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意思无比鲜明, 漫长黑暗路途中男人对她的回护仿佛南柯一梦。

幸好令梨不是南柯,她不爱做梦。

眼尾被摩挲的触感痒痒的,让人不适应, 仿若红鳞的蛇尾缓慢游弋,冰冷危险。

令梨动作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薄念慈满意地放下手, 不再为难她, 改为为难眼前树根组成的“心脏”。

“心脏”光茫照不到的角落, 一双泛黄脏污的旧鞋丢在地上, 魔气缠绕。

呼吸的“心脏”宛如活物,不知在它的感知里如何看待两位不速之客。

此情此景,让令梨特别有既视感。

“你听说过灵异直播吗?”她忍不住道, “一男一女两位修士,听说了某个地方流传的灵异传说,他们一意孤行执意作死, 决心解开这个困扰修真界的谜团。”

令梨:“以上的前情提要基本是主播为了流量瞎编的。一男一女的修士通常是情侣关系——半真不假的营业情侣, 观众爱看——他们的人设有很多种, 比如无脑莽夫但男友力爆棚的男修和清纯小白花但冷静高智商的女修、胆小如鼠的肌肉硬汉男修和胆大包天的女王型女修……重点是突出反差萌。”

令梨:“能炒起热度的人设有了,观众爱看的灵异场面也有了, 两个人手持自拍杆一路直播他们的撞鬼过程, 中途时不时感谢老板打赏的礼物,热闹非凡。”

令梨:“但, 众所周知, 鬼修是修真界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修真界不是假的闹鬼, 是真的闹鬼。主播们的灵异直播起初有惊无险一帆风顺, 当他们以为事情会一直平稳发展下去的时候, 来自远方的一封神秘信件拉开了悲剧的帷幕。”

令梨:“收到信的那天风和日丽,是极其平常的一天,主播们拆开信件,以为又是哪位热情的粉丝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素养。‘可不能辜负粉丝的心意啊。’他们这样想着,掏出自拍杆,开始了在阳间的最后一次直播。”

令梨:“……如此如此,经历了半夜有鬼敲门、门口无端出现一双死人穿过的鞋子、城中将死的老婆婆对他们露出诡异怨毒笑容等等惊险事件后,一男一女排除万难,终于来到了一切事故的起源地。”

“依照我阅览话本的经验,接下来有两种展开。”令梨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种,变异突起。我们两人间有一个人惨遭怨灵附体,性情大变,张牙舞爪咆哮着冲向同伴,张口咬住对方脆弱的小细脖子,血花四溅。”

“饱饮同伴鲜血的恶鬼摇摇晃晃走到地面上,附身活人的他已不惧阳光。一日不到,蜈城遍地尸体血海,居民集体变异丧尸,蜈城改名死城,修真界集体哗然。”

“再之后,正道第一宗接到南疆求助,派出首席弟子宿师兄赶赴蜈城灭杀丧尸。宿师兄大战七天七夜,黄昏将近,他杀死最后一个丧尸后缓缓收剑。忽然,他看见了一具眼熟的尸体,一具令他瞳孔地震的尸体!”

令梨:“没错,正是他无辜惨死的师妹令某!令某,你死的好惨啊!”

太惨了,她好惨啊,令梨抬起袖子擦擦不存在的眼泪。

她擦得真心实意,薄念慈想到她给她自己分配了一个惨遭同伴黑手、尸体被同门师兄捡到的悲情角色,给他分配了一个遭遇怨灵附体,化身恶鬼丧尸大杀特杀的角色,内心冷笑连连。

冷笑归冷笑,薄念慈得承认令梨揣摩人设揣摩的不错,初听离谱,仔细想想竟有一丝丝合理。

他主动捧哏:“第二种展开是?”

见薄念慈颇感兴趣,令梨唱独角戏也唱得有力了一点:“第二种展开,比较悲情狗血,观众爱看。”

“依然是惨遭怨灵附身化身恶鬼的设定。但比起第一种展开中被附身的没良心背刺同伴的那个人,第二种展开中被附身的令某保留了一丝神智。”

“大义凌然的令某不愿伤害一路走来的同伴——主要是打不赢他,伤害了也没用,不然早一口咬上去了——她拔出本命剑,混乱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悲凉道:‘人生数十载,竟落得如此结局!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就让我亲手了结这一切!’”

“说罢,令某当场自刎,他人阻拦不及,令某命断阳间。同伴的心灵遭到重创,往年作恶多端的他从未见过令某这般舍生取义的正派人士,颇受动容。”

“劣迹斑斑的同伴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在令某祭日那天焚烧了许多大额纸钱。泉下有知的令某一边忙着捡钱塞进口袋,一边感叹道:‘以我的死亡换来你的醒悟,这一生,值得!’言罢,她拿纸钱换了一只烧鸡和一壶米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令某真是个悲情又伟大的人。”令梨被自己感动到了,又一次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你说是不是?”

