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逢月亲生父母留给她的五百亩良田位于京城西郊五十里外,这些年来,田庄的事一直由生母的陪嫁周妈夫妻俩两帮忙料理着。

每年春天,周妈都会让儿子周勇到林府接她去庄子里住上三天,摘些田里的新鲜瓜菜给她吃。

近两年逢月大了,周妈便将田庄的账册都交给她管着,临走前再备上一小箱银两,让她带回林府傍身。

春分过后,草长莺飞,绿意更浓。

逢月流连于田园风光,又舍不得周妈,三日之期已经到了还磨磨蹭蹭地不愿回府,周妈好说歹说才动了身,回到林府时,已是红日西垂,金沙遍地。

刚一进府,院子里的场景着实令她愣住片刻。

系着大红绢花的箱子堆的如同小山一般,小厮们正忙着将箱子一个个扛到后院去,侍女躬身清扫着散落在地上的红色双喜字。

逢月忙唤了个侍女过来打听,竟然说是定远侯府送来的聘礼。

聘礼?难道姐姐的亲事没有推掉?想必是爹娘碍于衍王和侧妃的颜面,实在不好推脱,强迫姐姐嫁给那个苏景玉的。

想到姐姐那日眼含着泪跑开的样子,逢月轻叹了一声,慢悠悠向房中走去,心里闷闷的,像是堵着一团棉花。

巧儿不在,房里静悄悄的。

逢月放下钱箱,打算更衣过后去看看姐姐,即便无法宽慰她,哪怕陪陪她也好。

她抱着一套淡青色的襦裙正准备换上,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响到门口,透着股焦急与不安。

“二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巧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道:“定远侯府来下聘了,聘书上是小姐你的名字,婚期都定下了,就在十天后!夫人刚刚叫我过去,说明日一早会请裁缝来府上为小姐量身定做婚服,吩咐我早点叫小姐起身呢!”

林逢月惊的双眸震颤,心里翻江倒海,指甲深深地嵌入手中的淡青色襦裙里。

明明是给姐姐定下的亲事,怎么会突然变成她的?怎么会?

难道是爹娘不好推脱衍王府出面撮合的亲事,又不忍心让姐姐嫁给苏景玉,所以让她替姐姐嫁过去?

难怪这些天姐姐总是避着不见她,难怪……

巧儿急的小脸揪成一团,虽然她没有亲眼见过那位苏世子,但那日跟着逢月去泰安堂时,顺子那些无礼至极的话,以及逢月见到苏世子后羞愤难当的样子,足以说明他绝不是什么好人。

“二小姐,现在怎么办啊?”

怎么办?苏家下了聘,这门亲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逢月无力地扔下襦裙,缩在坐榻上,将脸埋在膝间。

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拢,窗棂透进来那一抹亮色彻底散去,清冷的夜色压在她单薄的肩上,更显得无助与凄凉。

巧儿垂头丧脑地捡起襦裙收好,点了盏灯放在榻边,听见敲门声转头,拉拉逢月的衣袖,带着颤音唤了声,“二小姐,大小姐来了。”

逢月抬头,眼中泛着盈盈水光,向神色不安的巧儿僵硬地提了提唇角,示意她先出去,目光望向林玉瑶,淡然道:“姐姐。”

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林玉瑶不禁垂眸,在距离她三尺之外站定,声音虚浮着开口:“你就快要嫁去定远侯府了,我过来看看你。”

“姐姐早就知道对不对?”逢月双手抱在膝间,眉眼间笼着一层阴云。

林玉瑶咬唇,微垂的眉梢显出几分歉疚,“是娘不让我告诉你。”

她片刻后抬眸,“逢月,你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分给你,小时候也是我求着娘让你进私学你才有机会读书的,这次就当你帮我,好不好?”

逢月眼眶泛红。

没错,从小到大姐姐玩够了,用腻的东西都会转送给她,她从不介意,身为林家养女,本就不该跟众星捧月的姐姐争什么,只要姐姐心里有她就够了。

小时候她想跟着姐姐一起读书,也的确是姐姐开口求了娘,她才有读书的机会。在这座林府中,姐姐是她儿时唯一的玩伴,也对她最好。

若是那日姐姐哭着求她代替她嫁给苏景玉,即便她百般不愿也会答应她,最令她难过的,是姐姐竟然跟着娘一起欺瞒了她。

无尽的酸楚涌上心头,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委屈、抱怨顷刻间随着微哑的嗓音发泄出去:“姐姐,你不该瞒着我的!”

