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回到秦州之后,几乎总是忙碌着,而且是毫无规律和成效地忙碌着。有些事情想来,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那天在医院门口偶然地看到高波时想到的。在我回到秦州的最初之时,高波真诚的帮助着我,帮我想了那么多办法,尽管最终没能如愿,可我在心里依然感激他。

那天上午,我在医院门诊大楼的大厅里,偶然地看到了他。因为门诊部大楼的大厅,是我去流星病房的必经之地。我看到高波时,高波正搀扶着他妈妈等候拿药。她病了,近乎老年疾呆,她才仅有六十五六岁。不管她本人是否愿意,最终她必须去敬老院。高波当时是这样告诉我的。高波早就没有了爸爸,而作为独生子的他,是没有能力天天照顾她的。

我们在医院大厅里并没有过多的逗留,他却问起了我是否还在布谷鸟服装公司工作。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辞职了。

我没有想到,这客观上竟然成了埋下的伏笔。

两天之后,辛然打电话给我,非得要见我不可。尽管我已经不再对她怀有戒心,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去见她,况且我们不时地会在医院的走廊上擦肩一瞥。我拗不过她,一天傍晚,我还是走进了她约我去的一家饭店,我走进那里后不久,高波也来了。他是与辛然约好了的。辛然之所以不事先告诉我这些,也是想看看我还会不会给她面子。我有些哭笑不得,天哪,我哪有那么清高,我已经早就来不及清高,我只是没有心情而已。

我们一起喝起酒来,我好久没有喝过酒了。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是高波将我辞职的事告诉了辛然,他还是想帮帮我。尽管辛然已经在我之前告诉了他,我是蒋市长的准女婿,他还是依然关心着我。他知道我希望活出尊严来,尽管我的尊严可能早就不复存在。他们还是把昔日对我的印象精心地保留在了心底。我默默地在心底感激他们。

尽管我与高波都喝了许多酒,可是我们没有兴高采烈。没过多久,辛然就谈起了我的工作。她告诉我,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她可以考虑一下她出面与她爸爸说一说,让她爸爸为我安排一个工作。这时,我才知道她爸爸竟然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那纯粹是一家私营企业。我不置可否。

我明白辛然的良苦用心。我却没有办法马上回答她,尽管我还不知道她爸爸是否能够接受我。首先是我能不能接受她为我做出的选择。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但是我依然相信我的第一感觉,我首先想到了我的处境,想到了辛然曾经对我的好感,想到了她眼下是一个人单身。

分手时,我还是没有给她一个肯定的结论。我表示我需要考虑一下再说。可是我却不大可能再与别人商量这件事,包括流星。流星已经好久没有过问过我工作的事了,她仿佛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我实在不忍心打扰她,我最需要的是她能够挺住,多挺住一天,就多一份希望。

高波走后,我与辛然一起朝医院里走去,她晚上需要值夜班。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我疑惑地问,“你爸爸既然是房地产开发商,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医生。作为独生女,为什么不去他那里工作,以便将来继承他的产业?”

“医生这个职业是我的最爱,人总不能整天活在金钱铸就的物质世界里。”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我一眼。我却感觉到这些话是她毫无准备情况下的内心独白。

我再也没有问下去,我已经不能再说什么。我曾经是我高中时同学们的骄傲,若干年之后的今天,我竟然伦落到了这种境地。辛然已经这样看待自己,看待人生了。而我却依然需要为自己的生存奔波着,而且奔波的是这般毫无成效。此刻,一种自卑感油然而生。

辛然的形象第一次在我面前高大起来,我第一次知道她应该算是家境殷实的富家子女,她足可以握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安然入梦,用不着用今天的努力,去点燃明天的光明。可她却仿佛不在乎名士茶座,王侯钟鼎。却偏偏选择了另样生活。

我特意绕过了一个走廊,把她送到她诊室的门口,又朝流星的病房走去。尽管只是多走了一条走廊,可是如果不是我今天突然感觉到她内心世界的高大,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我多么需要自尊啊,可是我却感觉着屈辱,一种无法摆脱的屈辱。如今我步入了这步田地,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难道是我好高骛远?难道是我太在意自己的心理感受?

我是不是需要改变什么?

走进流星的病房时,流星已经睡着了。我却依然还在思考着什么。

我作为八零后群体中的一员,我面临着最艰难的生存挑战。我正在蒙受着这种挑战中的困惑。

我问心无愧地说,我不是还没有学会走路时,就开始求稳。我不是还没有卸下戎装时,就下车溜鸟。我不是还没有开始打拼时,就想到了颐养天年。

我是努力的,我在寻找着,我也在悲哀着。我不知道我何时才会走出这种悲哀。

131

其实,我似乎并没有对蒋市长女儿的出现抱有多大希望。可是我却不能够允许她在我面前撒起弥天大谎,我不能允许她将流星的胃口吊起来之后,而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已经几天没有看到她,即便是在走廊上。她会去哪里?她为什么会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流星的姨妈也同样感觉到奇怪。她的离去理所当然地影响到了流星的情绪。是不是骨髓配型根本就没有一丝希望?我带着这样的问题走进了陈丽丹医生办公室,而陈丽丹医生却告诉我,她根本就不知道骨髓配型的事。蒋市长的女儿根本就没有在本院做过这样的检测。我终于明白了,陈丽丹医生的话是无懈可击的。她原本就没有告诉过我,蒋市长女儿正在做与流星骨髓配型的检测,那都是蒋市长女儿自己告诉我的。我也从来就没有走进蒋市长的病房,证实其真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管怎样,她总应该与我或者与流星打个招呼,再游离出我们的视线才对。我胡思乱想着,会不会又是屈小岚在横加阻拦?会不会她真的连检测都没有做?