薄念慈缓缓鼓掌,真心实意地道了句:“精彩。”

“我第一次见当着别人的面抬高自己贬低他人的说书人。”薄念慈叹道,“不给你打赏,我良心都过不去。”

“打赏就不必了。”令梨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小步后退,饱含期待地问道,“明天我可以吃到烧鸡和米酒吗?”

“可以。”薄念慈无比好说话地回答,“你的断头饭确定只需要这些吗?再加几道菜吧,免得阎王说我亏待你。”

不了不了,令梨缩回在危险边缘试探的脚,转移话题地指向被他们晾了许久的“心脏”:“这究竟是何物?”

“何物?”薄念慈挑眉,“你的剧本里不是讲得明明白白,它是能够附在人身上使人化为恶鬼的怨灵吗?”

令梨:“我最尊敬的听众朋友,请不要把艺术创作和现实挂钩。”

“也罢。”薄念慈道,“一路上听你讲了不少故事,虽然没几个动听的,胜在新奇。”

“作为回报,我也来给你讲个故事。”

令梨揉了揉耳朵,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薄念慈从来没和人讲过故事,颇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比起令梨声情并茂脑洞大开的离谱小剧本,他讲得干巴巴的,像记流水账。

人都有第一次,大师小梨很宽容。

“你听没听说过为虎作伥的故事?”薄念慈在令梨包容又鼓励的眼神下,给她讲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寓言故事。

“被老虎吃掉的人化为伥鬼,不入轮回,伥鬼为了让自己解脱,引诱路过的活人走进老虎的陷阱。当活人被吃掉,死去的人化为新的伥鬼,旧伥鬼便能得到解脱。”

“一个旧伥鬼解脱,又诞生新的伥鬼,它做着与旧伥鬼一模一样的事情,引诱下一个活人、下一个替代自己的伥鬼。”

“这就是为虎作伥。”薄念慈手腕翻转,魔气托着角落里的死人鞋来到有光的位置,让令梨能看清楚。

令梨恍然:“所以今晚来我们门口的恶鬼是——”

“是上一个穿上死人鞋的人。”薄念慈平淡道,“当然,它现在不能被称为人。”

只是一只拉人下水的作恶伥鬼。

“取代它的人,是我以魔气化做的替身。”薄念慈挥了挥手,死人鞋被魔气侵蚀,鞋面升起点点尸斑,化为一滩脓水,于空气中挥发消散。

“这下,蜈城的灵异传说就解决了?”令梨看了看消失的死人鞋,“没有作案工具,伥鬼也不复存在了。”

“是。”薄念慈无所谓地答了一句,“恭喜,虽然正道之女基本没做出贡献,但城里的人依然被解救了,开心吗?”

“开心。”令梨笑着说,“魔道尊者解决了困扰蜈城的阴谋,正道之女发来庆贺仙魔两家同舟共济携手同心的祝贺。”

薄念慈很是皱了下眉,十分嫌弃令梨的祝贺。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令梨打量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树根“心脏”。

“该怎么杀掉这只‘老虎’?”

那样长的地下隧道,那样多的死人鞋子,数不清的亡灵填塞在黑暗中,挤不进半丝光亮。

唯一的光芒竟然来自罪魁祸首,着实让人不悦。

“杀了它?”薄念慈轻飘飘道,“简单得很,你出一剑就行。”

令梨磨剑:真的?

“嗯。”薄念慈应了一声,“连带整个蜈城被你一同弄塌,非常壮观。”

令梨磨剑的手一顿,客气退让道:“原来如此,还是尊者来吧。”

毁城是毁功德的大事,还是交给十恶不赦的恶人来做比较好,令梨不抢。

女孩子规规矩矩地站在薄念慈身边,双手并拢贴在腿侧,一副标准的罚站听令姿势。

其实她只是不想背锅,且毫不犹豫地把黑锅甩给了薄念慈。

第131节

快准狠,不贪不争,超然度外,对人们的感激和恩情没有丁点儿世俗的欲望。

很好,很冷酷,很剑修。

薄念慈是个恶人,但从魔域屡次被评为修真界十大宜居地域可以看出,他对基建还挺重视的。

他的九重宫修得极好,连随身洞府也格外精致完美。

毁城这种事,薄念慈轻易不会做。

何况,“它大费周章引我至此,想必有所求。”男人瞥了眼微光明灭的树根“心脏”,“开口,我没多少耐心。”

“心脏”表面规律闪烁的光茫顿了顿,突然加快了闪烁的速度。

“我见过宗门一位符修师姐研究新的起爆咒符。”令梨说,“她的咒符爆炸前也爱一闪一闪的。”

这颗“心脏”莫不是想自爆?

“心脏”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它表面的光织就一片光幕,宛如放电影般展示了一段图像。

令梨:灵异直播之恶鬼请我看电影?