林玉瑶从未被逢月这样指责过,登时又羞又恼,眉间一簇,气的声音微微颤抖。

“逢月,伯父伯母生前给你留下田产,周妈也一直对你忠心耿耿,你并不算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伯父生前把你托付给我家,不过就是希望你将来能以官家女的身份寻一门好亲事。凭你的出身,能高攀上定远侯府已经算是万幸了,你应该知足才对!”

这番话说的顺顺畅畅,正是前几日刚从焦氏口中学来的,话出口那一瞬林玉瑶后悔了,指尖一圈圈缠弄着腰间的飘带,粉红圆润的指甲被勒的发白。

可与生俱来的骄傲、此时此刻的心虚都不容许她再次对眼前这位寄养在她家的堂妹低头认错,她刻意挺直了身躯,压抑着心底不断涌上的羞愧,紧抿双唇转身离去。

房门咚的一声关上,瑟瑟晚风吹的逢月全身一颤,双手抱紧单薄的双肩硬生生将盈眶的眼泪逼回。

姐姐说的没错,凭她的家世,能嫁给苏景玉已经算是万幸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再说苏景玉也不是一无是处,他长的那么好看,又是定远侯世子,自己嫁给他,将来就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女主人,多少人羡慕她呢!

好好睡一觉,明早一起来什么烦心事都会过去的。

她被自己的小心思逗得笑出声来,泪水却如同珠帘般串串坠下。

巧儿一步步从门口蹭过来,也跟着湿了眼眶,翻出帕子递给她,哽咽着道:“二小姐别哭了,你要是嫁去苏家,还有我跟着一起过去呢,到时候我跟你作伴,你别害怕!”

逢月接过帕子,看着巧儿眼泪汪汪、一本正经的模样破涕为笑,伸手在她团团的小脸上捏了一把,“我不怕,没事的。”

她拈着帕子沾了沾脸上的泪水,“巧儿,我快成亲了,你明日去帮我告诉周妈一声。”

巧儿松了口气,连忙应下,“二小姐放心,明早裁缝给你量完身我就去找车夫老黄,让他送我去庄子一趟。”

朝阳冉冉升起,驱散了房中的阴暗。

逢月还在沉沉地睡着,被子蹬得只有一角搭在腰间,其余全部掉在地上,一条纤细的小腿垂在床边,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指尖卡在床壁的镂空雕花里。

“二小姐,该起了!”巧儿对她不甚雅观的睡相早已见怪不怪,坐在床边大声喊她。

沉睡中的逢月仍然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直到巧儿使出杀手锏,拽住她的手臂用力摇晃,直晃得她整个身子都在**挪动了半尺才微微睁眼,哈欠连连地起身坐在菱花镜前,等着巧儿为她梳妆。

镜中的少女双眼肿的核桃似的,眼里仍盈着点点泪光,眼尾微微泛红,别有一分脆弱娇柔的美感。

双眼还没睁开片刻功夫便又阖上,瞌睡的直点头,乌发被巧儿握在手中扥的一痛才清醒了些,对着镜子无奈地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逗的自己咯咯娇笑,好像昨晚被姐姐欺瞒、出卖,哭的昏天黑地的那个人不是她。

巧儿手上的牛角梳顿住,也跟着笑起来,打趣她道:“果真对二小姐来说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要是有,那就睡两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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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王府荣庆堂的大门紧闭着,书案上,一尊紫铜香鼎正吐露着渺渺青烟,散发着浓郁到令人滞闷的香气。

工部侍郎林佑穿着一身蓝黑色便服,弓着身子立在书案旁向衍王道:“王爷,苏侯已将苏世子与小女的婚期定在了三月初五,距今只有九日了。”

侯门婚娶,从提亲到下聘到迎娶,少说也要半年,而定远侯府只用了不到一个月。

衍王没有丝毫意外,拈着碗盖一遍一遍地撇着茶沫,氤氲水汽略过他那双永远透着三分凉意的眼睛。

“当年苏景玉在太子宫中中毒,父皇借机惩治了太子,苏侯自请交出兵权,之后的几年里,父皇不费一兵一卒就尽数搬倒了太子党。十年了,没料想苏景玉竟然活着回来了,父皇担心太子党死灰复燃,又盯上了苏侯。你是本王一手提拔的,苏侯急着与你府上结亲,是在向父皇表态呢!”

能攀上定远侯府这门亲家,林佑自是心中窃喜,赔笑道:“王爷英明,苏侯眼下虽说没有兵权在手,但他能征善战,在朝中威望甚高,将来如若能为王爷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衍王勾唇,满眼得意之色,端起茶碗饮了一口。

林侍郎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王爷,这苏世子离京十年突然返京,卑职还听说他如今精通药理,怕不是回来查当年的事吧?”

衍王凉薄一笑,“当年的事经他之手查出来更好,本王倒要看看,父皇到时候要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