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既然已经回到了故土,我准备去已经同意接收我的单位先报到再说,以免生出变故。
出租车沿着和平大道缓慢地行驶着,我去寻找半个多有前我回到故土时,曾经去过的地方。
道路两侧的景物不时地向我的身后飘移,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步入了十里雾中。
道路的两旁让我感觉到了陌生,是那种熟悉的陌生,这里半个多月之前,还唤醒过我出国前的记忆,甚至是唤醒了我儿时的稚气。道路两旁的巨大法国梧桐的枝叶,像是一顶顶富丽的皇冠,张扬在宽阔马路中央的上方,多情地遮挡着紫外线的辐射,多情的枝叶深情地相互拥抱着,像是恋人的缠绵,像是情人间在窃窃私语,更像是久别了的夫妻欢快而尽情地享受着对方**的滋润。夏日里那巨大的阴凉,总是无私地庇护着它身下悠然走过的生命,每一个生灵都自然地感受着它的呵护,吸吮着它充满自然的爱。
此刻,梧桐依然在,道路仍旧直。
可是道路两侧的风景已经老去,取而代之的是拆迁后还没有运走的瓦砾泥沙和被连根拔起已经姿色不再的衰柳枯杨……
我沿着这条路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经济研究所的踪迹,我已经意识到它一定是加入了被拆迁的行列。我已经不可能在这里寻觅到它的踪影,感觉到它的高大。我无奈地拨通了流星的手机。那里原本同意接受我,那是因为流星在帮我。如果不是她找到了她的一个同事的爸爸帮忙,我作为一个没有任何门路的海归,在金融危机爆发后艰难的就业形势下,我是不可能找到那样的接收单位的。我当然明白这一点。
我是很看重这一就业机会的,如果真的到了那里,我总算是学有所用。
我拨通电话之后,流星也感觉到吃惊,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呢?她是无奈的,她对那里的了解,还只是停留在她住院之前,那时,经济研究所还没有拆迁。她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流星又一次通了电话。她让我先返回医院,我从她的话语中,已经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我意识到一定是有了麻烦。可我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麻烦。
流星仿佛并没有着急。她不时地谈论着与这件事毫无相关的话题。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的话。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因为单位拆迁而有了什么变化吧?”
我是在向她发问,当然也是在向自己发问,是在内心里发问。我有些忐忑,有些不安,有些慌慌然。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流星半天才和我说出一句话:“别找了,经济研究所你去不了了。”
果然不幸被我猜中,我的心砰砰地跳着,我立刻便感觉到唇焦口燥,厝火积薪,尽管我并没有说多少话。
我回到了流星的身边。
她终于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
经济研究所所长张一宁对接受我这样的一个海归已经没有兴趣。他公开的理由是事业单位的改制已经迫在眉睫,所内人员的流动已经全部冻结。
我明白了,即便是那个单位不被拆迁,即便是我在那栋楼里真的见到他,也只能给我留下腥膻的记忆。可是我并不知道流星说的这个理由究竟是不是我被拒绝的真正原因。
我不忍心给病中的她增加更多原本就不应该完全由她肩擎的负荷,她的肩膀实在是太柔弱啊。
我极力掩饰着自己心中的不快,主动回避着刚才那个话题。我感叹着和平大道两侧的拆迁。为什么会这样疯狂,为什么会这样无所顾忌?为什么道路两侧那么好的建筑都被一股脑地拆掉了?是有什么大的项目要在那里兴建?
我下意识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流星半天不语,我感觉到不解,还是不时地追问着她。
流星终于回答了我的疑问。她回答得是那样的迂回,迂回得仿佛有些遥远。
这块地界的拆迁,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有什么新的项目要急于上马,只是政府要囤积土地,用大量的财政资金将百姓动迁出去,在必要的情况下,再大价钱将土地挂牌出售给房地产开发商。政府将会因为出售土地而大大获利。
我吃惊地听着流星的喃喃道来。
这一带的动迁,对百姓们来说还是幸运的,这不同于你父母所在秀水街的拆迁。因为这是政府行为。每平方米大约都给了一万多元的补偿,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二线城市来说,这让百姓们几乎有些喜出望外。可是当他们用拿到手的补偿款去买房时,仅仅就半个多月的时间,房价已经涨得离谱。可是即便是这样,也没有谁会意识到这是政府在有意识地拉动房价的上涨。你无法想象,搬家公司的生意火爆到了什么程度,等着搬家的人,每天都会立雪程门。
“他们难道想不到将来无地可卖时,还能卖什么吗?”我终于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不是本届政府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需要的是迅速地拉动GDP的增长,要的就是自己任职期间的政绩。所以他们才会这样超乎寻常地经营房地产业。
作为一个经济学硕士,我在学校的几年,还是学过了一些有关经济学方面的知识。世界上几乎没几个国家会把房地产业作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作为拉动经济增长的基础产业。
你怎么会这样了解这其中的情况?我又一次向流星提出问题。
因为它给我带来了麻烦。
我更感觉到了担忧。一种莫名的担忧,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11
因为有太多的人对被强行迁出我的祖宅那块地界而无法释怀,不断地有人走上大街,走进市政府,走进网络,这给一些人增加了无形的压力。
缘于我爸爸在老宅周围的影响,不断地有人设法找到我爸爸,他们非常希望让爸爸动员我出面,为他们诉说委屈,表达诉求。理由是因为我爸爸是一个文化人,而他又培养了我这样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儿子。当哥哥将这件事告诉我时,不仅仅我爸爸断然否定着,我自己更是觉得啼笑皆非。
我当然明白文化是什么。
文化,在文化落寞而不为人们崇尚的年代,文化的地位会是怎样的卑微?文化在拜金主义的巨大**面前,不过是一个妓女抑或是其它,只是供人标新立异的坐标,供人推来搡去的典当,供人附庸风雅的故纸。
我并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终于有人找到了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和哥哥已经搬进了一个出租房里,他们是在那里与爸爸会面的。当时我并不在场,当我再一次见到哥哥时,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走进我家的是开发商派来的几个人,他们向我爸爸表示了歉意,对我妈妈的不幸离去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但他们却说什么也不承认拆迁时对百姓们的野兽般的疯狂与他们有关,他们更不想承担任何一点儿责任。他们之所以会主动走上门来表示歉意,是因为这块地界毕竟将要由他们开发。
临走前,他们将五万元钱作为慰问金递到了我爸爸面前,算是对妈妈的意外之死表达一点儿慰藉。但他们再三强调,他们对于强迁中的荒唐,并没有任何责任。
我的爸爸并没有与他们深加理论。我理解他,他不仅仅在社会上,就是在我自己的家里,也已经算是弱势群体,除了他的思想还固守着那块阵地之外,其余的,他一概都会谦让。他所信奉的那些东西几乎被自己视为神圣——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
至于对妈妈的补偿,他从来就没有苛求,甚至是他最先告诉了我,我妈妈的死那是一果多因,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才让她心脏病发作的。
哥哥是在流星的病房里将这些事告诉我的。爸爸让我们迅速安排妈妈的遗体火化,为的是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即便是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当然知道这太符合爸爸的思维方式了。
我答应了。我不答应又能怎样呢?
