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正不怕影子斜◎

夜风卷起飘落的红枫, 沙沙刮过敞开的房门。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令梨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不至于吧, 薄念慈被她震撼到连呼吸都暂停了吗?

令梨脱口而出的话可不是未经大脑,一句话的功夫凝缩了她头脑风暴的智慧结晶, 硬生生在薄念慈苛刻的定时内挑出了重中之重的重点。

别小看她的请求, 这可是令梨今晚全部计划的基础。万丈高楼平地起, 不打好地基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包工头小梨深谙此道。

“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开了个头之后, 后面的话越来越好说,令梨记恨薄念慈只给她一句话时间的刻薄,既然他只想听她一句话, 她就只说一句话,满意了?

令梨正气凌然地站在薄念慈面前,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要多坦**有多坦**, 仿佛刚才放出问题发言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薄念慈似的。

难挨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虚空中的威压如湿度极重的黏稠雾气压在令梨肩上。

她巍然不动,脸上毫无心虚之意:她的发言时间结束了, 现在轮到薄念慈的回合, 他不接话,她就一直待机, 看谁熬得过谁。

是他不问前因后果只许令梨概括性发言, 现在知道后悔了, 茫然无措了?

晚了, 那个满腔热血想与当事人分享推理思路的侦探小梨已然埋葬在土地里, 如今站在这里的是谜语人小梨!

令梨心中涌上重生的热血, 敞开的门扉外吹来的夜风丝毫不能吹熄她火热的头脑,反而让她越来越精神,明眸亮而有神。

漫长的拉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薄念慈缓慢地、忍无可忍地呼出一口气。

“我看你是今天过得太舒坦了。”他抬手,敞开的门扉轰然合拢,无形的结界笼罩房屋,密不透风地将之囚.禁。

薄念慈站起身,红衣垂拖在银狐皮毛铺就的地毯上,颀长的身影挡住红烛摇曳的烛光,于墙壁上映出清晰的影子。

“和我一起睡?”薄念慈讥讽道,“可以啊,看你细皮嫩肉的,扒下来也是张好褥子。”

令梨浅浅吸了口气。

这个人的思想好血腥好少儿不宜啊!

“睡”这个字有那么多种解释的语境,他偏偏挑了最惨绝人寰的一种。

但薄念慈说“可以”,是答应了?

应该是答应了,封锁房间的结界可没有放令梨出去的意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令梨满意点头,她心一向很大,“尊者不计前嫌懂事明理,不枉我坦诚相待同舟共济的情谊。”

虽然薄念慈的阅读理解能力过于血腥暴力了一些,但只要结果如令梨所愿,过程中的扭曲不重要,小问题。

令梨无视了薄念慈剥皮抽筋的恐吓,走上前压低声音,这样那样又那样这样的叙述一番。

“阴谋!毫无疑问是针对你的阴谋!”侦探小梨从死人鞋的推理讲起,一路讲到身为人质的她有多无辜有多殃及池鱼。

令梨义愤填膺道:“魔域之尊岂容恶鬼亵渎?这不单是对尊者的蔑视,更是对正魔两道友好关系的挑衅,其狼子野心昭然若视,论理当诛!”

她义正言辞,言之灼灼,大气凌然,泰然正气驱散了夜间的寒意,薄念慈烛光昏黄的寝屋仿佛被令梨的正道之光照亮,满屋亮堂。

正道气息太浓,魔修容易过敏。

薄念慈抬起手,扶住隐隐作痛的额头:“……你来,是想说这些?”

令梨:“是啊,不然呢?”

她茫然地眨巴眼,不懂薄念慈的疑问从何而来。

令梨肯定是有正事才来找他的呀,否则还能是什么?人质闲得无聊想和绑匪抵足而眠,讨论人生和哲学?

若是想找人说话,令梨干嘛不和瓜瓜聊天,要薄念慈有什么用?他一张嘴说不出半句能听的话,半点不讨令梨喜欢。

若是薄念慈愿意闭嘴,令梨盯着他的脸倒是能看一天都不腻,但她不是肤浅女人,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令梨的反问茫然而真挚,她叙述的内容重要且可靠,以人质的身份为绑匪考虑到这一步,薄念慈几乎要承她的情了。

几乎。

男人微俯下身,勾勾手指示意令梨靠近。

令梨不明所以地上前一步,被他捏住脸颊。

薄念慈手下用力,直到令梨忍不住张开嘴,隐约看见舌尖,才不紧不慢地说:

“这条舌头,我帮你换掉可好?”