没有人回答我的疑问,没有人告诉我哪一个是最合理的答案。

她的出现又消失,远不同于她根本就没有来。她毕竟给流星留下过期待。我无法向流星解释什么,流星也不需要我做出任何解释。她低沉的情绪,则是她对内心世界最完整的诠释。当我离开陈丽丹医生办公室时,陈丽丹医生告诉,为了这件事,流星曾经亲自来找过她,她给了她同样的答案。

流星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她每天的进食量越来越少。我看着她天复一天地消瘦下去的情景,越发难受。我与流星的姨妈不断地增加着轮流守候在她身边的机会。

生活往往会有那样多的出乎预料。

那天上午,当我走进流星的病房时,正赶上流星的姨妈吃力地搀扶着流星上床,我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她又出了什么问题。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她这般步履维艰。我赶紧走上前去,和流星的姨妈一起把她扶到**。

原来,她是去卫生间时,突然眩晕起来,而就是这一刹那的眩晕,竟然让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是别人发现她摔倒了,当流星的姨妈赶到卫生间时,她已经被别人扶了起来。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流星的姨妈才把她搀扶回病房,她还连电话都没有来得及给我打。我意识到这一定是她的老毛病发作了。她的腰间盘习惯性的滑脱,常常会让她寸步难行,会不会又是这里出了问题?

我明白,流星的行动明显地受到限制,尽管这不致命,也必须重视起来。不然,会让她觉得雪上加霜。我很快找到了陈丽丹医生,陈丽丹医生只是走进了病房看了看,就回到了办公室。

这天下午,陈丽丹医生领着另外两个男医生走进了病房,一个中年男医生看过之后,又问起了病史,他最终建议马上为流星做一个CT,先确诊一下再说。

我和流星的姨妈一起把流星安排到轮椅上,我推着她从三楼的空中通道去了CT室,检查结果是第二天我才拿到手的。结论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并没有太大出入。她的第四五节腰椎滑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她举步维艰。

在这家医院里,流星早就成了新闻人物。因为蒋市长是在这座医院里与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相遇的,许多人并不知道是流星的姨妈找到了蒋市长之后,他才与流星邂逅在医院里。辛然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了流星摔伤的事。她特意跑到了流星病房来看过她。

两三天已经过去,流星的病痛依然没有减轻,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办好。当然,我对这种病的担心,还远远没有像需要骨髓移植那样牵肠挂肚。

我没有想到,辛然又一次来到了病房,她执意将那张CT片拿走,说是要给别人看一看。她是在偶然地说起了这件事的时候,有人提出来要看一看片子。流星的热情让我感动,我知道她是无所求的。她完全是出于好意在帮流星,我更知道她是在帮我,因为我在他的眼里,几乎成了弱势群体。没有流星,没有像她这样的好心人的帮助,我几乎是寸步难行。我仿佛堕落成了这座城市的养子,我对养育我的城市是那样地陌生。陌生的几乎对事事都无所适从。

我对城市的陌生感和对流星疾病的无可奈何,让我的心里越来越生发出了一种迷途中的惆怅,我的内心似乎成了一片布满枯藤的荒野,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在这荒野上书写未来。

我只有尽情地接受着别人的善良。我只有将这一段段感人的故事,装进自己瘦弱的行襄。当我用翅膀寻找到我的寄托之时,我一定会回报她们的盛情。

这是此刻我所想到的。

132

我根本就没有答应过辛然为我请命的建议。那天下午,我正从流星的病房里走出来,两个中年男人正要向病房里走去。我向他们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其中的一个人终于正视了我的存在,他正视着我是从病房里走出来的现实,一番对话之后,我知道了他们的来意。原来他们正是辛然爸爸派来的人,是前来了解我的自然情况和我的意愿的。

我把他们拦截在了病房门外,我陪着他们渐渐地远离了流星病房的门口。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我几乎不存在简历这一说,我的简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除了上学就是上学。如果非要让我出一份简历的话,我只能把我上学的历史细化一下,裁剪成一个穷学生的编年史。最终,那两个人还是很快离开了医院。他们除了对我们之间谈话的记忆之外,什么都没有带走。我不管他们对我是否满意,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我是否接受辛然爸爸给我的恩惠。因为眼下的流星更增加了我的精神重负。我似乎需要时刻与流星的姨妈轮换着守候在她的身边。

我知道辛然爸爸的如此热情,一定是辛然过多地强调了什么。

事情有时竟然是那样地莫测,就在这天下班之前,我就接到了电话。辛然打电话告诉我,是她爸爸辛铁山想见我,想当面与我谈一谈。我不得已婉言拒绝。因为我暂时没有办法马上离开病房,流星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

到了下班时间,辛然来到流星的病房门前,我看到她的身影在门口晃动着,我立刻走了出来,我猜出了她一定是为我的事特意来找我的。我说明了意思,我暂时不应该把流星扔给她姨妈一个人照料。我不能追究辛然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许诺,便急于让他爸爸为我安排工作的诚恳。

她是理解我的,她没有多呆在这里的打算。她和我一起走进流星的病房,流星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她站在床边。辛然关切地问起了她腰部的感觉,又说起了她将CT片拿给医院的一个外科专家看过,那位专家看过片子后,当着辛然的面建议手术。辛然告诉流星,“专家说手术后,会一劳永逸。”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就在这天晚上,我就把辛然提到建议流星手术的事告诉了流星的姨妈。她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绉了一下眉头,我不理解她是什么意思。当她送我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站在楼梯口处,她说出了她的想法。其实,她更关心的是流星骨髓配型的结果会是怎样的。我马上理解了她的意思,她想说腰部的外科手术同样是有风险的,手术做与不做应该建立在是否能够寻找到可供移植的骨髓上,这是最理智的选择。如果根本就没有骨髓移植的可能了,还让她冒那样的风险,承担一次额外的痛苦有何价值?

