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与中境界限自古不太分明,除了最北端的黄石府与最南端风华群山,大致算是分界,中间府县划分,历朝历代一向在东境与中境间徘徊。
正朔朝龙兴之地在东境,因此帝室对东境多有偏爱,兼之又是江河下游、漕运发达、盛产鱼米之地,所以两境间摇摆的府县,大多划属东境。
后来因为中境妖祸,原本这些划属东境的府县便成为大量百姓逃难首先抵达之地,收容难民之际,也要面对汹涌而至的天外妖邪。
因为缺乏地利险要,当时朝廷大军与方真修士对抗妖邪时常陷于下风。昔年刚刚崭露头角的霍天成上书昶王,要在抗击妖邪的前线兴建烽燧堡垒群,打造能够守望互助的防御阵线,如鱼鳞次第交叠,未来反攻也是以堡垒群步步为营,向前推进,将防御阵线压缩成进攻前锋。
寻常将领过往从未有过与此等悍不畏死、数不胜数的妖邪作战,方真修士中也鲜有像霍天成这样提出适用方略者,于是得到昶王准许,并且大力发动自中境逃难而来的百姓,精壮者编为辅兵民夫,让霍天成带领营建防线。
说是要营建防线,但这件事做起来一点都不容易。天外妖邪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侵略,为了让妖邪攻势稍缓,使得朝廷大军与民夫可以安然营建防线,霍天成主动率领一批方真修士,直入妖祸焦土八百里,牵制妖邪动向。
这可以说是真正让霍天成名动天下的一役,自从罗霄宗在玉皇顶一战后分崩离析,玄黄方真道面对天外妖邪皆如惊弓之鸟。只有霍天成能够逆妖祸而行,甚至创造出百八修士歼灭十万妖邪的战果。
短短两三年的功夫,受霍天成牵制、困阻、歼灭的天外妖邪,几近百万之众,是外人无法想象的数量。更难得的是,在这段日子里,霍天成总结出大量针对天外妖邪的战术。
小到一名修士单独面对成百上千妖邪,需要如何步步后撤、布下陷阱阻扰,传递消息给同道、及时提醒边关防线;大到方真修士联手合力,要怎样节约法力、攻防轮替,因各人情况分工不同等等。
更别说霍天成即便恶战间歇,还不忘提笔编撰《论修士十人阵器具配用》、《三才变阵讲》、《攻势形述》等文,给太玄宫后来培养斗战派修士,提供了绝佳讲学基础。
在霍天成带头引领下,短短十年间,便有一条初具规模的防线挺立在妖祸面前,南北相继约两千多里,兼具水陆,有三关、七城、九连堡等等,更别说众多烽燧隘口。整个防线并不是一整条边墙,而是相互嵌套、彼此交织的深广阵地,有时候面对妖邪过多,需要将其引入几个堡燧纵深之间,能够汇聚更多人手与兵马围堵剿杀。而这大多也都是霍天成的创见。
而在这片防线之后,按照霍天成的提议,将部分逃难百姓就地安置,开垦荒地、兴建村社,一方面减轻逃难百姓散入东境各府县带来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是为常驻防线上的朝廷大军提供粮草辎重。
霍天成手段一贯雷厉风行,甚至在某些官吏看来近乎苛厉。因为得到皇帝陛下的恩眷,霍天成经常做先斩后奏之时,提拔任用只看干事能力,甚至被御史言官斥为“贩夫掌国帑,走卒司礼教”。
参本递到陛下龙案上,朱批竟是一句“韵律不合”驳了回去,逼得好几位御史大人弃印辞官。
只可惜这招欲擒故纵根本没引起皇帝陛下的留心,直接撤换御史台,连府衙都直接改成太玄宫修士研制符咒的朱箓部。
霍天成平日里办公坐镇之地叫做甘露关,随蹑云飞槎回转东境,他根本没有跟着一路回到江都,抵达东境后便领着弟子飞向甘露关,处理事务。
“霍帅,这是昨天刚到的器物清单,请您过目。”一名肤色枣红的初老男子说道。
不同人对霍天成的称呼也不同,他的弟子自是叫师尊,太玄宫或其他修行同道尊称“霍道师”,由他本人统领的十二辰道与边关兵马将佐官吏,则多数叫一声“霍帅”,即便霍天成本人并无将帅职务。