令梨眼睛睁大,唔唔说不出话,脑袋左摇右晃。

“不想换?”薄念慈佯装讶异,“那你告诉我,话都不会说的舌头,留着有什么用?”

第127节

令梨不服气地瞪他。

她哪里不会说话了?巧舌如簧舌灿莲花说的就是她!

客服小梨征战打工界多少年,没有她聊不来的老板,没有她斩获不下的五星好评,哪个客人评价时不赞叹客服小梨的招待令人如沐春风?

薄念慈竟然质疑令梨的口才!他怎么敢!

“哦?你不服气。”薄念慈眯了眯眼,“觉得我说错了,冤枉你了。”

“到现在依然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吗?”男人长发倾泻,烛光在墙壁上如风晃**。

“不如你再重复一次,进屋后你说的第一句话。”薄念慈彬彬有礼道,“请。”

令梨才不上当。

她行为的正当性无可挑剔,若不是薄念慈独断专行只给她一句话的时间,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贼喊捉贼,断章取义,强词夺理。

她和魔修没什么好说的,薄念慈低下的阅读理解水平不足以领悟令梨话中的无上真理。

令梨用力掰开薄念慈捏她脸颊的手,没掰动,只勉强留出呼吸新鲜空气的余地。

她喘了口气,坚持道:“我没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纵使我话生歧义,也是你行为不轨在先!”

“昨夜强占了我寝屋的人是谁,今早强把我拉上床的人又是谁?”

令梨步步紧逼,转被告为原告,越说越有理,腰板挺直。

“我提出的要求哪里过分?”令梨学薄念慈冷哼,学得不像,只有哼没有冷,“不过是今日早晨的情景再现罢了,有什么稀奇。”

两人目光对撞,激起互不相让的火花。

他们对持的速度太快,趁眼神厮杀的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回顾了一遍他们的互怼聊天记录。

一回顾,令梨和薄念慈同时发现了问题。

倘若去掉暧昧不明的和断章取义的话语,今晚的事情本该很简单:令梨来找薄念慈商讨如何对付半夜潜入府邸的恶鬼,为了方便行动,两人最好呆在一间屋子里。

薄念慈的寝屋极其宽敞,可以睡人的地方除了床铺和贵妃榻,软得令人想趴在地上来回打滚的银狐毛皮地毯也很不错。

令梨不挑剔,给她个蒲团打坐凑合也行。

这么多地方随她挑随她选,再架一座屏风将两人隔开,男女有别互不侵扰,今夜不就平平安安过去了吗?多好。

但……

“今早的情景再现……我都说了些什么?”令梨一拍脑门,拍得额头通红。

薄念慈不声不响地松开掐在令梨脸颊上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两人拉开安全距离。

多么纯洁的一个夜晚,硬是被两个为非作歹之徒搅得浑水连连。

“不赖我,是你张口闭口一副不耐烦听我说话的架势,逼我挑最重要的重点说,才误会的。”令梨为自己伸张冤屈。

“不赖你?”薄念慈冷笑,驳回被告的申诉,“你挑重点的本事真够能耐,我魔域没有你这般的人才当真可惜。”

那是当然,他以为什么人都可以雇佣令梨吗?想让令梨去魔域做事,除非把她通缉令上的赏金折现全款给她。

令梨:没办法,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出卖灵魂.jpg)

“是非对错容后再议。”令梨战术性转移话题。薄念慈不懂事,侦探小梨可懂事了,今晚的重头戏在后头。

“恶鬼莫约三更天提鞋而来。”令梨皱眉道,“此处是尊者炼化过的随身府邸,你当真半点儿没能觉察生人闯入?”