这种想法对流星来说显然是残酷的,可又是极其现实的。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如果不是流星的姨妈点破了这层窗户纸,我是无法启齿的。流星的姨妈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把话说得那样惨烈。我理解她。因为我更能理解我自己。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心几乎是相通的。

流星的这次发病是严重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与她与日俱下的身体状况有关。自从那天我和流星的姨妈把她扶上床之后,她几乎再也没有下过床,甚至是连卫生间都已经去不了了。

又过去了一两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不十分赞成马上手术的想法,是流星的姨妈最先想到的。可还是她主动与我提起了手术的事,我不得已主动地走进了辛然的诊室,说起了我们的想法,也说到了我们对手术的担心。十多分钟后,她放下手中的工作,与我一起去见了那位专家,专家叫郑英礼。见到他时,他正在忙碌着,不断地有人进来出去,当时,他并不是出诊。他给我的最初印象是想要找他就医,一定是立雪程门。

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看在辛然的面上,他匆忙地接待了我们。我们之间的谈话是简单的,他已经想不起来曾经看过流星的CT片子。当辛然重新提起那件事时,他便果断地说道:“手术,必须手术。这是目前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好办法。”

我郑重地提起了辛然已经在他面前提起过的事情,也就是流星已经患上了白血病,对手术是否有妨碍。医生断然地肯定着,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个小手术。

我相信了医生的诊断,当我把郑英礼的意见再次告诉流星的姨妈时,流星的姨妈相信了我的感觉。而那一刻,我们除了需要将这个决定征求一下流星的意见之外,根本就没有想到流星的爸爸,那是因为我在感情上似乎还没有真正地把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郑重地联系起来。

一天上午,流星的姨妈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那时,我们依然不知道骨髓配型的事,是否有什么进展。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不这样做,很可能意味着流星不管能活多久,都注定会是躺在**。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感觉,才让我们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133

流星被推进了手术室,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和流星的姨妈静静地呆在手术室门外的大厅里,整个大厅几乎没有几个人出入。我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又不时地踱着步,我下意识地用这样的方式打发着仿佛已经凝固的时间。流星的姨妈看起来要比我显得沉稳,显得内敛,我对手术成功与否的担心,远不是手术之前我想象得那样简单。

流星的姨妈看出了我的心态,她和我打过招呼之后,起身走了出去。她出去为手术的医生和护士们订盒饭了。这是别的病人提醒我们这样做的,这已经让我们很高兴了。或许因为流星是蒋市长女儿的缘故,医生们拒绝了我们送出的红包。订饭原本是需要我做的工作,她主动地取代了我。

送走流星的姨妈,我勉强坐了下来。我的目光像是一个流浪儿,游**在通往手术门前大厅的走廊上。我的眼前下意识地一亮,我突然间发现了一个身影,我一下来了精神,我远远地看着一个人跟在他的身边。我最先认出了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他就是我已经与之打过交道的蒋市长的秘书刘鸣。而那个身着病号服的人就是蒋市长。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流星手术的事,不然,他是不可能就这样的一身装束匆匆忙忙地直奔这里来的。我马上站了起来,向蒋市长走去。那一刻,我表现出的是一种惊讶和尊敬,我走到他跟前,他并没有停下来,一直走到手术门前时才站下来。他的表情有些严肃,是那样地严肃。他开口便问道:“流星手术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我我……”我一时语塞了。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回答他。

我指了指身边的长椅,“坐吧,蒋市长,坐下慢慢地说。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太激动。”

我的话迅速产生了效应,蒋市长真的坐了下来。

我侧着身子坐在他的身边。他侧过身子说道:“你们想得也太简单了点儿,我就住在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吗?”他这样说着,却并没有让我回答什么,“手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明白了他一定是走进了流星的病房或者是从医生那里知道了流星手术的事。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我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气氛有些冷清,为了不让我们彼此尴尬,我便说道:“蒋市长,你的另外一个女儿不久前曾经回来看过你?这几天我怎么再也没有看到她?”

我的话像是那样地不失时机,他的脸色一下子难堪起来,是那样地难堪。我马上感觉出了什么,便特意将目光移开,我却继续感觉着他的不快。过了一会儿,他指着十几米远处的一个经营性的水吧,又转向了他身边的秘书刘鸣,“你去给我要一杯咖啡,我过去坐一会儿。”他又叮嘱了一句,“要两杯吧。”

刘鸣走了过去,他的目光移向了我,“你也过去吧。过去坐一会儿。”

我有些难为情,手术门外是不应该没有流星的亲属在场的。我还是答应了他,我跟着他一起走了过去,我们坐在了一张小圆桌旁。

这是一处通透式的水吧,我坐到了可以看到手术室大门的地方,我注视着手术室的大门,与蒋市长聊了起来。我更关心着我刚才向他提到的那个话题,我希望他告诉我,他的另外一个女儿是不是也像李诺那样,在我面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刘鸣非常知趣地离开了我们,他坐到了我们刚才坐过的地方。他显然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

“我的人生是失败的。”

蒋市长的坦诚让我震惊,我并不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他不会是想回避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吧。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的眸子缓慢地转动着,我感觉到了他心情的沉重,仿佛还不仅仅是因为流星。

“我不得已必须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不然,我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切。我希望你能够为我保密,我决不需要外人替我说出事情的真相。她没有撒谎,但她确实是消失了。”他停顿了下来,像是要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她不是我的女儿。”

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震惊极了,我的身上一下子像是被冷风侵袭,全身一种透心的凉,“你说什么?你说她不是你的女儿,我没听错吧?”

