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们同床共枕过的交情◎
隔着不远的距离, 令梨清晰地感受到了地脉的震惊。
她不清楚对方的震惊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是薄念慈贼喊捉贼的问题发言,亦或两者都有。
至少局面如今的冷场和死寂, 百分百是令梨身后这个男人的错。
这样一想,地脉和她同病相怜。
都是被恶人折磨的可怜人。
但地脉的心理承受能力未免太差了, 令梨恨铁不成钢地想, 怎能如此轻易就被打倒?学一学她, 她可是时时刻刻被薄念慈带在身边折磨, 依然顽强乐观地坚持到了现在。
地脉不行, 还得靠令梨。
她悄悄伸手,手指勾起男人垂落的长发,轻轻扯了扯。
“有事就说。”薄念慈睨她, “别搞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
令梨嘴上哦了一声,指尖一缠一绕地卷他黑发玩,反骨和叛逆在细节处可见一斑。
“方才地脉讲述的历史故事, 尊者以为如何?”她问。
“无聊的故事。”薄念慈勉强道, “不如你编的有趣。”
由奢入俭难, 领略过故事大师小梨超凡脱俗的剧本,地脉的故事乏尘无味、干瘪得像老婆婆的牙齿。
“它只是条地脉, 不要对它的艺术修养要求太严格了。”令梨替地脉说了句好话, “至少它的描述很客观,没有夹带私货, 是非对错一听便知。”
“在地脉的故事里, 一切由年轻的城主而起, 他无疑是罪魁祸首。城中居民挖损地脉, 地脉血祭活人, 属于风水轮流转的报复性行为, 谁都不能说自己无错。”
“但是。”令梨话锋一转,“在它的故事里,有一个绝对无辜绝对没有错的角色,按照正道修士匡扶正义替天行道责任书条约第十八条规则,我宗弟子有保护无辜者的义务。”
“绝对无辜?”薄念慈重复道,不以为然,“天底下哪有绝对无辜的人,菩提寺的和尚都一天天忏悔罪孽。”
菩提寺和尚的罪孽包括但不限于:身为秃顶出家人却觊觎凌云剑宗出品的生发神丸、支持黄连味辟谷丹和抵制黄连味辟谷丹两派之间不可协调的矛盾、拿东海生腌鲱鱼味辟谷丹充当成佛试炼的最后一关……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令梨路见不平都不会救和尚,生怕他们从哪儿掏出生化武器和敌人同归于尽。
“近些年弃佛修魔的人数都赶上弃医从剑的人数了。”令梨小声逼逼,“一寸长一寸强,没有头发的人果然靠不住。”
黑发冰凉柔顺的人,也不见得靠得住。令梨悄悄松开指尖被她不知不觉打了三个连环死结的发丝,装作无事发生地替薄念慈顺了顺长发。
“尊者所言甚是,天底下没有无辜之人。”无辜如令梨不都因为小小结怨被薄念慈大肆报复挂上通缉令到现在么,比她还无辜还惨的人,根本不存在。
“所以故事里无辜的,不是人。”令梨一锤定音,言之凿凿,“城主觊觎地脉,居民破坏地脉,地脉血祭活人,他们三个都不无辜,唯一无辜的是蜈城几百年修建的建筑物啊!”
“从一粒沙一粒石子到一栋房子一条路,基建的困难和苦楚人尽皆知。”令梨痛心疾首,“这都是文物,怎么能说塌房就塌房?”
令梨对建筑物有很特别的感情,或者说几乎所有贫穷的剑修都对建筑物有着别样的感情。
哪个穷光蛋没因为比剑比得太嗨砸碎了别人家的砖砖瓦瓦却没钱赔,不得不亲自挽起袖子蹲在墙角刮泥砌砖?
剑修别名搬砖工人,不仅仅因为他们像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还因为他们真的会砌砖,个个精通装修里的大小细节和踩雷点,炼器师时不时恭恭敬敬拿着洞府设计图前来请教,俨然新时代包工头。
令梨曾是一人一剑建完一处别院的女人,让她眼睁睁看着无辜建筑物哗哗塌房比杀了她还难受,满脑子都是贫穷岁月她孤独砌砖的萧索回忆。
地脉讲了叭叭叭讲故事,重点全在年轻城主如何可恶上,令梨耳朵里只听进去了一句话:蜈城要塌塌塌塌——塌了!
别这样,你知道建城有多难吗,相较而言转世投胎可太简单了。
“只要抓来年轻城主血祭给你,你能保证蜈城再不受塌陷困扰?”令梨看向地脉,着重问道。
“……是的,地脉可以。”地脉回答。
它与蜈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保护蜈城也是保护它自己的道理,地脉还是懂的。
但,合着它讲了那么长的故事,你既不痛斥年轻城主的贪得无厌,也不同情惨遭损毁的可怜地脉,关注的重点是一堆破房子?