“没有。”薄念慈重新倚靠在贵妃榻上,捻起瓷碗中一颗圆润的葡萄慢慢剥皮。

果肉饱满的葡萄汁水四溅,染得男人指尖湿漉,透着漫不经心的贵气。

令梨:吃什么吃,反思一下自己!

“没有”两个字说得不羞愧吗?就没有半丝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惭愧吗?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岂能躺平摆烂拒绝内卷?

令梨一时间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如果不是受制于薄念慈,她一定会强迫对方适应她晚睡早起天天通宵的作息,练剑练得醉生梦死,把他卷成魔域第一卷 王。

眼不见为净,令梨不想杵在薄念慈面前罚站,很大胆地坐到了贵妃榻的另一边。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尊盛放紫色葡萄的茶几,薄念慈睨了令梨一眼,指尖点了点瓷碗。

令梨犹豫不过一秒,伸手摘了颗葡萄美滋滋塞进口里。

果肉酸甜多汁,果皮微涩发苦,令梨再吃第二颗时学薄念慈剥了果皮,甜得眉眼弯弯。

薄念慈吃了三四颗停下手,他看了眼快把瓷碗抱在怀里的令梨,懒得计较,随她去。

令梨的嘴被占住了,听不见她叭叭叭一些不中听的怪话,薄念慈心情都好了不少。

好好一姑娘,为什么长了嘴呢?

她安安静静地吃葡萄,薄念慈便简单提了提恶鬼潜入洞府却不被察觉的原因。

随身洞府是法宝的一种,由主人炼化后与主人识海相连,每时每刻像登记来访报告一样在薄念慈脑海里记录进出人员名单。

比如令梨几时几刻被绑架来,几时几刻随着薄念慈出门觅食。万一她意图逃走,洞府立刻乌拉乌拉发出警告紧闭门户,禁止人质私逃。

“按理来讲,恶鬼入府邸,洞府会知会我一声。”薄念慈看向窗外,“如今它像个哑巴,是因为——”

令梨:“因为它坏了,还过了保修期?”

薄念慈:“闭上嘴,吃你的葡萄。”

令梨嘬了嘬指尖的甜汁,乖巧闭麦。

“因为它坐落于蜈城。”薄念慈道,“随身洞府驻扎在蜈城,受这座城市的地脉影响。”

“那只恶鬼不是有能耐到让我觉察不了,是蜈城地脉在包庇它,隐秘了它的气息,任其来去自如。”

“地脉、包庇?”令梨停下吃葡萄的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薄念慈有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想堵嘴令梨的预感:“你知道了什么?”

“蜈城地脉包庇恶鬼的理由。”

令梨笃定道:“总所周知,蜈城是不宜旅游城市,城市经济逐年下滑,城主日渐秃头。”

“城市贫穷,地脉遭殃,人人都呆在家里种地,挖的地脉不得安宁。地脉忍无可忍,不指望无用的人类,决心自力更生,强行发展蜈城的旅游业。”

“放眼修真界,什么最吸引人?”

令梨自问自答:“八卦、遗迹、灵异传说!”

“修真界第一八卦周刊南疆分部不在蜈城,地脉智商不够不足以承担炒作绯闻的工作,遗迹又不能凭空变出。地脉唯一的选择、也是最符合蜈城特色的选择,只有灵异传说。”

“都修真了,修士里有几个不爱作死的老实人呢?”令梨用看破一切的语气说,“灵异意味着异常,异常意味着机缘。亲身前来蜈城,亲自直面灵异传说现场,是修仙路上不可多得的体验。走大运捡到机缘一步登天,捡不到机缘,看个热闹亦不虚此行。”

令梨:“蜈城地脉精心谋算,总算为蜈城枯竭的旅游业找到了出路。没错,这只恶鬼表面杀人如麻,实则是全城唯一的希望!”

“至于它为何大费周章潜入尊者府邸,太好解释了。”令梨手臂一挥,大气道,“尊者为魔域之首,只要你对蜈城旅游业满意,日后九重宫团建旅游不就来蜈城了吗?”

“名人效应一出,魔修纷纷效仿,蜈城旅游收入暴增,整个城市的账本一下就被盘活了。”

“何况尊者还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蜈城城主只要稍作宣传,蜈城赶超他城成为南疆第一主城指日可待,前程似锦未来一片光明灿烂——疼,你打我作甚!”