这位红脸男子就是霍天成从市井中提拔起来之人,名叫辛宏。早年间是漕帮的会计,专门帮漕帮背后的金主们贪墨财货,几十年未被查出。
后来妖祸爆发,中境沦陷,已无需漕帮运转财货,海商兴起更是一记重创。辛宏因为知晓太多秘闻,被昔年东家派人追杀,他一路携金逃亡,逆难民奔逃方向,来到刚要兴建防线堡垒之地,打算藏身民夫之中躲过风头。
只可惜辛宏藏金被工头发现,那时节很乱,工头打杀民夫也是常有的事,若非霍天成刚好路过视察,辛宏估计会被活活打死扔到哪个乱葬岗里去。
被霍天成随口救回性命的辛宏,只见过当时那个还带着三分青稚之气的霍天成一眼,本能便觉得此人将来定成大器,是自己咸鱼翻身的贵人,于是赶忙跪倒在霍天成跟前,说自己愿意终身效劳。
霍天成识人用人的手段,几乎是与生俱来般纯熟,他一眼看出辛宏精明老辣的眼光与判断,于是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做一个掌管财会的书吏,没品没职,开多少俸禄薪金纯粹看霍天成意愿。
“可以!我辛宏今生今世都是您的牛马!任劳任怨绝无二话!”当时年过四十的辛宏,一身破衣烂衫,跪在还是小青年的霍天成面前,涕泪横流地连连磕头。
“起来吧。”霍天成也并未伸手搀扶,神情多少有些冷淡漠然,说道:“你只要替我管好钱财、后勤辎重不断,自有富贵之时。但只要忤逆一次,我便教你形神俱灭,听见了吗?”
阴冷话语几乎冻彻骨髓,辛宏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磕头,砸得脑门鲜血直流。
每当辛宏想起这段回忆,都不禁感叹自己押对了人,如今霍天成坐镇边关、抗击妖祸,满朝上下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霍天成也许手段苛厉、行事霸道,但相处久了,辛宏和他的同僚们都十分清楚,霍天成其实就是不喜烦扰纠结,凡事只愿意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
加上霍天成本人修为奇高,又没有任何声色享受,他办公的殿室中除了堆成小山般的案牍文案,就没有别的杂物。这种风气传播开来,连同整个甘露关,都厉行节俭,更无人敢醉酒纵乐,遑论渔色场所。
但霍天成绝不抠门,他在两个地方花销用度之大,连辛宏都倍感压力。一是对亡者的抚恤,这包括修士与普通士兵,光是发放抚恤还不够,霍天成还偶尔审查发放是否到位,逼着辛宏不得不筹建一批人手,专门负责分发抚恤,杜绝贪墨。
其二就是平日操训消耗。辛宏本人并非方真修士,但跟着霍天成久了也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方真修士并非人人擅长斗法,尤其一些大派弟子,仗着有尊长赐器,以为多么了不起,来到边关防线一带助阵,总拿鼻孔看人,却被霍天成勒令操训。
两年前就有这么一位,觉得霍天成沽名钓誉,霍天成都没说话,他的弟子韩雪楼上去就把那位修士持剑的手臂斩了,然后左右开弓几百个大嘴巴,最后安排人将重伤昏迷的修士送回门中,还附带了一封斥责门派尊长教导不严的书信。
辛宏见过太多这些桀骜不驯、自以为是的修士,被霍天成管教一阵后,个个服服帖帖。而这个管教的过程,并不是单纯斥责打骂,而是伴随大量斗法演练。
霍天成要求参与驻守的方真修士,都必须参与模拟实战的斗法演练,甚至经常出外捕捉天外妖邪给众人试手。这个过程中,消耗的灵材、丹药、符咒、法器等,数量用惊人二字都无法诠释。
但经过霍天成的**和训练,这些修士的斗战实力都大大提升,也许他们本身修为并未增长多少,可是在具体实战中的配合,已经不像初来时那么慌乱失措。
而这些修士,也基本是十二辰道的组成人员,其中十道被分派到整条防线上,另有两道空闲是轮流值守之位,保证十二辰道每一支都经历过实战磨练。