我妈妈火化那天,爸爸也来了,他一定要亲自向妈妈的遗体告别。
前来与妈妈遗体告别的还有那些老邻居们,他们大都是我儿时记忆中的田老野夫,挚友故交。
我和哥哥失声痛哭着,在李叔同作词的那首人们熟悉的《送别》的乐曲声中,向妈妈的遗体告别。
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爸爸站在那里,一直老泪纵横着。当妈妈的遗体将要被推走的那一刻,爸爸终于爆发了,他一下子扑了上去,他再也顾及不了身边的儿子,也几乎忘记了那些老友们的存在,他终于哽咽起来……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爸爸是那样的悲伤,是一种让我永远都无法忘怀的悲伤与心痛。
我这时仿佛才真正地感觉到我妈妈的死,让我的家已经失去了生态平衡。这种痛,在我爸爸的心里掀起的是怎样的轩然大波,那远远要比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更加波澜起伏。那是他对妈妈的一往情深,是对妈妈的由衷眷恋,更是对妈妈的死对他内心世界影响的形象的描摹……
那是他铁血意志,绝美人性的一种怎样的潜藏?
妈妈的骨灰马上需要安葬,那依然是爸爸的意思。我们必须尊重他的意见。
妈妈的骨灰临时安放在出租屋里的一个小柜上。接下来,我和哥哥用了两天的时间,去为妈妈选择墓地。
我们必须为妈妈的灵魂在这个繁闹的城市里找到一块安息的绿洲,哪怕仅仅是一块小小的地方。
几天下来,我才发现,早在我的祖辈就开始生活过的这座城市里,却很难轻易找到接纳我妈妈遗骨的一方去处。
阴宅,尽管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上下水,更不需要起居室和卧室,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一个水泥空间。可是如果按平方米算起来,却远远比阳宅要昂贵,要昂贵得多。
我想哭,我想放声大哭,我被这种痛苦折磨着。如今我已经近而立之年,我为什么就不能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为他们孝心缱绻?
又过了几天,我们终于以五万六千元的代价为妈妈选择了一处安身之地,那是一处位于大山半腰的墓地,属于妈妈的那块地方,还不足一平方米。
我和哥哥一起安葬了妈妈,我也把我对妈妈的怀念与愧疚安放进了妈妈的身边。我对她的怀念将会永远陪伴着她。
当我回到流星身边时,流星告诉我有报社的人来看过她。来人告诉过她,我妈妈的死之所以惊动了开发商前来家中慰藉,是因为市里高层领导过问了此事的缘故。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都想了些什么,我却在第一时间里清楚地想到了如果不是开发商送来了那五万元慰问金,我不知道我妈妈的灵魂应该去何处安放。
我是应该谴责他们,还是应该谢谢他们?
我迷茫了。
我迷茫在医院病房周围的夜色里,我触摸到了一种暗淡凄酸的寂静。
12
回国之后,我必须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这是我决定回国之前,就已经拿定的主意。我必须这样做。一个月前,我曾经匆匆忙忙地回到过秦州,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在走出国门几年之后,第一次踏上了故土。必须四脚落地,这是我在意的,也是流星在意的。几年的留学生活,已经将我的热情彻底耗尽,归来时,我只有空空的行囊。
两年前,我一直无法与流星一起回国,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完成学业。在认识她之前,我下意识里几乎就没有郑重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承诺过学成回国,哪怕是面对着自己的心灵,都没有承诺过。真的是流星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两年前,她决定回国。在她看来,那是她唯一的选择。
因为当时她不能舍弃她孤苦伶仃的姨妈。她的妈妈当时早就不在人世了。流星很小的时候,就是由她的姨妈一个人带大的。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她对亲情的选择。那时,她就已经感觉到我对她已经无法割舍。即便是风情万种,我对她也是情有独钟。我没有这样表白,可她却坚定地相信不用锦书相托,不用信誓旦旦,这肯定是刻在我心上的誓言。
比起我来,流星仿佛比我幸运,回国时,美国的房地美和房立美,似乎还都美丽着。中国这片太平洋的西岸,更感觉不到全球将要到来的金融风暴的凶猛和恐惧,就业形势比眼下要好一些。那天,当她从一个朋友处获悉报社将要招聘十五个采编人员时,她毅然决然地决定放弃自己所学的专业──大陆法学史,那是完全不同于英美法系的法学史。
我当然知道做出这种选择,也有流星太多的无奈。她曾经无数次地梦想过回国之后,能够做一名法律工作者。她除了所学专业之外,还有着相当严谨的逻辑思维和语言表达能力。几个月之后,她果然果断地放弃了她早有的梦想。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如果当初不做出这样的选择,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处境。
其实,在我上一次回国之前,还是流星帮我落实了工作,当我一块石头落地的时候,我才重返慕尼黑。
此刻,我坐在流星的身边,这已经是普通的病房。病房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静静地坐着。
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走进来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我认出了他,流星更认出了他。我马上站起来,表达着对他的真诚与谢意。来人的脸上仿佛哀鸿遍野,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我的工作问题。
流星想坐起来,却无能为力,我将床头摇起了一点儿角度。来人曾经是市经委主任,叫相大年。我在上次回国时,曾经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了一张餐桌前,满桌子珍肴美味,几乎是炊金馔玉。那天还有一个人和我们坐在一起,那就是经济研究所所长,五十岁刚出头的张一宁。
我就业的事就是在那天,就是在那样的场合敲定的。
此刻,我们的话题很快就涉及到了我的工作问题。其实,那天流星与相大年通电话时,她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她当时只是不想告诉我而已,她不想让我刚回到秦州,就面壁世态炎凉。是在我再三追问下,她才告诉我了实情。
我们的谈话很快结束了。我明白了,我没有一点儿理由指责眼前的相大年。因为他也与我在同样短的时间内一起吞咽世俗,强品世故。就在我还没有回到秦州之前,相大年因为到站而离开了经委主任的岗位,这本来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件事来的相对突然了一点儿。
张一宁知道相大年已经风光不再。
相大年还是有些尴尬,他不仅仅有着有负于流星和我的那种愧疚,更有着一种别样感受……
送走他时,他的脸上依然是那样地失落。其实,那或许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更感觉到了人心不古。
我将他一直送到了医院大门口,那一刻,已经不是他在安慰我,而分明是我在安慰着他。我对他还是充满感激的,我的愿望虽然搁浅在了意外之中,他的热情还在温暖着我。我还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慰着自己,张一宁曾经答应过接纳我,说明我还是有被认可的实力。毕竟有人曾经认可我是一个学有所成海外归来的学子。我**着,像是一次次**……