他停顿了一下,半天之后,才慢慢地恢复了常态,“没有,你没有听错,她确实不是我女儿。这是几天前我才知道的。是因为流星,是因为她做骨髓移植配型检测时才发现的。她和我的血型根本就没有关系。”

天哪,这是一种怎样的残酷啊?

这种事情竟然也会发生在一市之长的身上,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我无法想象一个人二十几年间竟然生活在了一个偌大的谎言里,而他却在不经意间维护着那个谎言的尊严。此刻,他却依然需要维护着它的完整。

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134

流星平安地下了手术台。

这让关心她命运的人的心都平安地落地了。这当然也包括蒋市长。我心里猜测着,这虽然无法让蒋市长兴奋起来,却也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余大勇并不知道流星手术的事,他却在流星手术后的第二天来到了病房。我能够体会出他看到流星又做了此种手术时心情的沉重。我在病房内足足呆了半个小时。流星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听着他不时地聊起报社的新闻,聊着报社内那些奇闻异事,甚至还包括某某人刚结婚两个月就离婚了那样的与流星毫不相关的事。我不时走到走廊上,给他们创造着轻松的空间。我并不希望余大勇与流星过多聊起报社的事,原来我就曾经这样想过,此刻我的想法更甚,那是因为我比谁都知道流星是热爱她的那份工作的,就像辛然热爱她的医生工作一样。新闻记者的工作,那是流星的最爱,而不仅仅是因为那份工作可以给她带来一份稳定的收入。而是因为她可以因为这项工作,有着区别普通百姓的话语权。我怕余大勇过多地与她谈及这样的话题,从而会增加她内心的痛苦。可是我却无法阻止他。我早就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常常会让流星感到颇有兴趣。

余大勇终于让我看到了他的良苦用心,那是他此行的全部铺垫。他本来是想直截了当,可是他没有想到他又看到流星竟然做了手术。他不知道是应该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他最终还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报社领导已经重新考虑流星的工作问题,决定与流星重新签订用人合同。”

我终于明白了余大勇此前为什么会这样婆婆妈妈,他全部的铺垫竟然就是为了宣布这样一个让他都感觉到难为情的决定。

我知道这与余大勇无关,余大勇是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只是一个执行者,甚至连执行者都不是,充其量只是一个传声筒而已。如果他有权利决定流星的命运,流星决不应该是眼下这样的窘境。

流星听到之后,脸上没有一点儿震惊,我却看到两行泪水竟然在她的脸上无声地移动。我无法想象此刻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我却能感觉到她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是极其地复杂。

此刻,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准确地理解这一行为,是关怀?是甄别?是讽刺?还是对一个人命运的嘲弄?

我明明知道我不应该对余大勇表示什么,一点儿都不应该。我的那张脸却仿佛扭曲着,我面对着余大勇,有些严肃,“这是谁的主意?是不是与蒋市长有关?是不是因为有人知道了流星是蒋市长的女儿?”

我甚至是有些愤怒。

余大勇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似乎想回避我的目光,他的脸上写就了一丝本不应该属于他的尴尬。我的眼睛里已经挂着泪水。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我还是表达着我内心对这件事的嘲讽,“余主任,你回去之后,告诉你们领导,看一看能否接受我去做流星的记者工作?我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余大勇当然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一种冷酷的玩笑。

他报以冷笑。

我和余大勇一起向外走去,我们慢慢地一边走一边聊着。我的眼睛里始终都闪动着泪花,“余主任,你知道我此刻的感觉吗?我听到这一消息时,仿佛像是在听宣判书,宣判了流星的死刑。这仿佛像是盖棺论定。”我越说越激动,我停住了脚步,面对着余大勇,我更加愤怒,“我们需要钱,我们需要工作,我却不需要这些,我们不需要这些。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而且来得是这样地功利。我想说,如果那天蒋市长发病时,一下子一命呜呼了,还会有这一切吗?”

我的泪水迅速地流了下来,我发泄着,我有节制地发泄着,我知道不应该这样对待余大勇,余大勇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儿对不起流星的地方,也没有一点儿对不起我。可是此刻的我又能向谁去倾诉我内心的感受呢?

余大勇始终沉默着,是那样地沉默。我不能再在他无辜的心灵上涂抹上一点儿污迹,我送走了他。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他走到医院大楼的门口。

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又抱住了他,轻轻地拍拍他的后背,我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我此刻的歉意。

我朝住院部走去,一路上,我依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

我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讽刺与嘲弄,我像是受到了人格的污辱,那种感觉决不亚于李诺最初对我的戏谑。我并不知道这是谁人所为,我也不相信这是谁人在精心策划。我却透过这种荒唐,看到了人心的另外一面,看到了市井百态,看到了官场抑扬……

利益,利益仿佛永远都是一些人心底衡量是非曲直的筹码。我由衷的佩服欧阳修当年撰写《朋党论》时的英明,而今天的人们依然在用自己的行为,不知羞耻地佐证着利益至上的歪理。

