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寿曾是太子一党,在朝中早已不算秘密。
十年前,苏景玉在太子宫宴上莫名中毒,太子被关在皇陵之后,苏天寿以心瘁神伤,无力统兵为由主动交出兵权。
儿子莫名被害,可苏天寿这十年来竟与其他大臣一样,对此事缄口不言,从未出面追究过幕后指使,查问事情真相,仿佛中毒呕血到全身僵硬,被道士带走,生死未卜的那个少年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景玉!这件事不是你能妄论的!”苏天寿愠怒着开口,声音虚浮,少了几分底气,眼神始终未与儿子有过片刻的交集。
苏景玉低头苦笑,没有再开口。
苏天寿深舒了一口气,情绪渐渐平复,终于抬眼看向儿子,他紧贴着门槛背光而立,像小时候一样,永远与他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苏天寿心里一酸,拉扯出一丝痛意来,语气和缓道:
“林侍郎的千金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与你堪称良配,爹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让你们早日完婚。泰安堂你最近还是少去,在家收收心,筹备婚事要紧。”
苏景玉神色淡漠,酒气散去后脸上薄红褪尽,一身红袍更衬得他面颊白皙如玉,仿佛凝着霜雪。
“泰安堂的事我自有主张,至于婚事,爹做主便是。”话说完,对着父亲略一颔首,转身出门去了。
苏天寿讶然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
父子二人前几日还因为这门亲事闹的不愉快,本以为今日难免又是一场争吵,没想到儿子竟默认了这门亲事。
苏天寿不解,唤顺子到跟前问了问,顺子嬉笑着东拉西扯了半晌也没有一句说到正题,苏天寿只得挥手遣他出去。
算了,好在儿子亲口答应,先把亲事办了再说。
苏景玉回京一个月余,终日不是在泡在泰安堂,就是与崔荣锦混迹京中各大酒楼,鲜少回府,府中人难得见他一面。
这几年新买来的小丫头们只听说过世子爷生的俊,今日终于有幸得见,纷纷羞红了脸,不敢上前搭话,纷纷躲在角落里偷看他。
进了内院,肃穆之气锐减,桃园里桃花簇簇,清香宜人。
苏景玉抑闷的心情舒朗了些许,从袍袖中翻出红木盒子边走边低着头把玩。一阵风拂过,香软的桃花瓣纷纷扬扬,散落在他身上,一头墨发染了点点艳色,细润滑腻的衣料却始终未沾半片。
他侧着头掸了掸发上的花瓣,瞥见不远处,孟子溪正挽着孟氏缓缓而来。
“表哥。”孟子溪脸颊微红,飘飘下拜。
“嗯。”苏景玉应道,目光瞥向孟氏,没有开口。
自打回京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位继母,她已经不像十年前那样富态高傲,瘦的皮包骨头一般,眼下发青,薄唇微紫,看上去身体欠佳。
十年,她不过四十上下就变得如此衰弱,除了因为孟家败落被贬斥出京,便是五年前二弟苏景琮的夭亡了。
孟氏满脸堆笑,上下打量过他后关切道:“这才刚入春,世子穿的单薄了些,早晚天凉露重,出门记得披件斗篷。”
苏景玉六岁丧母,父亲同年就娶了孟氏续弦。
在他儿时的记忆力里,孟氏仗着家世显赫,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极其厌恶侯府中人提起他的生母,好像只有她才配做这定远侯府的女主人,对于他这个继子看都懒得看一眼,甚至莫名有几分敌意。
十年间,竟然有如此大的转变,让苏景玉难以适从,幽黑的眼中暗含着对孟氏的审视与猜度。
孟氏见苏景玉盯着她一直不开口,尴尬地看了孟子溪一眼,又转回头笑道:“我刚听侯爷说,世子的亲事定下了,正要带着子溪去佛堂上香。你大难不死,如今又寻了称意的千金,成婚在即,真是感谢佛祖保佑。”
孟子溪低下头,神色里透着淡淡的失意。
苏景玉突然笑了,目光从孟氏脸上移开,垂眸摆弄手里的红木盒子,自言自语:
“成婚在即?人家姑娘还未必愿意呢。”说完复又抬眸,不冷不热道:“夫人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
这段短暂的会面无疑令孟氏有些不适,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孟子溪忙浅笑道:“表哥,我与姑妈这就去佛堂了,迟了怕赶不上吉时上香。”
苏景玉点头,看着孟氏带着孟子溪离去,回想起母亲生前遭遇父亲的冷待,时常以泪洗面,心情再度变得沉郁起来。
林侍郎府门前,马车稳稳停下。
林逢月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尽,没等巧儿来扶她,自己推开车门气呼呼地跳下马车,手里攥着的画轴啪嗒一声撞在车角上。
若不是必须要将这画轴物归原主,她定要将它摔在地上,再在苏景玉的脸上踩上几脚泄愤。
巧儿鲜少见她气成这副模样,在路上追问过她两次,她只说苏景玉对她无礼,其他的始终闭口不谈,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重复苏景玉口中的**词浪语。
刚一进府门,丫头二乐便从石柱后闪身出来,显然是已经在这等她多时了。
“姐姐呢?”林逢月急促地问。
“大小姐在跟女师学茶道,二小姐先跟我过来吧。”
林逢月叫巧儿先回去,自己一路跟着二乐行至林玉瑶书房旁的耳房中等着。
等了两刻钟林玉瑶才推门进来,一身素色的对襟茶服还没来得及换,把几个贴身丫头都留在门外,双手交叠在背后倚好房门。
“怎么样,见着苏世子了?”
