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嘴硬◎

风水轮流转。

早晨令梨小声骂赖床的薄念慈睡得像只猪, 如今薄念慈原话奉还,实现了两人又一次的互相伤害。

“我和他不一样,我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令梨深呼吸, 将怀中搂着白瓷果碗用力放回茶几。

剩余几颗没吃完的紫葡萄撞球似的在碗里骨碌碌滚动,止步于男人抵在碗壁上的指尖。

薄念慈倚在软枕上不慌不忙地吃葡萄, 令梨急匆匆跳下软塌, 几步跨到门口, 蹲在门槛边探头探脑。

一动一静, 性格对比鲜明。

一个是行动力满点随时随地做好准备拔剑就是干的超有责任心的侦探小梨, 一个是事很关己偏偏高高挂起的摆烂摸鱼人魔尊。

他们的搭档,注定是一场悲剧。

“不追吗?就这样让它跑了?”令梨看着门口摆放得歪歪扭扭、不似昨夜整齐的旧鞋,强迫症犯了。

说好的蜈城旅游业最后的希望呢?它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对待它的工作它的使命?良心在哪里, 职业道德又在哪里?

“这双鞋让我想到话本里一个故事。”令梨回忆片刻,换上给小孩子讲故事的抑扬顿挫的语调,舒缓道:

“说是皇帝老儿欲为自己的太子择一位太子妃, 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游园宴会, 邀请全天下的适龄女子前来赴宴。”

“一个富商家庭听说了选太子妃的事情, 当家太太连忙为两个女儿置办了美丽的衣裙,期待她们嫁入东宫尽享荣华富贵。”

“太太忙着两个亲生女儿的大事, 又转头对富商原配妻子留下的小女儿道:你这个生来贫穷懒怠的姑娘!我带你的姐姐们前去赴宴, 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扫地做饭挑拣芝麻,一步也不许踏出家门!”

“说罢, 太太将一碗白芝麻和一碗黑芝麻倒在一起搅合搅合, 命令小女儿在她们回家前把黑白芝麻挑拣分开。”

“继母带着两个继姐离开, 小女儿无助地说:可恨, 这个没有品位的老女人, 黑白芝麻搅合起来洒在煎饼果子上最好吃, 她不懂烹饪!”

“小女儿一气之下吃光了碗里的芝麻。黑芝麻护发,小女儿因而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拜访富商家的长公主见到小女儿的头发,大吃一惊道:多么美丽的秀发,我们皇家正需要优秀的护发血脉改善年老秃头的命运,你就是最合适的太子妃!”

“长公主大力支持小女儿赴宴游园会,她为她准备了好看的衣服和一双极尽奢华的琉璃水晶鞋。”

“小女儿穿上亮晶晶的琉璃水晶鞋,坐在马车上吃了一个煎饼果子,战意高昂地走进宴会主厅。”

“主厅里,被父皇强制压来相亲的太子满腹牢骚:他不想踏入婚姻的坟墓,他想去集市吃煎饼果子,要洒黑白芝麻的煎饼果子。”

“‘又是一张千篇一律的美丽面孔。’太子看着走进宴会厅的小女儿,挂上营业笑容欢迎她的到来。忽然间,太子仿佛闻到了令他魂牵梦萦的香味——是、是煎饼果子的味道!”

“‘你、你吃煎饼果子洒什么颜色的芝麻?’太子结结巴巴地问。小女儿仰起头,骄傲道:‘黑芝麻混白芝麻才是世间绝味,你若是不懂,你就是个没品味的东西。’”

“太子大惊失色: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如果娶不到她,我的灵魂我的修养我的一切美好的品质都要毁掉了!”

“太子当机立断,向小女儿深情告白,恳求她成为自己的太子妃,日后他们每天都吃洒黑白芝麻的煎饼果子。小女儿娇羞地捂住脸,不等她回答,宵禁的钟声轰然响起,小女儿惊呼道:‘不好,再不回家要挨打。’说罢,仓皇而逃。”

“小女儿慌不择路,她脚上的琉璃水晶鞋不幸遗失了一只,被太子宝贝似的捡到。太子向全天下发布告示:谁能穿上这只鞋子,谁就是我命运中的太子妃。”

令梨:“之后发生了种种事情……最后,经历了无数风波,太子和太子妃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

“多感人的爱情。”令梨赞叹道,把目光挪回门口遗失的旧鞋,“你说,恶鬼遗留这双死人鞋,是否也是为了寻找一位能穿上鞋子的女鬼?”

令梨的故事起承转合高.潮迭起,每一个转折都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发展,种种巧思构造出的皇家爱情故事感人肺腑,茶馆说书人要是听见了,定然激动飞扑抱住令梨大腿,高喊道:恩人!求你,把看过的话本发我一份!

“依你的意思。”薄念慈听完了令梨讲的故事,眼神古怪,“恶鬼半夜丢鞋,是为了求亲?”