当我重新回到病房时,流星的脸上仿佛还不如相大年走进病房之前那般阳光。那些天的病情已经让她慢慢地开始正视着她必须将要面临的严冬。相大年此前与她通话的内容,她已经将它埋藏进了地震后的废墟之中,她不希望让沉渣泛起,重新填满她的心灵。她希望用低碳的方式处理我将面对的一切,不再让气候变暖……
我理解她,我早就理解她。她为了我,为了我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工作,早就努力过,是那样地努力。
我站在流星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我应该表现出超乎于她的坚强。那一刻,她仿佛真的给了我这样一个炫耀自己的机会,她哭了,她流出了泪水,那仿佛是不应该在这一刻流出的泪水。
我坐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慢慢地拥入怀中,想给她以慰藉。但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天晚上,她终于让我明白了,明白了她内心世界的真实感觉,一种永远都得不到证实的感觉。那是因为在张一宁已经明确表示可以接纳我就业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像是一个星外来客,根本就不谙一点儿事理。
此刻,我才知道,我们不应该像是桃花源中人,而应该知道天下有汉。
13
我不知道我妈妈的入土,让没让她得到安宁,至少是没有让我们安宁下来。
还没有走出国门之前,我家那处老宅和老宅周围的温馨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命里。家家阿弥托,户户观世音,曾让那条老街那样地安宁与祥和。那永远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说什么也无法想象,是我的那些老邻居们,是我的那些街坊们,是他们的穷追不舍,让我和我的爸爸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陷入迷茫之中的还有流星,当我知道这一切时,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流星,我似乎觉得是我和我的家庭给她带来了麻烦。
那天晚上被赶出家门之后,只有我妈妈发生了意外。我们本以为那五万元钱即便不是一种责任的象征,至少也是对我们的一种慰藉,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可是我并不知道就是这五万元钱,却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麻烦。邻居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此事,这便成了我们不可饶恕的罪过。
如果不是爸爸的传统,如果不是爸爸的懦弱,我甚至都不会那样轻易地接受开发商的恩赐,我不会让他们就那样轻易地让心灵宁静,我希望让他们承受他们应该承受的折磨,哪怕是心灵上的,哪怕仅仅是心灵上的。
有人在一家网站上发出了贴子,流星以职务之便,在开发商那里为我家谋取了利益,谋取了五万元的利益。无数的跟帖,铺天盖地而来。
我一直以为我与流星的邂逅,是我一生的风景。
如今看来,流动在我身边的,不一定都是湖光潋滟和山色空蒙。有时,她仿佛会让我感觉到呼啸,风一样的呼啸。
我并不真正地知道她的骨子里还有着一种超乎同龄女孩儿的倔强。
当她的那份内参递上去之后一直杳无音讯时,她便将她所了解的真相发在了她自己的博客里。这篇博客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是因为在此之前,在我还没有回国的两年时间里,流星已经成了普通读者心目中关注民生的记者形象。她的博客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广泛的关注。而那篇关于拆迁引发纠纷的博客,更是引起了相关百姓们的热议。
当流星手术后清醒过来之时,就有相关部门的领导通知流星,要求她将那篇文章从博客上撤下来。流星在坚持无果的情况下,最终还是答应了那样做。
这正是让我和我爸爸不安的伏笔。
流星的退步,正是开发商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可决非是开发商们参与的结果。
是我爸爸的漫不经心,才将开发商给我爸爸的那五万元钱说了出去。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住户因为被强迁,而得到一分钱的慰藉,哪怕是精神上的慰藉。这正是让我的邻居们无法接受的事实。我不知道开发商是不是真的就是想用这笔钱收买流星的良知,从而让她放弃对那件事的继续关注,我却知道这笔钱与流星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件事还是被人们有机地联系了起来,而且还是那样天衣无缝。已经到了满城风雨时候,流星全然成了罪人,她接受了开发商的恩赐,从而才有了对我妈妈之死那五万元的补偿,即他们所说的慰藉。
我是无法接受这种慰藉的。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情会这样复杂。
我并不排除开发商的那五万元钱有收买流星的故意,或许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将他们的主观动机淋漓地表达出来。可是流星却是无辜的,她是那样地无辜。她已经从她此次受伤的经历中,感觉到了世态的炎凉,感觉到了人情的冷漠,感觉到了她自己心灵一次次地被撕扯,更感觉到了原本对她褒奖有加的那些人价值观的顷刻颠覆。
流星已经明白,以往她为报社所赢得的荣誉,转瞬之间就成了她罪恶的佐证,那是因为有关领导的干预,是因为有的领导不希望像流星这样的记者这般肆无忌惮。
流星顾及到了领导的冷脸,她答应了将那篇博客撤了下来。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忍耐。那是因为她曾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面对着生灵的呐喊,面对着心灵的涂炭,她太想弄明白那些诉求的无奈,搞清楚那万物的纷杂。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起因是一次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人的报料,流星赶到了现场。一个患者家属将他突然患病的妈妈送进了医院,送到抢救室时,一个值班男医生正在接手机。患者家属焦急地催促着他马上接诊,男医生还是慢慢地接完了电话之后,才开始他的工作。家属无法容忍他的无动于衷,当即与之发生了口角。随后家属开口骂了医生。医生打电话找来了保安,几个保安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将患者的儿子的双手扭到了背后。当患者的女儿随后赶到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走上前去撕扯,竟然被保安狠狠地踹了一脚,而那一脚正中她的肚子。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下身大量流血……
第二天,她的老公将一把尖刀刺进了他认为一直偏袒他的员工的一个副院长的腹部。
他的担忧,他的恐惧,让他最终无法从这件事当中自拔出来。就在当天晚上,他自杀了。
流星将这件事报道了出来。
当初,北京一些媒体的记者赶到了秦州。这件事引起了关注,也让一些人开始更加关注起流星这位年轻的女记者。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她顿时成了我的惆怅。不管这一生我们会飘落到哪里,我原本宁肯与她四季平庸,浅唱低吟。
此刻,我想到了我爸爸早就告诫过我的话。穷了富了都是负担,我们守护着生命,并不是为了守护一份物质的富有,而是守护着一种从容的心灵,一种空灵而平淡的心境,守护住一种生态,一种让心灵幽静的生态。
我的心如同荒草冷月,碎瓦残垣。
我不知道我的情感应该来一次怎样的挥洒?