第132节
地脉有什么好同情的,它和城主纯粹是黑吃黑的关系。令梨从不插手恶人相争,她只会抱剑蹲在旁边一边鼓掌叫好一边等着接受遗产。
恶人相争,正义夺利,前辈诚不欺我。
“好,记得你说的话。”令梨颔首,偏过头看向饶有兴致听她和地脉你来我往打机锋的薄念慈。
“想让我帮你捉人?”他一语道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年轻城主修为元婴以上大乘以下,令梨是绝对解决不了的。
“还是说,我给你的优待造成了某种错觉,某种我很好说话的错觉?”
薄念慈微笑着,指甲若有似无划过令梨的颈动脉。
蜻蜓点水的触感,却让人仿若看见眼前飞溅的血花。
优待?他认真的?令梨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37度的体温怎么说得出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绑匪对人质说‘我已经对你很优待了’,人质问:‘那你为什么不放了我呢?’
“如果他对我的种种折腾都算‘优待’,他平时到底是个多么混账的恶棍啊?”令梨重重叹息。
她脸上质疑的情绪太显眼,薄念慈见状,缓缓眯眼。
“瞧你的样子,是觉着我对你不好?”
“怎么会?”令梨故作惊讶,连忙摇头,“除了几乎掐断我的脖子、硬逼我吃下剧毒花草、住不了单人单间、骗我双目失明是个瞎子之外,尊者很是体贴,我十分感激。”
“一样两样记得挺清楚。”薄念慈笑意愈深,“准备什么时候报复回来?”
令梨:“有机会的话一定——啊不,我是说,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尊者种种体贴之举。”
好险,她差点说出心里话。
“知道就好。”薄念慈没紧抓着令梨不放,“回到之前的问题,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咦?”令梨奇怪道,“我没有指望你帮我啊。”
薄念慈不落井下石令梨都称赞他一句有良心,怎么会指望他帮忙。
“哪有人质求绑匪办事的道理?”令梨摇摇头,“尊者有多讨厌我,我心里是知道的,不说把我大卸八块,起码五马分尸。”
前有五杀魔尊,后有魔域通缉,再是蜈城恩恩怨怨,他们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共处都是令梨心大不跟他计较的结果。
“且安心。”令梨宽慰薄念慈,“我自知是开启仙府的工具人,不会计较人权的问题。左右你也未曾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我何苦不自量力的强求?”
令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薄念慈不是宿回云,不是对她纵容又无奈的师兄,他亦不是伽野,不是欢欢喜喜同令梨一起搞事的朋友。
他是个敌人,仅此而已。
是个二话不说拿捏令梨的性命,强逼她做了许多身不由己之事的敌人。
诚然,薄念慈并非半点儿体贴之举都无,偶尔、只是偶尔,令梨在他身边也会感到安心。
令梨曾溺于红枫般惊艳的美色,也承认他讥讽笑意的眉眼格外鲜活动人。
强盛的力量,高傲的地位,勾人的眉眼,罪恶为他涂抹上别样的魅力。令梨与薄念慈像磁场的两极,过于极端的距离反而滋生吸引。
“一时的错觉罢了。”令梨冷静地想,“美色是没有罪的,我只是短暂地屈服于人类的本能。”
美人,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等令梨成功逃离回宗,下一届天下第一美人评选她照样投票给薄念慈。
尊重客观事实罢了,不是私情。
令梨从来不需要薄念慈的援手,指望敌人帮忙是何等愚蠢的做法,她再天真也不会这般想。
“先不谈他是个极难说话的阴阳怪气人,侦探小梨什么时候变成离了人就做不成事的小废物了?”令梨哼哼。
她,孤狼玩家,没有软肋。
求薄念慈替她活捉年轻城主?
不,她要薄念慈求她允许他活捉年轻城主。
方法非常简单,她只要利用自己就好。
“旁门左道终究是旁门左道,倘若耗尽一条地脉便能撬开仙府之门,仙府早被人扫**得一干二净了。”令梨冷静地想。
摧毁地脉等于灭绝这片地域千百年的生机,极损功德,可一座仙府的收获远超于损失,越是阴损之辈越不会迟疑。
别的不说,薄念慈眨眼便能灭蜈城全城,连带地脉一同摧毁只是眨眼功夫,岂不是分分钟轰开仙府之门?