林逢月忙小跑着迎了过去,一把将画轴塞回给姐姐,像丢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见着了,那个苏景玉就是个无耻之徒!他竟然……他……”刚刚褪去红晕的面颊再度涨的通红,苏景玉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实在令她难以启齿,她羞赧地垂下头,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他怎么了?你快说啊!”林玉瑶急得连连追问。
林逢月抬手碰了碰滚烫的脸颊,思量着该如何将适才发生的事说出口,说的含蓄些,又怕姐姐曲解了她的意思,只能事无巨细,逐字逐句地说给她听。
纤巧的下巴几乎要贴到胸口,襦裙的前襟被攥的起皱,磕磕绊绊,总算是一字不落地说完了。
半晌没有得到回音,突然啪嗒一声,画轴掉落在地上。
林逢月抬起羞的绯红的脸,见姐姐瞳仁微颤,眼中浮起一层水意,殷红的下唇被咬出一道白印,不忍地扯了扯她的袖口,“姐姐?”
林玉瑶突然回过神来,从袖袋里翻出帕子沾了沾浸润到睫毛根处的细润泪珠,话也不回便转身跑出门去了。
林逢月顺着敞开的窗子看着姐姐向正房跑去的身影,心道她一定是去求娘了,娘虽对她严厉些,却很疼爱她,苏家还没有托媒人正式登门提亲,娘一定会为了她去求衍王侧妃,推了这门亲事。
落在地上的画轴散开近半,露出苏景玉那张极俊的脸,林逢月厌恶地一脚踢开,心里的羞怒感终于消减了不少。
西斜的日头透过窗棂,洒在林玉瑶泪濛濛的脸上。
“娘,姜姃说的没有半句假话,苏世子嗜酒好色,是逢月刚刚亲眼所见的……”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焦氏凤眼一瞪,冷着脸呵斥,“一个千金小姐,不懂得避嫌,竟然让逢月那丫头替你偷偷去私会苏世子!枉我苦心栽培你十八年!这门亲事是你小姨母撮合的,由不得你不愿!”
林玉瑶委屈的泪珠连串坠下,颤巍巍地跪地,声音轻如蚊蝇,“娘,女儿不想过的像您一样,女儿害怕,您若非逼着女儿嫁给苏世子,女儿宁愿去死!”
焦氏呼吸一滞,回想起自己嫁给林佑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心里无比凄凉。
二十年前,林佑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焦氏出身平平,两个人相扶相携,过的有滋有味。
攀上了衍王后,林佑的官越做越大,得意忘了形,到处拈花惹草,一房又一房的妾室仗着年轻貌美,又得林佑宠爱,竟然欺负到焦氏头上。
焦氏是个性子烈的,气急时与小妾抓发撕衣,谩骂不止,闹的府中乌烟瘴气,惹得林佑动了休妻的念头。
好在两年前堂妹嫁入衍王府做了侧妃,娘家有人撑腰,焦氏的日子才好过了些,没过多久就将府中的姬妾们尽数打发了。
苏景玉的名声不佳,焦氏也有所耳闻,但这门亲事是堂妹撮合的,无论如何都不能驳了她的面子,况且能与定远侯府攀上亲戚,对林家大有裨益。
可女儿的哭诉触痛了她心底血淋淋的旧伤,她不忍再让女儿同她一样,嫁个贪声逐色的丈夫,何况女儿性子软糯,将来必定难以应付侯府后宅的明争暗斗。
朝中大员里,鲁国公陈鸿举的威望不输定远侯,他的长公子至今尚未婚配,听说人品才貌俱佳,才中了二甲进士,入秋就要去大理寺任职,不如求堂妹帮忙牵个线,与陈家结亲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焦氏思量再三,决定明日一早备一份礼去看看堂妹,与她商议商议再说。
转眸瞥向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女儿,一股无名火再次窜上,“别哭了起来吧,瞧你畏畏缩缩的样子,哪里像个大家千金!这件事娘来想办法,你在府中安心练琴,别与旁人提起,尤其是林逢月。”
衍王府的花园内香风阵阵,一片静逸。
焦侧妃摆弄着一座半尺高的纯金观音坐像,满含深意地扬唇,“堂姐出手越发阔绰了。”
焦氏赔笑,“都是托王爷和娘娘的福,这天竺国的金观音只有娘娘这般贵重的人物才配得上,留在妾身手里便是糟蹋了。”
焦侧妃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却别有一股风情,焦氏一口一个娘娘的叫着,从不称呼她为侧妃,又每次都送来厚礼,哄的她心花怒放,一笑间媚态横生。
焦氏趁着她高兴,与她闲话了几句家常后,装出一副无奈又愧疚的样子,瞥着她的神色小心地开口,“只是玉瑶那孩子……”
话还没说完焦侧妃便心如明镜,她一心想帮着衍王拉拢定远侯,见焦氏出尔反尔登时拉下脸来,柳眉一挑:“堂姐如今真是眼高于顶了,难不成堂堂定远侯世子配不上你家玉瑶?”
焦氏见她动了气忙赔笑:“是玉瑶那丫头失于管教,骄纵任性,妾身是怕她万一婚后冲撞了苏世子反倒不好了。”
焦侧妃面沉如水,接过侍女端来的一碗官燕小口品着,冷声道:“这门亲事是王爷的意思,定远侯也已经答应了,堂姐若是现在反悔,怕是不妥吧!”
焦氏轻笑一声,“娘娘忘了,妾身还有一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林逢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