14
我曾经茫然过,那不是现在,那是当不幸的消息传来,我感到绝望时。
眼下,我感觉到了茫然。那种心骨俱寒的茫然。我茫然于眼下发生的一切,茫然于流星超乎寻常的承担。
我完全是因为与她的邂逅,才毅然决然地决定追随她回到故乡的。其实,不是为了梦想,也不是为了报答,只是为了那份心中的爱,只是因为我心中的那份真实的感觉。我是她全部的领空,她是我全部的领海。我希望这种感觉会轻松地伴随着我们的一生。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这种愿望,居然完全是建立在流星重负的基础之上。我的重生是因为她,我回到故土来也是因为她,甚至我的家庭发生的这些变化居然也与她联系了起来。这种联系,对于她来说已经不是一种幸事,分明是一种苦恼甚至是麻烦。谁知道下一步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流星依然躺在医院的病**,我却背着她开始了自己应该有的努力,我要为她正名,我必须当着有关人员的面,将事情说清楚,说清楚我爸爸从开发商手里接过的那五万元钱,与流星没有丝毫关系。
我匆匆地走进报社,去见报社的领导。
余大勇将我送出了报社,他对流星的境遇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他仿佛又无法在我面前释怀。为了不增加他心中的负担,我转身告辞。
走出去没有多远,我便拨通了他的手机,我以感谢他对流星的理解与照顾为由,约他出来吃饭。我告诉他,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不告诉流星。
当天晚上,我们走到了一起,像是潜伏。我从余大勇的情绪中,已经呼吸到了流星周围的空气。
此前,还会有人打来电话安慰一下流星,却都是那样地漫无边际。而眼下没有人会坦然地走进病房,和流星一起去面对那种茫然。我以为余大勇也是如此,他答应了与我单独见面的要求,我已经很满意了,还能要求什么呢?我给他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空间,让他选择吃饭的地方,而不至于让我们暴露在熟人面前。
我们在轻松的气氛中开始了我们的心路历程,之所以说是心路历程,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余大勇那一刻的坦然,会在我有些荒芜的心里芜蔓。是因为余大勇的真诚,在我沙漠一样的悲情里,点亮阳光,播种寓言。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超乎于我性格中的坚强。
他告诉我,他永远都不会将那五万元钱的事与流星联系起来,他的同事们,甚至是报社的领导也不会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而谁却都不会站出来,将事情澄清,更不会为流星说句公道话。因为他们都不想让自己的上司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不安的下属,都不希望自己被认为是一个不安分的臣民。因为谁都知道流星在报社的位置将不保。而谁都知道那样做,对流星来说是那样地不公平。
这时,我才渐渐地知道,其实,流星早就为自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她居然多次不顾警告,一次次地惹出不大不小的麻烦。当她一次次被警告之后,竟然又一次次地在自己的博客中将稿子刊出。流星仿佛不知道自然界决不会任凭蔓草妩媚,野岸开阖。
我从来就没光顾过流星的博客,我更不知道她的博客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余大勇告诉我,那是因为一次很普通的报道,让读者们一下子注意到了她,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和善良。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家个体商户的小老板在第二早晨上班时,发现了一只猫在他不在时偷吃了他的肉食品,而那只猫最终被小老板发现后,落入了他的手中。那一肚子的食物,让它保有着它肌体所需要的能量,但却并没有支撑着它的生命悠然地远行。那个狠心的小老板竟然残忍地将那只猫的四肢剁了下来,就是用他平时使用的切肉刀。
流星将这件事情报道了出来。生命同样都是需要善待的,这是文明社会的标志,更是我们与地球同行的生态需求。所有的动物都是我们人类的朋友,地球原本就不独独地属于我们人类自己。流星的报道,引起了反响,更主要的不是因为她的报道多么精致,而是因为这种虐待动物行为的发聋振聩。
这件事本来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可是第二天保护动物组织的人找到了流星。他们不能容忍这件事的发生,在他们的一再要求下,流星出面与他们一起找到了那个小老板。猫的尸体被白布包裹着摆在了那个小老板面前,流星表达着动物保护者们的夙愿,那更是她自己的夙愿。他们非要求那个小老板向那只死猫道歉不可。现场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平静,而是僵持了起来,最终的结果是不了了之。可对动物的虐待行为,还是引起了太多市民的不满。
读者并没有在报纸上看到这种结局的报道,却在流星的博客中找到了这件事情的真相。因为不希望这件事再无端地扩大,而最终没有再见诸报端。
流星的博客最初就是因为这件意外事件而名噪于读者之中的。
走出那家小酒楼,余大勇将我带到城市中心的一处小树林中,在一棵大树下,他告诉我那只小猫就被安葬在这棵树下。