我吞咽着此刻的悲哀,但愿这悲哀只属于我和流星。

135

当我知道蒋市长另外那个女儿离去的真实秘密时,并不是在手术室门前的那个水吧里,而是在流星手术的那天晚上,是在蒋市长病房的卧室里。那是他特意约我去的那里。

那天白天,蒋市长正与我说到关键处时,流星的姨妈回来了,我们便再也没有继续已经开始的话题,那是蒋市长自身的缘故。我看得出来,他是不想让自己过分地激动,因为不时地会有人认出他,认出他是一市之长。尽管出没于那里的人并不多,可还是不时地会有人从那里走过,或者走进水吧。他很可能还因为无法把握流星的姨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听到那一消息时,会是何种表现。我体会出他宁肯让我慢慢地将那些秘密转告于她,也不愿意直接面对她,不愿意一展面对她时的另一种尴尬。

晚上,我如约走进了他的病房。呆在套间外侧的人不是他的秘书,也不是他的夫人。那是一副我感觉到陌生的面孔。那个人显然知道我会来这里。当我走进蒋市长病房的卧室时,卧室内只有蒋市长一个人。他已经坐在了一个小茶几旁,另外一个位置正虚位以待。

我们之间的谈话是平静的,他仿佛已经没有像白天那样激动。显然,他是在克制着自己。听着他慢慢地叙述,我才知道他的另外一个女儿已经离开了秦州,她仿佛是愤怒地离开的,因为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她才知道了她的身世之谜。

她并没像我想象的那样是在用谎言欺骗我,欺骗流星。她是真诚的,当她听到她还有一个姐姐,一个从来就没听谁提起过的姐姐需要救助时,当她还有一丝希望可以救助她的姐姐时,她慨然地同意了那样做,那更是她爸爸的意愿。

她离开时,是愤怒的。她无法接受她的身世之谜,她无法接受她的身世竟然被隐藏了足足二十几年的事实。蒋市长告诉我,她不是不能够接受他这个养父,也不是不能够接受她的生身父亲,尽管她还不知道她的生身父亲是谁。她却不能够接受那样的一种欺骗,一种瞒天过海的欺骗。

她甚至是不想知道这一切,她在医院病房里曾经痛斥过她妈妈的行为,痛斥过她为什么掩藏了事实的真相?当她离开医院病房后,蒋市长再也没有见到她。他们之间竟然没有一次郑重的交谈,也没有一次像样的道别。蒋市长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又有些激动。我不希望他这样激动,我奉劝他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我却不知道他怎样才能平静下来?

一个男人,面对着一个女人的欺骗,面对着那二十几年的欺骗,他会是怎样地痛不欲生?即便是万水千山都曾经走过,他就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吗?

我的感觉完全是对的,当他再度提起这种事的时候,是无法让他平静的。我面前坐着的已经俨然不是一个一市之长,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一个曾经经历了无数风霜雪雨的男人。

他流泪了,他流着泪向我讲述了那锥心刺骨的记忆。

当年,还在他没有离开流星的妈妈和流星之前,就已经展现出了他仕途的光明前景,他一次次地被当时的区委列为了后备干部的名单。而那一曦光亮,没有让他的心里光明起来,反倒变得更加灰暗。他看好了当时还没有婚配的屈小岚,开始疯狂地追求她,而当时,他竟然根本没有顾忌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而且已经有了流星。他这样做的目的,除了因为屈小岚长得漂亮之外,更主要的一条原因是因为她的身世。

蒋市长的第二个女儿是在他与屈小岚结婚两年后出生的,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他竟然发现了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继续诉说着,仿佛在我面前不需要再掩藏一点儿什么。他似乎也没有更多的愤怒,有的只是伤心与伤感,我仿佛感觉到即便是愤怒,他也已经力不从心,流星的不幸和他另外一个女儿的离去,已经让他失去了后半生幸福的依据。

“我这些天所遭遇到的意外,几乎超过了我前半生的总和。我人生辉煌的背后,其实只剩下了暗淡。黯淡的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哽咽着,“如果她还能活下去,如果她还能原谅我……”

他说不下去了,我劝他,“别说了,蒋市长,别说了。你不能激动。”

我的心里是明白的,我不仅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我还明白他的所有如果,都是真正的如果。那都是最浪漫的假设,而那一个个的如果,何止是他的需要,难道不是我的需要吗?可是,那真的都是如果呀。

这也许是蒋市长人生中最昏暗的一个夜晚,我在他的病房里陪伴着他度过了一个了无希望的午夜。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他像是举目无亲,不然,我决不会是倾听他述说的唯一听众。

离开他病房前,是他的坦诚,让我竟然一下子透视出了他人生的多个侧面,透视出了他半个世纪的人生轨迹。

136

流星已经住进了一个单间病房,那是流星做完手术之前,蒋市长在他的秘书面前表达的意思。他出面找到了护士长,流星离开手术室的时候,就直接去了那里。这个单间病房,离蒋市长病房更近了,只是斜对门。

那天,我离开蒋市长病房时,已经是凌晨了。就在我走出蒋市长病房的当天上午,流星的姨妈让我回家去休息一下,晚上再来医院。

我没有等到晚上,到了下午四点多钟,便朝医院里赶去。当我走进流星的病房门口的那一刻,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竟然发现了一个我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流星的病房里,她俯下身去,脸紧紧地贴在了流星的脸上,她就是蒋市长的另一个女儿。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我没有迅速地走近她们,我不想马上惊动她们,我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悄悄地试图慢慢地接近她们。我听到她哭诉着,“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呀。我真的想帮你,我真的想帮助你呀。”

那哭声一下子震撼了我。也感动着我。

我已经明白,她并没有离开秦州,她是负责任的,她一定是想对她的承诺做一个交代,尽管她面临了那样大的变故,尽管那不是她的责任,尽管她同样是无辜的……

我慢慢地将门推开,门缝由小变大,由大变成了完全洞开,我走了进去。我已经泪眼婆娑,她们都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还是没有打扰她们。这一刻,我们三个八零后,仿佛命运是那样地相通,已经完全超过了血缘的规范。我们尽情地哭着,任泪水滂沱,任**泛滥……

这一刻,流星的姨妈并不在病房里,当我们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流星的姨妈看到蒋市长女儿走进来时,她特意回避了。也许,她是想让她们两个同龄人在一起说点儿什么,只有她们那个年龄段的人更能够彼此沟通。

蒋市长女儿不时地道着歉,我知道这是她的善良,这是她对流星真实感情的流露。不然,她何歉之有?

