太久,在看过生产车间之后,我们就走出了那家公司。高波将对方为什么会这样痛快地接纳我的原因告诉了我。原来,这家公司在高波工作的银行里有三百多万元的贷款。而这家公司正是高波的客户,成老板正是基于这一点,才这样痛快地给了我面子,应该说是给了高波面子。此刻,我仿佛像是被一个人口贩子卖给了买主。区别只是我知道他们是怎样将我交易出去的,而贩卖人**易中的被贩卖者,只是全然不知。我还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是被污辱?被愚弄?被轻蔑?被贩卖?
是,又不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久久地无法从我的思维里抹去。
当我回到家时,流星的女朋友已经走了。我并没有窥视女孩儿秘密的心理,可我还是想知道流星的这位女朋友神秘兮兮的样子的背后,究竟掩藏些什么。
我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单位又有什么新闻?”
流星瞥了我一眼。这是向我发出的红色信号,我立即踩了刹车。
我知道流星已经可以下床自己照顾自己。我慢慢地将我找到工作的事告诉了她。我并没有告诉他是高波在帮忙。更没有告诉他高波与成老板之间的不成文的交易。这时,流星才告诉我,那个女朋友是她找来帮我寻找工作的。流星之所以不愿意直接告诉我,是因为怕我的心理上受到伤害,是怕我觉得一个从国外归来的硕士研究生,找一份工作竟然会如此艰难,她怕我心理上会受到太多的伤害,加剧我的自卑。因为我已经遭遇过经济研究所的拒绝。
此刻,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险些对流星产生了误会,其实,她用心良苦,她不仅在意我的工作,还在意我在跋涉过程中的心理感受。这时,我才知道我在流星的眼里全然成了一个桃花源中人。其实,我仅仅是比她在国外多呆了几年,也没有多读多少书,而我却堕落了,堕落成了被人耻笑的故纸废屑,我仿佛成了流星亏月,旧冰积雪。
我有些哑然,我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饭。高波的好心,并没有给我带来无限的快乐。我背对着流星的方向忙碌起来,眼睛始终有些潮湿。
流星悄悄地走到了我的背后,轻轻地伸出双臂抱住了我。她的脸贴在了我的后背上。我的心被她的亲昵融化着,我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不再忙碌什么,静静地感受着她的慰藉,感受着我心灵深处需要的那份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