此刻,我庆幸那只小猫还算是幸运的,它得到了它最终还算是幸运的归宿──因为它遇到了流星和那些动物保护主义者,遇到了那一群人的善良,那本来应该属于全人类的善良。
我曾经把我与流星的相遇,仅仅是看成了一种缘分,我却不知道那缘分,原本是源自于她的善良,源自于她骨子里对生命的一种尊重。而正是她的善良,成了我重生的机遇。
离开余大勇时,我相信流星一定是会有好报的,上帝会用他那博大的臂膀护佑着她。
我真诚地为她祈祷。
15
当我就要走出国门那天,我的爸爸就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让我学成之后一定归来,归来报效自己的祖国。他是那样地传统,那样弃而不舍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他与如今众多家长送子女出国留学仅仅就是镀金,或者仅仅就是想谋求一份通向高贵的通行证全然不同。不管他是怎样地苦口婆心,我也没有答应过什么。当我已经驻足在异国的土地上时,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挑战过爸爸的威严,我明确地表示过,我学成之后,不再回国谋求发展。我将在国外谋求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并将留在那里。这是爸爸最不情愿的。当我决定回到祖国时,我爸爸是高兴的,他甚至是有些喜出望外。可是我却并没有告诉他,我欣然回国其实并不是为了兑现他当时对我的嘱托,而仅仅就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我心仪的女孩儿。
我不能告诉他这一切。
在我爱上了流星,流星也欣然接受了我的爱的相当长一段时日里,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的爸爸妈妈,我已经真正地步入了爱河。那是因为我实在不想让爸爸感觉到我的回国仅仅就是为了一个女孩儿,而不是为了他对我的期望与嘱托。我不希望让他伤感于他对我的失望之中。我更不希望他悲伤于我对他一生心血的辜负。我更不想让他懊恼于我对他精心传承于我的传统精髓的不屑一顾。
爸爸需要的是他灵魂的舒展,是他大爱的豪放。我所需要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骨子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在爸爸捷足的庙宇里叩首,会在爸爸踌躇的残殿前膜拜。
当我没有感觉到我生命的另一半出现的那一刻,爸爸曾经无数次地希望能够让我早一点儿为我的家族枝繁纵挫,芽壮叶冠,描画出一张香火的家谱。我曾经从网上下载过无数个亚洲、欧洲、美洲等不同肤色女孩儿的照片,在网上一次次地分别发给了他,告诉他那是我正在恋爱着的对象,我用这样的方式无意地绞杀着爸爸的期望。
我爸爸曾经与流星见过面了,仅仅就是在上次我回国准备离开秦州之前。
那天,我将流星介绍给了我的爸爸妈妈,那是在我的家里。我明确了我与流星的关系,我回避了我们相识的背景,还是不想让爸爸明了我回国的真正原因,也不想让爸爸知道我在生命面前曾经踌躇过,不想让他感觉到我曾经那样地懦弱,尽管当时我以为那是我最勇敢的选择。
我根本没有想到,流星与我妈妈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她们最后的一次见面。这些天来,每当想到这些,我都会油然伤感。我还有太多的故事想让妈妈慢慢地倾听,那已经成了我的一种奢望,一种永远都无法满足的奢望。
我对妈妈的思念和热爱,只能释放于满足爸爸的情感诉求之中。
我不断地行走于流星和爸爸之间。
爸爸已经知道了关于那五万元钱的传闻,至于那些钱的多与少,都已经不再那样重要,因为那都已经成为过去。可是他却不能够容忍我的女朋友,一个还没有完全走进他情感世界的准儿媳,竟然为他增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他根本就不希望那笔钱会与她的不择手段相关联。这件事让流星在我爸爸的心中瞬间便打了折扣。起码,她与在他想象当中应该存在的那个她是有距离的,甚至是很大的距离。他不能够容忍他未来的儿媳会这样将自己的职业操守与那五万元钱放在同一个天平上。那笔钱仿佛已经不再是钱,而是跨下之耻。
这是因为有人告诉过他,网上关于那个记者的传言中的最恶毒的一部分,那就是流星靠出卖自己而为她的男朋友成就了一个灾难后的瑰丽。
我的爸爸宁肯相信这种传言是真实的。
这就是我的爸爸,一个亘古不变的爸爸。
我努力地在他面前梳理着这件事的背景,希望将流星从尴尬中摆脱出来。不管我怎样努力,他还是不能够容忍一个尚未过门的准儿媳参与这样一件她不应该参与的事情。尽管她可能是出于好意。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么复杂,可是我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流星对我家祖宅那处地块的拆迁的关注,决不是为了我的爸爸妈妈,她更不会去谋求这样的私利。她只是被卷入了一个是非的漩涡之中,我的爸爸仿佛在我的辩解之后,开始了他并不情愿的深沉的思维旅行。
流星不仅仅不是那样的一个人,她的思维,她的善良,甚至是她的情操,都多么地接近于我,接近于我的那个家族。尽管我与我的家族已经不是全等的概念,但我的骨子里依然涌动着家族古老的**。
这段时间内,我仿佛已经感觉到了流星似乎有些浪漫,这种浪漫很可能会让她本人和我良久地漂流在迷茫中,从而无法让自己的理想顺利地着床。
生活因循在现实中,人类有太多的理想都是在梦境中启程的。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有机会消费梦想?