我太能够理解此刻她的心情了,对她来说,此刻一定是痛苦的。这太突然了。突然得让她一点儿都来不及思考,我不想再问她什么,但我却能够想到,正是她的猝不及防,才让她几天前消失在了我们的依稀希望里,也消失在了蒋市长那希望的荒野里。而那天我走进陈丽丹医生办公室试图解开我的疑惑时,陈丽丹医生断然否定着她所知道的事实。那一定是她特意隐瞒了我想知道的东西。此刻,蒋市长的女儿郑重地告诉我,当她从陈丽丹医生口里知道事实的真相时,她几乎痛不欲生。

那一刻,她能够接受骨髓配型不成功的事实,她却接受不了她不是她爸爸亲生女儿的惨痛。

我理解她,我太能理解她了。她是在痛定思痛之后,才决定来与流星告别的。她向我做着这样的解释。

她的出现是一个意外,她这样离去也是一个意外。流星仿佛经历了人生的又一次历练,她躺在**,想欠起身子,与她告别,我们都没有同意。流星脸上的泪水泛滥着,她还是努力地抬着头,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晃动着,与已经走到门口的蒋市长女儿告别,“再见,再见,”她是哭着与她道别的,“坚强些,再坚强些,你总有比我更坚强的理由。”

我站在蒋市长女儿身后,准备送她走出病房。那一刻,当我听到流星的这些话时,我竟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涌泉一样情感的闸门,竟然失声哭了起来。不是我不够坚强,是因为那情景真实地感动着我。不是因为我不够理智,是因为我的眼睛里已经盛不下那滂沱的泪水……

流星的姨妈已经回到病房门前,她走了进来。蒋市长女儿突然又重新走到了流星的面前,伏下身去,又一次在流星的脸上吻了一下,她们的泪水尽情地交织在一起。流星哭着,不停地哭着,她终于摆脱了她的吻,把头移向了另一个方向……

蒋市长的女儿哭着走了出去,我跟着她离开了病房。

走到走廊上,蒋市长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他的秘书刘鸣依然站在他的身边。蒋市长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能够看得出他看到她的女儿时的惊喜,他却没有走向前去。我不知道那一刻他都想到了些什么,是惊喜?是陌生?抑或其他?

蒋市长的女儿也有过片刻的犹豫,那只是十分短暂的犹豫,还是让在场的我感觉到了,她转过身来,一下子向蒋市长怀里扑了过去,似乎有点儿不大合乎中国式的父女之间情感的表达,而这一刻,她竟然就是那样地表达着。她哭着说道,“爸,爸,”她失声地哭着,仿佛旁若无人,片刻之后,她依然哭着说道:“爸,你好好保重身体……”

如果不是亲临其中,我决不会相信这是发生在人间的真实故事,而这一切就这样真实地发生了。像是小说,像是其他种类的艺术作品。而它竟然是那样地真实,真实的无懈可击。

137

流星还没有下床,按照医生的说法,四天之后她就可以下床活动。可是四天早就过去了,流星却依然难以下床,她曾经尝试着下过床,她常常感觉着腿疼,疼得让她不能自制。我曾经为此去找过骨科为她做手术的主刀医生郑英礼。他告诉我是因为手术刀口牵扯的腿疼,过几天就会好的。我又一次听信了医生的话。

那天下午,辛然来到了流星的病房,她没有与我打招呼,她说想来看看流星。我却知道她很可能还是冲着我来的,她还是好心地在惦记着我工作的事,因为此前她不止一次提起过此事,我不得已告诉过她,等着流星手术之后,我再去与拜访她爸爸。

辛然问起了流星手术之后的感觉,她在流星手术之后,不止一次地来过病房。此刻,她问流星是否比前几天的感觉好一些,流星的回答是否定的。她执意坚持让流星下床行走,可以慢慢地尝试。我也听信了辛然的话。流星的姨妈也轻轻地点着头。

我要去辛然爸爸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商谈工作的事,始终都没有告诉过流星。眼下我就更不想告诉她。我跟着辛然走出病房,一直朝门诊大楼走去。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直到走到门诊部大楼时,辛然才提起了关于我工作的事。这是完全在我预料之中的。她问我什么时候去与她爸爸见面。我正在犹豫之间,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没有回避我,接电话时,她依然还站在我的身边,她满口应允着什么。

放下电话后,她告诉我是她爸爸打来的电话,她爸爸找她帮忙给一个朋友联系做加强CT,那通常情况下需要排两三天的队,而她答应了明天上午就设法给他安排上。

结束了这个话题,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唉,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走开?”她没有等我回答,“如果能走开,现在去我爸爸那里行不行?我今天下午可以走了,科里还欠我的代休。我陪着你过去。”

我犹豫片刻,觉得盛情难却。不管去他那里工作行与不行,我总需要重新寻找一份工作,总要给人家一个答复。我答应了她。

“我再问一下我爸爸现在在哪?”