迎头一个暴栗敲得令梨眼冒金星,疼得她眼泛泪花。

令梨嘶了口气,抱着葡萄果碗向后挪了挪身子,竭力与薄念慈拉开距离。

她瞧了眼薄念慈阴晴不定的脸色,纳闷地寻思自己没说什么有歧义的话啊,又是哪里踩了他的雷点?

“他是不是生活在雷区,又或者前世是只被雷劈过的刺猬……想起来了,不能叫他美人。”令梨心头一哽。

“我错了!最后一段当我没说。”她飞快认错,死不悔改,“总之,按照我卓越的推理,恶鬼定是看中了尊者高贵的身份,强抢强卖要尊者为蜈城旅游业免费打广告。”

“太恶劣了,连广告费都不给!”令梨同仇敌忾地说,“白嫖行为,罪无可赦!定要捉拿真凶,将它的阴谋挫骨扬灰!”

女孩子信誓旦旦,陷入自洽的逻辑无法自拔。

薄念慈有些佩服她的脑回路,如此清奇,如此离谱,偏偏人家前因后果阴谋论讲得明明白白,无可挑剔。

但凡跟着令梨的逻辑一起思考、被她洗脑,再也绕不回正常的轨道。

连薄念慈险些都信了恶鬼得地脉庇佑是为了发展蜈城旅游业——放在从前,他手下哪个魔君敢呈上来这般离谱的答案,薄念慈直接把人丢进岩浆池洗洗脑子。

不能再想了,薄念慈捏了捏眉峰,他觉得今晚放令梨进屋就是个错误,她两手空空跑来占他的便宜,吃他的葡萄,还要洗他的脑子。

堵不住嘴的葡萄有什么用,还不如切个西瓜给她啃。

薄念慈算了算时间,有些不喜地瞥了眼身下的贵妃榻,又看向坐在榻上舒舒服服的令梨。

“算了。”他单手支头靠在软枕上,鸦羽似的眼睫垂下,遮住暗红色的眼眸。

令梨吃葡萄盘逻辑盘得正开心,突然发现她唯一的听众没了声,偏头看去。

“睡着了?”她又低又轻地问了一句,探着身子看向男人内敛的睡容。

摇曳的烛光映在薄念慈脸上,俊美的容貌添上几分暖色,无端缱绻。

他要是一直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该多完美,令梨遗憾地想。

“守株待兔,守塌待鬼。”令梨拨弄瓷碗里圆润的黑葡萄,轻快道,“我也睡了。”

令梨挪了个离薄念慈最远的位置,但两个贵妃榻靠在一起,远不了多少。

她闭上眼,尽量忽视不远处强烈的存在感。

其实今日早晨令梨和薄念慈之间的距离远小于此,但那时令梨的角色是伴睡香囊,她闭着眼了无睡意,一心数着时间等薄念慈醒来。

现在却是真的养精蓄锐,需要陷入一定程度的睡眠。

令梨闭上眼的时候以为自己注定彻夜难眠,又是一个她熟悉的通宵不眠夜。

“呼……呼……”

轻而缓的呼吸自口唇中吐出,令梨搂着白瓷果碗睡得安稳,梦里盈满甜美的葡萄汁清香。

屋内安静得只有烛火摇曳的虚影,各自占据塌上两边的绑匪和人质睡得一个比一个香甜。

院落中,曾被令梨抚摸鱼鳍的金红锦鲤跃出水面,溅起哗哗水花。

嗤——

茶几上的烛火熄灭了。

几乎同时,薄念慈掀开眼皮。

门外的鬼影摆放旧鞋的手一顿,身子咻得融入黑沉的夜色,只留下歪歪扭扭的两只死人鞋。

第128节

地脉庇佑,气息不可追。薄念慈面无表情地挥手,紧闭的门扉轰然敞开,夜风呼啸拂来。

令梨一个激灵,冻醒了。

“醒了?”薄念慈嘲笑道,“睡得像只小猪……等你捉鬼,天都亮了。”

作者有话说:

薄念慈眼里的小梨:在小兔和小猪之间反复横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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