16
流星的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在她自己的要求下,医生同意她出院。这也是我的愿望。在家里,无论是物质上的满足,还是精神上的放松,都是医院所无法比拟的。从出租车上下来,流星横躺在我的怀中,我将她一口气抱到了楼上,让她躺在了**。
房间十分简陋,却是属于她自己的家。那是她的妈妈给她留下来的,也是她妈妈这一生留下的唯一遗产。她的姨妈也正是在这间小屋里,陪伴着流星度过了二十几年的时光。
我这是第二次走进那个属于流星的小屋。说起来,小屋不大,只有五十多平方米,而且已经老旧,我猜不出那是上个世纪什么时候的作品。可是对于流星这样一个从海外归来,并无成就的穷学生来说,能够拥有这么一处藏身之地,已经应该满足了。如果没有这种隆重的遗留,如果不是重回故里,一切都靠她自己,即便是把我加进去,那结果也是无法想象的。
我第一次走进她的那个小屋,就是上次回国。
房间内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这是我此次回国后,还不曾感觉过的轻松。尽管我的内心世界依然走不出这些天来所经历的沉重。我还是拥有了这几天来的不曾拥有。我一下子扑到她面前,下意识地擎着自己身体的重荷,张弛有度地浸润着她的身体,唯恐尚没有完全康复的她难以承受。可是我的内心世界早已经对她有了强烈的领土要求,我的双手不时地在她的身上摩挲着,隔着一层层薄薄的衣服。即便是这样,我依然能够欣赏到她那片领土上起伏的山峦、幽深的河谷、开阔的原野、深邃的涌泉……
此刻,我的神智开始了遥远的旅行,是在她的那片富饶而肥美的领土上,是在她领土的那一处处动人的风景处。那是一片处处风景,景景醉人的疆域。我迷恋着,我陶醉着,任闲情芜蔓,泪眼潸然。
我真正地在流星──这片美丽的领土上的旅行是开始于几年前,那还是在异国的土地上,在慕尼黑的一处我租来的民宅里。
那是一处极普通的住宅,那是一处只有我一个人居住的住宅,那间房子小得极其可怜,除了能够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写字台外,剩下的地方也只有三四平方米。它只能安放下我们的身体和身体里所蕴藏着的极大热情。也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小屋里,在那样的一张小**,我开始了在她的那片领土上的第一次漫游。
那是我们认识半年之后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开始了相爱之后的经典转移,向对方的领土移动。
我们钟鸣鼎食,我们声色犬马。
我努力地抵制着我暴风雨般的疯狂,滋润地蚕食着她领土上的一处处绿色的植被,因循地搜寻着她领土上那一处处的矿藏……
那是一片水晶般的领土,宁静而又安详。
那是一片朝露般的领土,晶莹而又肌滑。
蜿蜒着的海岸线,勾画出了她领土的原始风貌,那舒展着的曲线,羞涩地述说着那片领土的神秘。那不规则的疆域,**着领土的妩媚,那一处处丘陵,蕴含着无限生机……
我从来就没有登临过这样的土地,我从来就不曾俯瞰过这样的领土,我被她的瑰丽和神秘吸引着,我被她的洁白和纯净感染着,我被她的奇特和迷幻震撼着。
一股巨大的能量向我的身体涌来,我已经再也无法抵制自己的**,我想马上浸润那片土地。我寻找着登陆的地方,我终于用我的双手,轻轻地托举起那两座晶莹的处女峰,我将整个身体向处女峰倾斜。我像是缭绕在处女峰之巅的一片白云,不时地丈量着它的高度。两座处女峰仿佛还没有完成她原本的挺拔,因为我的光顾,还不时地增加着她的高度,两座山峰之间形成了深深的沟谷。
我不时地在山峰与沟谷之间翻腾与汹涌,我的眼睛渐渐地模糊起来,模糊成了云雾,模糊成了沧海。那两处晶莹之处,时而模糊成了山峰,时而又模糊成了岛屿。
我任凭**汹涌,游思放纵,不时地盘踞在山的顶峰,又不时地冲下谷底,口享肥美,颊暖心田。任暖流在心底畅然,任欲望在沃野潜行……
我将燥热的情绪播撒在那片土地上,我不断地感受着那片土地与我同样地燥热,那土地起伏着,摇摆着……
我开始在那片领土上移动,我终于寻找到了那处更幽深的峡谷。峡谷深处仿佛有一股清澈的溪流正缓慢地流动着,正滋润着两岸平坦的土地……
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那样地渴望那片土地,我是那样地需要那片土地,我是那样强烈而急不可待地想走进那片土地,依偎在她的领土,感受那峡谷幽深的**……
那片领土仿佛变成了大海中的一只航船,起伏着,颠簸着,左右摇摆着,我疾行的灵魂终于登上了那条航船……
我逍遥缥缈,我心绪昂然,我缱绻欲仙,我醉生梦死。
我第一次完成了在那片土地上的旅行。
流星向我开放了她所有的领土,我将我全部的爱,播撒在了那片最纯美的土地上……
自从那天晚上起,我就更加眷恋着她的那片领土。她回国前,我几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片领土的神圣。正是那片领土给了我太多的畅想,给了我太多的**,给了我太多的慰藉。我需要她,不仅仅需要她的爱,我同样需要她领土美丽的热度,需要她涌泉般甘美的滋润,需要她**般地在我的身上柔情地纠缠……
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人远在他乡的孤独,每当我遇到困惑,每当我感觉到无助时,我都想与她尽情地缠绵在一起,任肌肤温暖,任灵魂感叹……
17
流星出院的那天晚上,我是在流星的家里度过的。我又一次踏上了她的神圣领土,我弥漫在那幽暗的灯光里,爬行于我钟情的土地上。我在那片沃野上匍匐前行,疯狂地亦步亦趋地亲吻和虔诚地叩拜着,我不时地精心地呵护着那依旧原始般的生态,那片土地仿佛还是那样地脆弱。那里毕竟曾经面对过血腥的利器。
当我瘫软在那片土地上时,我才发现她的眸子里已经满含着泪水。我不知道那是幸福的涟漪,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掀起的波澜?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告诉我,她感觉到孤独,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上,将她轻轻地揽在了怀里,我倾情于她的脸上,她当然明白那是我苦闷的心绪在她那里找到了停泊的驿站。我突然感觉到几分凄凉。我仿佛又一次置身于异国的土地上,仿佛又走进了我们第一次**时的那个几乎宽不及米,长不及丈的小屋。只有我们两个人身体的相互偎依,两个人的相互温暖,慰藉着两颗远在天涯的心灵。
我不知道此刻我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感觉,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因为眼下的无助?抑或是已经感觉到将要面临的挑战?
流星终于又一次道出了她隐隐的担忧,她说她很可能会失去现在的工作。其实,十几天前,我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她这样认真的样子,还是让我感觉到了寒冷,我的骨子里似乎极力地排斥着这样的想法,我不相信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流星哭着告诉我,她希望我尽快地找到工作。
我理解她,那是因为我对她的了解。尽管,我并不全悉她的身世和她家庭的全部背景。我相信她确实和我一样对她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晓。可是我却知道她在这座城市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依靠。除了这套房子,她几乎是回到了一个原本陌生的城市。
可是,眼下我又怎样让她依靠呢?