她在电话中与她爸爸说明了情况。显然,他爸爸答应让我们马上去他那里。

我在医院大厅里等着她去办公室换完了衣服,我跟着她走出了医院,又坐进了她停放在医院停车场里的车里。

我给流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流星我需要出去一下。

那是一辆我叫不出名字的轿车,我能感觉出那一定十分高档,我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我想起了与李诺在一起的情景,我仿佛像是坐在了李诺的身边。现在想来,我坐在李诺身边的感觉,仿佛不像此刻这样。此刻,我却有着另样的紧张,我是她的什么人?几乎天天都让人家围绕在我的身旁,一边是流星,流星需要她的关怀与帮助。一边是我,是我需要人家这样地精心关照与呵护。

是不是我天生就是一个不能有任何担当的男人?

“想什么呢?”她看出了我在沉思。

我回到了现实世界里。

我没有回答,只是投去了深沉的一瞥。

我根本就没有关注时间是怎样从我们身边悄然溜走的,车很快就停在了一栋大楼的楼下。大楼的门口赫然耸立着若干个牌子,我不知道哪一个牌子属于她爸爸。电梯把我们送到了十八楼,她带着我走进了一个大大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道铁门,所谓铁门就是一个铁栅栏。它拦截了我们的脚步,辛然按了一下旁边的门铃。有人跑出来开了门。

我走过几个门口,最终走进一个看上去足有一百多平方米的办公室时,一个不足六十岁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不用介绍,我已经知道那就是辛然的爸爸。

辛然把我介绍给了她的爸爸,他把一只手伸给了我。

一声“幸会幸会”,算是让我们相识了。

辛然走了出去,她告诉我让我们谈谈,她在旁边的办公室里等着我。

十几分钟下来,我却感觉到辛总竟然像是漫不经心,我马上意识到,同样不是那里有什么工作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在这里找到一个归宿。我知道,关于这一点,我必须理解,因为我比谁都知道就业的困难。

他办公桌上的电话不断地响着,他不断地接听着电话,每当那时,我都会觉得他是那样地旁若无人,我仿佛还没有走进他的视野。我终于抓到了他放下电话的一个机会,“辛总,如果你太忙的话,我就改日再来吧。”

“那好那好,”他已经站了起来,“你再来时,自己来就可以了。我们已经认识了。”他起身将我送到门口。

辛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跟着她离开了那里。

坐进车里,辛然问我何时来上班?

“我们还没有谈到实质性的东西。”

“我告诉过他,需要给你安排个职位。不然,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辛然的爽朗,让我对他爸爸的近乎敷衍更加不解。

我还是答应了辛然,我会单独来找他。

那一刻,我已经想明白,哪怕是再度面临挫折,哪怕是再怎么艰难,我都需要向前走去。

138

那天,我走进流星的病房时,流星正在她姨妈的搀扶下尝试着扶着床行走,她一步步地在床前挪动着,是那样地吃力。她的腿还是那样疼痛,我知道不是她的懦弱,不是她不够坚强,我看得出她一直是在咬牙坚持着。可我还依然相信郑医生的话,我也相信辛然的话,我照样鼓励着她坚持下去,再坚持下去。

没过几分钟,她还是放弃了。

我开始怀疑起来,我怀疑手术是否存在什么问题,流星恢复的速度远远没有像医生所表示得那样快那样好。我又一次去找骨科郑英礼医生。我希望他能够再一次前来病房亲自看一看,看一看流星身体恢复得是否正常。

他没有来,他本来是答应了我过来看一看的。可是当我回到病房时,我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依旧没有来。我又一次去了他的办公室,有人告诉我,他已经走了,是被别人叫走的,没有人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他是换好了衣服离开办公室的。

我想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没有人肯告诉我,我理解那是因为他们想保护一个人的隐私或者利益的需要的缘故。我走出了办公室。

我直接去找辛然,她正好在医院里,我是从她那里得到骨科郑医生的手机号码的。

我想打电话给他,我几乎抑制不住我此刻的情绪,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或者已经忘记了流星是蒋市长女儿的真实身份这一事实,我却无法忘记我在他们的眼里却是蒋市长的准女婿。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克制再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因为流星毕竟没有出现什么更加异常的问题。

我就这样告诫着自己,又一次朝流星的病房走去。

就在我再度回到病房时,我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我并没有多想,我只是走出去了半个多小时。我从流星的姨妈那里知道了刚才曾经有人来过。经过她的描述和介绍,我知道来人竟然是李诺。她怎么会又一次来到医院?她为什么连一个电话也不给我打,竟然这样贸然地来到这里?

难道她依然这样关心流星的病情?

自从那天离开她的办公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她那里,既包括她的办公室,也包括她的别墅。我并没有能力一下子将她从我头脑中删除,我还不时地会想起她,甚至是常常地想起她。我还是想慢慢地将她淡忘,我知道那需要时间,需要过程。可是我还是维护着我自己的断然决定,我真的就再也没有找过她。

我知道她来过之后,还是不想给她打电话,我在流星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流星慢慢地转过头来,郑重地问我,“你已经离开了服装公司,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愣了一下,一定是李诺刚才说过了此事。我没有反驳的意思,也没有那样的必要,我只是轻轻地问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她再也没说什么,就是说看在与你同事的面上,路过这里时,想来看看我。”

我相信流星的话,她是那样平静地叙述着事情的经过。她还是想解开她的疑惑,“你为什么又离开了那家公司?我们不是说好的,先干着看看吗?经历就是一笔财富。”她停顿了一下,她见我没有再说什么,便接着说道:“再说,我有病这么长时间,你总在这陪着我,人家也没有说什么,你就暂时在那干干看嘛,就算是马上换一个单位,谁会原谅你这样做?”