要素过多,快从恐怖故事跳台到喜剧片场了。

好在,电影内容还在恐怖频道。

树根构造的心脏不是别的什么,正是蜈城地脉的核心。

‘蜈城自古是个荒凉的城市,这里多是老人留守,也有些专喜欢到偏门地方钻研法术的邪道修士驻扎。人气不足,地域不佳,地脉十分孱弱。’

影像缓缓讲解:‘前几代,蜈城上任了一位新的城主,是个很有志气的年轻人,他励志让蜈城昌盛繁荣,做了很多事情。’

‘受他的邀约,一位来自大宗门的、即将飞升的修士前来蜈城做客,并决定将自己的仙府定居在离蜈城不远的水泽。’

‘这本是一件好事。人人觊觎仙府,往来蜈城的修士一多,人气自然也带起来了。可那位修士言明,他的仙府只留给同宗门的有缘后辈开启,仙府的钥匙不可能交予蜈城。’

‘年轻的城主起了不该有的贪婪之心。’

‘他一边殷切帮助修士建造仙府,一边暗中动手脚,企图为自己另外开一扇通向仙府的小门。’

‘而他的办法,利用了蜈城孱弱的地脉。’

‘仙府定居的水泽虽在蜈城之外,却仍处于地脉延伸的区域,城主暗中命人沿着地脉挖掘,为自己挖出一条通天之路。’

‘那是个大工程。’影像显示道,‘城里所有的百姓都被拉去动工过,受地脉庇佑,仙府察觉不到侵入者的气息。’

‘地脉被挖了又挖,孱弱的庞大身躯一点点变小,几乎无法支撑城市的重量。’

‘地脉灵智不多,但它知道如何自保。蜈城白日挖掘它一次,它夜里便血祭一位城中居民,以活人神魂心血滋养脉灵。’

‘城主很快发现了蜈城突然多出的灵异事件,但他不惊反喜,命人放任地脉的作为——若是地脉枯竭,城可是要塌的。’

‘白日挖掘,夜间血祭,一转眼百年有余,城主更迭换代,同样的事依然发生。’

‘终于,地脉撑不住了。’

影片一帧帧闪过,掉帧掉得越来越严重,灰屏雪花闪烁,宛如老人卡住一口浓痰,喉咙宛如风箱赫赫。

这条被人折磨了太多年又折磨了太多人的地脉,它的灵智早已超越当初的稚嫩,几如活人。

‘地脉憎恨年轻的城主,他躲了起来,躲在挖掘了百年的隧道尽头,仍然没有放弃进入仙府的邪念。’

‘年轻的城主从仙府主人口中得知,仙府会在月圆之夜露出通道,等待手握钥匙的有缘之人。’

‘月圆之夜是仙府开启的日子,结界最弱最易突破。地脉快要撑不住了,城主决心不继续挖掘,他愿意付出整座蜈城塌陷的代价,耗尽地脉能量,强行撬开那扇门。’

‘地脉不想成全他。’

事到如今,“心脏”终于说出了它引薄念慈来此的真正意图。

‘地脉知道,你为仙府而来。’地脉说,‘地脉更知道,仙府主人的同宗有缘人不可能是魔修。’

‘你和年轻的城主一样,是要以非法手段进入仙府的贼。’

薄念慈百无聊赖听了半天,终于有了反应:他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你很强,比年轻的城主更强。’地脉继续说,‘地脉不想帮助年轻的城主,也不想被耗尽能量。’

‘所以,和地脉做个交易。’

地脉核心光茫闪烁的越来越快,这非人之物的心绪无比激烈:‘把年轻的城主血祭给地脉!地脉为你打开挖掘百年的偏门!’

‘这是你进入仙府唯一的机会!和地脉做个交易!’

地脉毫不掩饰地说,以卖方市场的语气激动地说。

作为后天生成灵智的地脉之灵,能思考到这一步,它的智商已经超越了修真界百分之九十的修士。

它无师自通了如何利用人类的渴望威胁人类,把“唯一的机会”五个字喊得异常大声。

在地脉眼中薄念慈和那位年轻的城主想必并无区别,都是没资格又强求仙府的贼,指望蜈城地脉助他一步登天。

‘地脉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地脉下了逐客令,‘地脉等着你带年轻城主回来,记住,活人才能血祭,捉活的。’

地脉核心等着薄念慈欣喜若狂去替它做事,但男人只是慢吞吞打了个呵欠,像听无聊故事听困了——明明之前听他旁边的少女讲故事听得聚精会神,可恶的双标人类。

“讲完了?”薄念慈掀了掀眼皮,下一句话却是对令梨说,“过来。”

令梨才走了一步,手腕直接被薄念慈拉着拽进怀里,她的肩膀微微一沉。

下颌压在令梨肩头的男人姿态闲适,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令梨胸前。

“给你介绍一下。”薄念慈懒洋洋地笑,“我偷来的宝贝。”

“虽然不太可爱。”他悠哉悠哉地揉捏令梨脸颊,“但胜在有用,至少比你有用。”

“靠旁门左道觊觎仙府的贼人?”薄念慈摇头,“你误会了,我是正大光明偷走仙府钥匙的贼人。”

作者有话说:

小梨:都是贼,你的骄傲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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