若真如此,他何必抓着令梨不放。
“百年了,年轻城主早不年轻了,他肯定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只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锦上添花无人问,雪中送炭记一生。”令梨慢慢地想,“年轻城主心灰意冷癫狂绝望之时,突然久旱逢甘霖,他怎么也想不到,仙府钥匙竟然主动送上了门!”
“他会很想、很想要我的。”令梨摩挲指腹,“即使支付代价,即使阴谋滋生,极端渴望之物近在眼前,人怎会不争呢?”
薄念慈以为他能置身事外?不不不,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宣告令梨是他手中的“物件”的时候,他就该做好物件被人争夺的准备。
令梨十分厌恶被当作物件,仿佛抹杀掉了她的自我意识。
但她并不介意偶尔为之,冷漠地站在旁边,等人们以死亡以鲜血决定她的归属。
“忍耐也是剑修修行的一环。”枫下舞剑时,令梨一遍又一遍抚摸开刃的剑锋。
古有凶剑,噬主化形。
物件杀死主人,物件就不再是物件。
薄念慈以为年轻城主实力强大是件坏人,令梨不得不求他帮忙,实际这完全是件好事,她还指望年轻城主有点用处,别被薄念慈一招秒了。
“打不赢肯定打不赢,能多消耗他一点也好啊。”令梨事不关己地想,哪怕是让薄念慈受点伤,给她出出气也行。
如果年轻城主再争口气,顶着重伤挟持令梨闯入仙府,把薄念慈关在仙府之外,令梨简直要跳起来为他喝彩。
“你伤得很重呢。”她一边心疼地说,一边利落拔剑,一剑捅穿年轻城主的丹田。
这也太好了,令梨不禁陷入幻想,这是她预想中最完美的结果,两恶人双输出局,黄雀小梨赢得胜利。
“送上门的机会不容错过!”令梨盘算好了一切,心绪从思考中抽离,回到现实。
思考不过分秒之间,令梨望进男人漂亮的红眸,她刚刚回答了他的问题,以一种知趣但不客气的方式。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凭我压根不指望你帮忙。”
这个脾气差极了又不好说话的家伙会是什么反应?令梨猜测着。
假如他想听令梨顶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苦苦哀求,他注定失望;假如他想看令梨绞尽脑汁说服他出手,抱歉她没这么多闲工夫。
‘左右你也未曾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我何苦不自量力的强求?’
女孩子的声音平静轻灵,如山涧小溪潺潺的流水,不带怒意。
她简单地叙述了一个两人皆知的事实,没有自怨自艾,更不是向薄念慈抱怨,只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凭什么?没有凭什么,我不需要你。
我不需要你。
我不指望你。
我们两个之间,是谁需要谁?
一瞬之间,薄念慈想通了一切,包括令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不外乎以身为饵,引起两方相斗。
以身饲魔都做过了,以身为饵算得了什么?你既然当她是个工具是个物件,她如你所愿就是了。
洒脱且不在意的态度,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很公平不是吗?
正正堂堂的阳谋,薄念慈相信即使自己掀开令梨的算盘,她亦坦然大方地承认。
“洒脱、不在意?”薄念慈轻嗤,“不,她生气了。”
在他拉她入怀,向地脉介绍“这是我偷来的宝贝”的时候,令梨生气了。
她讨厌短促而强硬的命令句,讨厌不经她同意的“介绍”行为,更讨厌薄念慈的说辞。
仙府唯一钥匙的身份在她眼里是身上最不值得在意的标签,薄念慈竟敢用它概括她的全部。
“恐怕是因为在这混账眼里,钥匙才是我最重要的价值。”女孩子表面不显端倪,内心冷笑。
薄念慈不否认这一点。
令梨不知道,他寻觅那东西的解药寻觅了多少年,几乎是他生命三分之一的长度,永远的第一优先级。
某种意义上,钥匙与他这条命同等重要。
但令梨说得没错,无论钥匙对他有多重要,“钥匙”都没有资格概况她整个人,这是对一位踽踽独行在剑道路途上的剑修的侮辱。
她不指望唯我独尊的薄念慈能察觉到这点,更不觉得他会心生歉意,所以她干脆没提生气的事,反手送来一桩阳谋。
“无所谓你道不道歉,坑了你我就开心了。”
令梨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她无动于衷地等薄念慈松开手,放她去找隧道尽头的年轻城主。
“我想了想,我方才的问题提的不好,像我们之间有多生分似的。”
薄念慈环住令梨肩膀的手缓缓收紧,语气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亲昵:“我凭什么帮你?自然凭我们是同床共枕过的交情。”
“想要城主的命?”他自顾自点头,“好,我捉活的回来,随你处置。”
作者有话说:
小梨:善变の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