流星是诚恳的,我知道她身体的每况愈下,已经不允许她再去猜测李诺会不会分享我的那份真诚。我说道:“你就不要操这份心了,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所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我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回避事情的真相。

流星依然不依不饶,她的情绪显得有些焦躁。我不得已告诉她,我可能会去一个新的单位工作。

正在这时,辛然走了进来,她是因为我刚才去过她的诊室之后,特意腾出时间过来看看流星,她像是解救人质一样,把我从流星质问似的疑惑中暂时解救了出来。

辛然对流星的病情毕竟并不内行,我知道她只是徒有热情,而无实质性的解决办法。她依然安慰着流星,也安慰着我。我只有静静地听她说着什么。

我只把她送到了走廊上,便返回了病房。

流星依然还在问我准备去什么地方工作,是不是已经有了意向?

我终于告诉她,辛然想帮帮我的忙。我已经开始着手做这方面的工作。

这件事总算是暂时应付了过去,我感觉流星仿佛很在意我下一步会去哪里工作,而不是我为什么离开李诺的服装公司。这是我十分高兴的事情。

我没有想到,吃晚饭时,我坐在她的身边,她却一边吃饭一边问我,“辛然给你介绍的是一家什么样的单位?”

这是我根本就不需要回避的问题,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

流星异常地敏感,“是一家什么样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我不置可否,因为我实在还说不出一个大概来,“这一两天,我会再去那里看看,回来后,我再向你汇报。”

我用这样的方式想博得流星一笑,哪怕是一丝微笑。

我看到了她脸上的那束阳光,有些勉强,是那样地勉强。

139

生活有时也会是一种传奇。

自从我开始跟踪流星的姨妈那天开始,我从来就不曾看到,甚至不曾感觉到流星的姨妈面对蒋市长时,有过一次的云开雾散。我细腻地感觉着她内心世界的痛苦,我仿佛感觉到曾经给流星的妈妈造成的心理创伤,至今依然在流星姨妈的心里隐隐地作痛。依我见识的流星姨妈的修养,依我见识到的她的胸怀,她都应该让那曾经的往事化作云烟,悠然远去。可是她根本就没让我看到那样的可能,她甚至让我感觉到那永远都不会成为一种可能。

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两天之后,竟然让我看到了奇迹。那天时近中午,我从外边为流星买饭回来,流星的姨妈并不在房间里,我并没有在意什么,我迅速地将饭菜摆到了流星面前,帮助她慢慢地坐起,让她吃起饭来。

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依然不见流星的姨妈回到病房。收拾完碗筷,我走到走廊上,依然没有看到流星姨妈的身影。我回到病房再度问流星,她会去哪里。流星告诉我说,她好像看到过一个人在门的玻璃上晃动了一下,她随后就走了出去。流星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是谁。

我重新走到走廊上,见一个护士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向她询问是否知道流星姨妈去了哪里,她向我呶了一下嘴,她指向蒋市长的病房。我马上明白了,流星的姨妈一定是去了蒋市长的房间。

我毫无顾忌地敲响了房门,听到里面的回应,我便走了进去,我看到流星的姨妈正坐在那天晚上我曾经坐过的地方,正在与蒋市长面对面地坐着,他们的脸上似乎都现出了希望之光。我不知道在我走进病房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这却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看到的情景。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谅解,抑或是其他?

蒋市长招呼着我坐到床边。我希望他们马上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流星的姨妈告诉我,流星的骨髓配型已经成功,是从中华骨髓库找到的,那是新近加入的一个骨髓捐献志愿者的骨髓。是陈丽丹医生最先告诉蒋市长的,又是蒋市长将这一消息告诉她的。

我马上明白了,是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让他们几乎捐弃了前嫌,让他们把希望写在了脸上,让我看到了他们坐在一起时那心态的平和。

此刻,我最先想到的是流星让遗憾臻于完美。世界上有什么能比亲情更具有亲和力的呢?尽管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样多的曲曲折折,尽管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样多的长长短短。所有的远远近近,所有的新新旧旧,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流星生命的回归。

我兴奋至极,我兴奋地最先走出了蒋市长的病房,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流星的时候,流星竟然哭出了声来。她是那样尽情地哭着,那是她情绪的释放,是她对希望的寄托,是她对曾经的求其生而不可得的毅然决然的抛弃。

我同样激动地流下了泪水。我坐到流星身边,抱住了正坐在床边的她,我紧紧地拥抱着她。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头埋进了我的胸前。刹那间,我像是他生命的全部,仿佛像是我给了她生的希望。

这是生命的废墟上,重新钙化了的骨骼。这是模糊的阡陌里,再现的希望的原野。这是迷失的旅途中,幻化出的浸满泪水的座标。

流星的姨妈走了进来,蒋市长也走了进来,跟在他们后边的还有医生陈丽丹。我站了起来,郑重而无言地与他们一起分享着这份希望的喜悦。

流星的表现,让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一个人对生的渴望。她的情绪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她的信心已经明显地增强,她自己便表示要加大锻炼的力度,争取早日让腰部手术的不便彻底消失,从而为骨髓移植创造更好的条件。

这天晚上,病房内只有我和流星两个人,我与她同样兴奋着,一直兴奋着。我们都没有了睡意,我在一张报纸上,写下了一首诗,那是我此刻的心绪,它流淌在了我的心里。我给流星读了起来:

多么渴望,

渴望春日雨滴禾下的细腻。

多么企盼,

企盼冬日雪落无声的耳语。

你是已皲裂的土地,

我是滋润干涸的春雨。

你是曾枯萎的季节,

我是拥抱四季的思绪。

渴望吧!

我们所有的渴望与企盼

都已融入了今天的惊喜

听完之后,流星哭了,哭得是那样地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