按照霍天成的意思,这么多的操训演练,就是为了防止实际面对妖祸时,因为经验不足而出错身殒。只有平时多训练,战时才少伤亡。
为此,霍天成还不仅要方真修士训练,他还从防线驻军中挑选精壮兵士,独立编成一军,除了指点他们最基础的功法,还尝试为他们激引灵根,希望打造一支能够使用各种法器符咒的特殊军阵。
霍天成能够在杏坛会上讲授蕴灵诀,自然不是凭空而来的参悟。在此之前,他便已经在这支特殊军阵中做过许多尝试,如今已有大约三千多人激引灵根,初悟玄功根基。
这批兵士或许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方真修士,可他们通晓粗浅的调息法门。霍天成通过太玄宫,还特地研制新式符咒与法器,不必妙用威力多强,就是专门给这批兵士使用。
如此一来,边关每日操训消耗又大踏步地上升一个台阶,对于辛宏而言,无疑是肩上担子又一次加重。可他并无怨言,反倒是乐在其中。辛宏掌管财会,很清楚这些补给并无虚耗贪墨,都是用在必要之处。
霍天成草草扫过清单,随意点了点头,朝另一侧的修士问道:“符甲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那名修士手里拿着一沓纸,递给霍天成后说道:“师尊,按照您的吩咐,符甲已经挑选真武军五十名灵根兵士进行试验,无论是高低纵跃,还是短暂的潜水翔空都大致做到,但有一点,兵士们都觉得操纵符甲很费心神,他们根本无法分心战斗,更像是披着重甲登山越岭。”
“我先前所说,用法阵来辅助操纵符甲,难道不可行吗?”霍天成问道。
“弟子……恐无此法阵造诣。”
“罢了,还有别的什么事吗?”霍天成也不呵斥。
“就是符甲的材质,恐怕一般铁材无法承受符咒法力流转,金性灵材也需要耗费时日炼制,如果用符金也许会更好。”
辛宏听见这话插嘴道:“霍帅,符金恐怕不太好弄。哪怕将太玄宫已有的符金全部调来,也不够真武军所需一半。”
“太玄宫炼制蹑云飞槎,如同在大饼上铺洒食材,自然余裕十足。如今要在人身大小的符甲上布置法阵,多少有些螺蛳壳中做道场的意思,你的难处我明白。符甲操训从现在起,改为真武军灵根兵士轮流参与,解决问题从实际入手,你看看兵士们还有什么想法。”霍天成说道。
话声刚落,韩雪楼匆忙从殿外跑来,说道:“师尊,昭华堡、金玉堡方向同时传来急讯,说是有将近二十万天外妖邪进攻。”
“哦?一南一北同时有妖邪进犯?”霍天成站起身来,微微起了兴致,却忽然有所感应,袖中飞出一面通明鉴,内中光影闪烁。
韩雪楼见师尊神色微露凝重,问道:“师尊?妖邪进犯,该如何处置?”
辛宏跟随霍天成多年,明白能让他露出这等神色,绝对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轻声问道:“霍帅?何事烦扰?”
霍天成收起通明鉴,说道:“有妖邪进犯江都,玄天六合阵两处阵枢被破,剩下两处阵枢,在刚才谈话之间,也都被攻击了。”
韩雪楼反应最快:“江都?怎会偏偏在这个时候?难道是陛下急召师尊回去?”
在场都是见惯战阵人物,立刻察觉出江都变乱与妖邪分头袭扰边关,必有牵连。
“邪魔潜伏多年,如今终于现身了。”霍天成忽然笑了:“他们居然不是首先针对我,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了。”
“师尊!现在该怎么办?”韩雪楼问道。
“急什么?”霍天成立刻安排下去:“驻守防线的十道人手,看情况向南北两方调度支援。轮调两道即刻赶往江都,赤岩关兵马也调动起来勤王救驾。”
韩雪楼闻言不禁问道:“那师尊您呢?”
霍天成沉思一阵,说道:“你等专心备战,莫要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