这个答案的离谱程度和地脉操心蜈城旅游业论不相上下,薄念慈一时间陷入困境,不知该选哪一个。

他唯一知道的是,再让令梨说下去,自己离被她洗脑已经不远了。

“只是可能性的一种。”令梨严谨地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它千方百计引诱尊者前去的目的,只有将计就计,跟着它走一趟。”

将计就计,意味着遵循蜈城流传的小诗,穿上这双死人鞋,走向所谓的死人渊。

问题来了,谁穿?

“别看我。”薄念慈皮笑肉不笑,“继舌头之后,你的眼珠也不想要了?”

令梨看了眼脏兮兮的沾着可疑黄色油污的死人穿过的鞋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到前辈发扬风度的时候了,就算你没有风度,也得给她发扬。

女孩子蹲在门槛边摇头晃脑,夜风刮进敞开的门扉吹乱她黑色的长发,衣袍紧紧贴在她消瘦的身躯上。

修仙之人不畏寒暑,令梨只是看着在风中受冻可怜,薄念慈知道她一点都不冷,还脑子发热,尽想些不切实际的坏主意。

知道归知道,表象误人。

他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薄念慈漫无边际地想,看小混蛋吃瘪他高兴得很。

只是为了避免她做些多余的事情,要把事况掌握在手里,免得她一出府像只洒脱的兔子蹦蹦跳跳,一不小心跳进沟里捞都捞不起来。

明晚月圆,在他进仙府找到“那东西”的解药之前,她不能有事。

暗色的魔气萦绕在男人修长的手指上,它们分崩离析,它们聚合重组,飞快凝结成一具沉默的黑影。

令梨蹲在地上抬头,看见黑影一步步向她走来,越过她,踏过门槛。

魔气凝结的脚足踩在光洁的地面上,与旧鞋保持足了距离。

可当它抬脚又落下之时,半步之外的旧鞋消失得无影无踪,突兀地套在黑影脚底,夯实了鞋与脚足的缝隙。

“魔化替身?”令梨感兴趣地勾着门栏望着黑影越走越远的背影,她看得正入神,整个人忽然被腾空拎起。

令梨:“……”

不知为何,她居然习惯了。

师兄也好,伽野也罢,都是一言不合拎起令梨衣领带着她到处跑的类型。

前者稍好一些,把令梨拎到流云剑上便松了手,后者改不了兽性,着迷于牙齿叼住令梨后颈的触感。

现在又多了一个带令梨呼吸高处新鲜空气的人,她累了,不想挣扎了。

“等我日后有能力创造秘境小世界时,我一定要给秘境写上这样一条规则:身高高于我的人,砍了腿才许进。”令梨阴暗地想。

她不会把遗产留给比自己高的人,令梨说到做到!

薄念慈本没有把令梨拎在手里的打算,实在是她蹲在地上的姿势太方便太顺手了。

像两只耳朵竖起来的兔子,让人看着就想一把薅住,欣赏小兔子惊慌失措乱蹬腿的蠢样。

“你怎么不挣扎?”薄念慈不满意地问。

令梨凭过往的经验在空中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位置,离宗后她没用的经验增加了很多,总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派上用场。

“我挣扎了呀。”令梨敷衍地学乌龟划水,四肢勉强动了两下应付刁钻的绑匪。

她从来不知道人质还有调节绑匪心情的义务,薄念慈是否对她要求太多?

“不跟上去吗?”令梨费劲巴拉地仰头看向红衣男人,恳切地说,“再不追就跟丢了,这叫什么——替身追鬼,有去无回?”

“丢不了。”薄念慈晃了晃手里的人型挂件,“要丢也是先把你丢了。”

令梨:呵,嘴硬。

开玩笑,薄念慈把自己魂丢了都不可能弄丢令梨,否则谁来给他开仙府的门,谁来供他取乐,谁愿意和这位喜怒无常难搞至极的魔尊大人彻夜长谈?

要怪只能怪令梨太无可取代了,哪家人质能做到她这个份上?不愧是她,将内卷刻在骨子里的女人。

破旧脏污的旧鞋踩在蜈城风尘仆仆的路上,碾过碎石嘎吱作响。

蜈城没有明确的宵禁规则,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早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天黑闭眼不闻窗外事,哪怕赶尸人僵硬跳动的影子映在纸窗上来回闪烁,哪怕院中深井探出发青发黑的手指,紧闭双眼的人们平躺在床,呼吸轻得几乎不存在。

旧鞋一步步踩过,路过的民居没有一家亮灯,风越吹越大,令梨两手缩在袖袍里,意外地没吹到几缕风。

夜风不约而同绕过薄念慈身侧,连带被他拎在手里的令梨也沾光,不用额外梳理凌乱的长发。

“它是要去哪儿?”令梨小声嘀咕。

御剑飞行的时候不觉得,以脚步丈量才发现蜈城弯弯绕绕的小路复杂曲折,越走越荒凉颓败,完全不像白日里居民颇多的主城。

“完了啊。”令梨沉重地说,“蜈城旅游业这是没救了,饶是地脉倾尽全力,这种荒凉到连情侣殉情都不会考虑的城市,哪有开发旅游的必要?”