我不可能躺在爸爸的怀里,我无法再蚕食他的余热,他早已透支的心灵,已经无法安置我偌大的身躯。我感觉到了一种压力。一种男人的担当,一种男人应该有的担当,掩饰着我内心的感受,我挥洒尽自己的泪水,告诉流星不要哭,我想起了在异国土地上,流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我们的泪水只能是我们相互牵挂的旗语,只能是我们相互思念的呼号,除此之外,它决没有任何理由流淌。流星抬头看了看我,含着眼泪给了我一个轻轻的吻。
她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却无法感染我。因为我知道那淡淡的一笑并非心生。
我更理解流星的孤独。
当流星决定回国的时候,她的理由是那样地充分,那理由根本就不容我再将她留在异国的土地上,留在我的身边。
流星几乎就没有过对她爸爸的完整记忆。对她妈妈的记忆,其实就是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记忆,她到临死之前,都是住在精神病院里。而那时流星才仅仅只有几岁。
她选择回国,就是想能够在回国之后,找到一份收入较好的工作,守护在姨妈身边,哪怕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守护着她,以报答她对自己的付出。
尽管流星几乎没有与她妈妈生活在这个小屋的太多的记忆,可每当走进这个小屋时,她都会感觉到凄凉,她已经意识到,那个她企盼的身影,永远也不会再走进这个小屋,那成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这是流星告诉过我的。
流星是不幸的,同时又是幸运的。她的外公外婆早就不在人世了,唯一的姨妈,像母亲一样陪伴着她长大,而且还送她走出国门。流星至今也不知道姨妈是不是因为坚守着什么的缘故,始终没有结婚。她走出国门的所有花费都是姨妈支付的。姨妈在流星回国一年后,离开中国,去了美国。她终于第一次走进了婚姻,走进了对她心仪已久的一个中国男人的怀抱,那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他早就事业有成,但已离婚良久。
在机场告别时,流星又一次问起过她妈妈的事,她姨妈依然什么也没有说。那时,流星仿佛还是从姨妈的眼神中,意识到了在她妈妈的身上,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一个姨妈不愿意说出的秘密。
流星对她姨妈的感激之情我是感觉得到的。她没有理由再将她姨妈留在自己的身边。尽管她比流星的妈妈小十多岁,但她毕竟单身多年,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理解流星,我理解她盼望着我回国,盼望着我回到她身边的那种心情。我没有想到,就在我们将要如愿以偿的刹那,竟然会出现这么多的变故。
我感叹人生的无常,我蹉跎生活的无奈。
这些天来,我没有将流星出院的事告诉我爸爸,我以为他可以接受我在医院里照顾着流星,却无法接受我在她家里与她同居。就算是全天下就剩下我一个人婚前不与女朋友同居,在我爸爸看来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不会容我那样做。为了这样的原因,我必须天天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谎言里,挑战着爸爸的迂腐。这也成了我另一种精神负担,我必须时刻防止事情的败露。
我希望坦坦****,磊磊落落,我希望简简单单,轻轻爽爽。我更希望能够像与流星在一起那样,毫无顾忌地**着,**着心灵,**着美丽,也**着欲望……
可是,我开始感觉到,生活真的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浪漫。
18
刑警队的人又一次找到了流星,这次我并没有回避,我不时地出没于他们谈话房间的内外。为他们端茶倒水,仿佛男佣。
一个刑警拿出了一张画像给流星看,那是他们按照流星在医院里向他们描述的情景,画下的一张人物肖像画,是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肖像。那种逼真程度,流星是认可的。刑警又拿出了一堆照片,让流星辨认有没有疑似那天出现在现场的人。
流星轻轻地晃动着头,刑警有些失望。
当他们走后,我明白了,他们是按照流星提供的情况确定的侦察方向。那堆照片正是从那个方向搜寻来的。我与流星议论着,这样做是难以奏效的,因为即便是流星的感觉都是对的,即便她的被伤害真的是与她的工作有关系,对方也不会弱智到自己亲力亲为的程度。可除此之外,流星仿佛又没有任何一点儿被伤害的理由。我也不相信凭着她的善良,会轻易地招徕那般邪恶和凶残。而抢劫作案的可能更是早就被排除在外,因为流星的手提包里当时正装着三千多元现金和手机,那些东西却安然无恙。
雇凶作案仿佛是刑警们认可的理由,这需要证据支撑。刑警们仿佛依然找不到支撑这一因果关系的证据。
刑警们的再次出现,一点儿也没有激发出流星对案件侦破的期待。相反,却让流星越发失望。因为她明白,犯罪嫌疑人很可能不想致自己于死地,而意在恐吓自己。不然,那天自己当时就会没命了。恐吓同样是需要理由的,自己被恐吓的唯一理由就是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而这些利益对于他们来说又非同小可。
我已经明确地感觉到,对案件的侦破似乎已经不再是流星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她最关心的是我们的生活似乎马上会成为问题。她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她同我一样明白,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如果不是因为我迷恋着她,我是不会回到故乡来的。而当两年前流星还没有回到故乡来时,我就一边读书一边在一家公司里做兼职,如果我不离开那里,我未来的境遇是可以预见得到的。
我当然没有后悔,如果让我退回去重新做出选择的话,我依然会做出回国的决定,那是因为流星已经回到了故乡,我当然要回来,而且必须回来。眼下我已经感觉到了太多的不快,可这毕竟才仅仅是开始。我必须解除流星的担忧,走出去寻找我需要的工作。
那天上午,我走进了市里举办的招聘会的会场,整个会展大厅内的拥挤程度,向我诠释着什么才叫做人头攒动。人群几乎密不透风,人们行色匆匆,却又举步维艰。人们在拥挤中寻找着自己落脚的位置,眼睛还不时地注视着远方那一家家招聘公司的招牌。许多人的脸,都成了焦虑情绪的集散地。我站在那里远远地望去,成千上万的年轻人组成了一道单调而乏味的流动的风景。看上去,我比他们当中的绝大数人的年龄都大,我当然知道我是八零后一族的元老。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哥哥患上了小儿麻痹症,我是没有资格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只能在另外的什么地方永恒。我面对着那一张张年轻而又渴望的脸,仿佛感觉到他们是多么地需要哺乳。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之中有些不忍加入他们的行列,我似乎觉得自己不大应该去与他们争夺那一杯羹。尽管我几乎也嗷嗷待哺。
我被簇拥着向前走去,回眸时,我的身后又已经站满了一堆堆的人。
还能想什么呢?