“你关心的事情还不少。”薄念慈听到了令梨小声的碎碎念,啧了一声,“妙青仙子的死活,宗门长老的安危,连蜈城的未来你都要管一管,怎么不管管你自己?”

令梨茫然眨眼:“我很优秀,完全不需要管啊。”

又自律又自强,又体贴又周道,她有任何需要管束的缺点吗?

薄念慈渐渐找到了和令梨沟通的诀窍:如果弄不懂她说话的神奇逻辑,千万不要执着于弄懂,当作没听到就好。

“我是指你自己的死活。”薄念慈换了个更彻底的说法,“两天了,想到逃离我的办法了吗?说来听听。”

“说来听听”,落在令梨耳朵里自动翻译成:我无聊了,想听听你不自量力的主意,开心一下。

“我不信你真的认命,一点儿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薄念慈笑起来,凉薄而不怀好意的笑,越无情残忍越动人。

“别告诉我:为了替蜈城凡人解决作恶的恶鬼,正道之女置生死于度外,在生命的倒计时里舍生取义,不求活命,只求于短暂的余生做尽善行。”

薄念慈道:“太荒谬了,我会被你活活笑死。”

“荒谬?”令梨歪了歪头,好心道:“容我提醒,你正在和我一起做你口中的荒谬之事。”

第129节

“逃命与善行又不冲突。”令梨盯着魔化替身拐进深巷的背影,“尊者难不成想和我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看我每天满心惶惶眼神怨毒地四处乱蹿,你游刃有余一次次摧毁我的希望,让我死在无止无尽的绝望中?”

“惊人的恶趣味。”令梨踢了踢腿,示意薄念慈边走边说话不要站着不动,“如果你觉得那样比现在更有趣,我也不是不可以配合。”

有趣?薄念慈眼眸眯起。

趴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女孩子被他揪着头发抬起头,她啐一口血沫,眼中浓郁的恨意刻入骨髓,恨不得吃薄念慈的肉喝他的血。她不顾脏污的衣服和打折的骨头,像疯了的小兽般扬起伤痕累累的爪子。

抱着葡萄果碗的女孩子舒舒服服靠坐在贵妃榻上,一颗葡萄接着一颗葡萄塞进嘴巴。如果不用吃食堵住她的嘴,她就要说些魔性又洗脑的话,用一碗贡品葡萄换一时的清净,薄念慈竟然觉得还不错,不亏。

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在男人脑内交替闪烁,他一时觉得报复小混蛋就该下手狠一点打断她的傲骨,一时又觉得能用几颗葡萄敷衍的女孩子也挺好养,逗着好玩。

难以抉择,为什么不能全都要呢?

令梨不知道自己险些又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她在鬼门关转了太多圈,守门的阴兵都累了:要么进来要么滚蛋,我不用下班的吗?

“替身进院子了。”令梨忍不住扯了扯薄念慈的袖子,小声催促,“快点呀,我们也进去。”

薄念慈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令梨心里着急,怕又跟丢了:明晚月圆入仙府,今晚是最后能捉到恶鬼的机会,来都来了,好歹让她有始有终。

薄念慈只分神了一会儿,忽然,他感觉腰间被轻轻撞了一下。

撞过来的脑袋毛绒绒的,像小动物无用的头槌,提醒她不合格的饲主:快走,前面有好玩的,带我去玩。

令梨的本意不是这个意思,但看起来太像了,毛乎乎的撒娇又耍赖的小动物,受制于人,最凶也不过含着人的手指磨牙。

“要是打得满身是血,毛发黏着血污可不好洗。”薄念慈自言自语,“还是算了。”

令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的嘴唇忽然碰到一个圆润水灵冰凉香甜的小东西,被人捏着往她嘴里送。

这东西令梨今夜吃了好多,一碰就认出来了,她张嘴咬住葡萄。

“最后一颗,再没有了。”薄念慈松开指尖,甩干指腹残留的汁水。

他突然很想拿点什么喂她,所以就这样做了。

没有起因,也没有缘由。

可能是因为,就算人养兔子是为了有朝一日吃掉它,捏着胡萝卜条喂兔子的时候,也希望它蹭蹭自己的手,而不是一口咬过来吧。

复杂而难言的心情,心情的主人找不出头绪,浮起又沉下的思绪好似薄念慈指腹沾染的汁水。

水痕轻轻一抹便消失了,甜蜜酸涩的气味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

小梨:难懂の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