我渐渐地靠近了招聘员工的一家家公司的柜台,打量着那上边一处处的招工规范,我从他们身边一一走过,没有什么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每个柜台前招聘的内容大体上都被我的大脑所洗劫。一个小时后,当我精疲力竭地在一处相对人少的地方站下来时,我才感觉到这里的环境并不适合我,这里的大多数工作岗位,也并不大适合我。那些流水线上的操作工,那些车钳铆电焊的技术工,还有第三产业的服务人员,银行保安等等,是作为一个海归的我,从情感上所无法接受的。
这时,我仿佛才意识到,我一个学经济理论的,面对着那些具体专业特长来说,几乎等于什么都没有学。怪不得,当经济研究所的职位告吹的时候,流星的神情比我更加黯然,那不仅仅是因为在情感上对她的伤害,一定还有这其中的原因……
我顿时悲从心来。我本以为即便是选择了回国,也一定会有我发挥的余地,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糟糕。
我强忍着悲凉,走到了流星所在小区的楼下,大脑依然落荒般地梦游于茫茫的人海中。我险些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我抬头定睛看去,一个拾荒者正坦然地站在我的面前,我与他曾经见过面。我离开小区时,他正在这里翻动着垃圾箱。此刻,他又一次重复着我离开时的动作。这时,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我,抑或是因为其它什么?也许,他一家人生活的全部寄托,就在那个一天被多少个与他相同命运的人翻动过无数次的垃圾箱里……
比起他们来,我又悲从何来?
我知道我这分明是叫花子要饭,穷乐呵。可我真的是阿Q了一把,这是我一生第一次阿Q。
我的潜意识里仿佛响起了一首歌的旋律──笑比哭好。
19
我回到了家里,正在考虑应该如何向流星汇报我的应聘感受。我却看到她正在那里接听着一个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异样,她的表情有些严肃。我没有打扰她,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想听个究竟。
她放下电话,拿起了放在床边的电脑笔记本。我紧张地追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没有等她回答我什么,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将门打开,余大勇走了进来,这时,我才知道刚才流星接听的就是他的电话。余大勇直奔流星跟前,我从他们焦急的神态中,进一步意识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从他们之间的对话中,我已经明白,是有人冒充流星的名义,在她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那是一封道歉信。意思是说流星承认自己在秀水街拆迁过程中,接受了开发商的好处,因而立场才站到了开发商一边,为此,特意向那里的居民们道歉。我也趴到了电脑前,仔细地浏览着这篇稿件,我有些木然,这都是哪跟哪呀?
看来,尽管流星还处在病中,尽管流星眼下已远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可是她已经注定难以逃离那个漩涡。
还是余大勇的同事最早发现的。那是因为有秀水街动迁户找到了报社,要求报社调查记者的这种不道德行为。他以为是因为流星接受了开发商的好处,从而才放弃了对那件事的正常关注。那个来反映情况的人家中,也还有人因为强迁而住在医院里,至今还没有出院,也没有人过问。
余大勇在不大的地中央踱着步,显得有几分焦急。流星半靠在**,神态同样不快。这件事虽然不大,但从大量的跟帖中,便可以看得出对流星会是一种怎样的伤害。这件事对她人格的诋毁是必然的。她就是浑身是嘴也难正视听。
原来,流星最早涉及与房地产相关问题的报道,是在半年多以前。那是大公街拆迁工程,那是一片大面积的拆迁,流星并没有指责的故意,而是从搬家需求众多,搬家公司立雪程门的角度说明了拆迁的规模之大,大到甚至是带动了房价和租房价格的上涨。这篇稿子发表之后,流星还因此得到了报社内部当月的好新闻奖励。
也就是这篇稿子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有人找到了流星,也有人找到了报社的领导。好在最后并没有产生什么恶劣的结果。这件事,也就算是平息了下来。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秀水街开始了更疯狂地拆迁,只是还没发生我妈妈那天晚上被强行赶出的问题。流星接到了报料,她几经了解,将开发商在没有与房主达成协议,而强行停电停水的事报道了出来。
当那天晚上被强迁的事发生以后,报纸上再也没有关于这方面报道的事出现。有人把这件事情再也没有引起新闻单位的关注,当成了流星的责任,是因为她接受了开发商的好处造成的。而没有人知道流星当时已经住进了医院。
我和余大勇,还有流星一起分析着事情的原委,我们猜不出会是谁在搞这样的恶作剧。是开发商?是那些不满意我家得到了五万元补偿的动迁户?我们不得而知,有一点是肯定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复杂。我渐渐地感觉到,果然是流星触及到了一些人的利益,一些让他们感觉到有可能被撼动的利益。
我们都明白,这件事情是因为流星的职务行为引起的,却又不可能通过组织程序,按照职务行为去解决。余大勇之所以这样热情地关注着流星,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部门领导,更因为他对流星这两年多的工作表现,尤其是对她的善良和为人的由衷敬佩。我在与他有限的接触中,已经无数次感觉到余大勇似乎一直是在暗中设法保护着她。如果没有他的暗中保护,流星或许还会感受到更大的压力,那种来自报社内部的压力。
我对他是充满感激的。我与流星还是想多听听他的意见。在他的建议下,流星马上起草了一份声明,郑重声明自己既没有与开发商有一丝一毫的关联,更没有发表什么道歉信,自己本来就无歉可道。流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声明发到了自己的博客上。
我本以为这样做,这件事就算平息了下来。
我把余大勇留了下来,吃了一顿家常便饭。
吃饭时,我才知道流星心存着的那份压力是不无道理的。报社内部确实是曾经提出过不再与流星续签合同一事,只是没有最后定论。而在这个过程中,余大勇一直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正面角色。他安慰着流星,也安慰着我,他说他会一如既往地关注流星。
将余大勇送到楼下,我回到楼上,我很快就接到了我哥哥的电话,我爸爸在我哥哥的陪同下,正逗留在流星曾经住院的病房门前,他是特意去看望流星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我爸爸解释眼前这一切。
我紧张着,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