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浑身抖如过电,憋着一声惊呼,慌乱间瞟见熟悉的衣袖,拽开杨艇的手,吐掉嘴里的树叶回头嘘声道:“你吓死我了!”

他穿着一身老绿色的衣裳蹲在树上,连脸都武装上了,若不是早就见过他这身装扮,想要找到他还真要费些力气。

杨艇感叹顺子假扮“树精”的功力过人,不容分说地攥紧他的手腕,“跟我来。”

地下暗牢门前仅有两个黑鳞卫把守,杨艇趁机拽着顺子飞身到更近些的古树上,小心地把关押苏景玉的暗牢入口和旁边的铁窗指给他看,说起方才拂风与祁公公一同进了暗门,神情肃然。

“那位道长不简单,务必要提防些。”

顺子一直插不上话,好容易等杨艇说完,双手抱肩卖弄道:“那是世子的师父,自己人!”

杨艇信心大振,不必顺子细说,默契地蹲低了身子,反手握住背后的剑柄。

反倒是顺子对拂风着实没什么信心,又不敢在杨艇面前说他老人家的坏话,嘴角抽了抽,盘算着一会儿他若真带着苏景玉出来,立马动手把主人抢过来护着才好。

*

密道里漆黑一片,只有暗牢的窗子透出些许微弱的光亮,脚下的石阶轮廓几不可见,寒湿混着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拂风刚要跨步过去,回想李亢的阴毒手段,略一思量,抓过祁公公挡在身前。

众黑鳞卫也不跟着,只守在暗门和铁窗两个出口,一副不等到李亢的手谕誓不放人的架势。

暗牢里,祁沐恩身体蜷缩着坐在地上,漠然凝望着一片虚空,对门外的响动恍若未闻,直到虚掩的牢门被一脚踹开才寻声望过去,忐忑地唤了声“义父。”

暴怒并没有降临,祁公公看着姜姃横在地上的尸体,惊讶之色转瞬即逝,缓慢向旁边侧开半步。

殷轨悄悄抬眼看向随之进门的拂风,察觉到来者不善,向祁公公施了一礼,贴着墙边小步往门外退去。

拂风一眼看见躺在**昏迷不醒的苏景玉,迈过姜姃的尸体站在床边,手中拂尘别在身后,拎起他沾着血迹的手脚动了动,又向他身下扫了眼,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好,哪都没事。”

随后视线落在他胸前的伤处,一脸嫌弃地盯着那团黑乎乎,与焦糊的衣料粘在一起,还在渗着血水的腐肉。

眉心蹙了蹙,拽着他的衣襟一把扯开,糊烂的皮肉被撕扯下巴掌大的一片,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了袍子,顺着床沿滴在地上。

祁沐恩扭头看着他愣神,祁公公也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来救苏景玉的,嘴一咧,唇边挤出两道深深的竖纹。

拂风捡起**的药瓶看了眼便扔掉,不急不缓地从袖中翻出一瓶伤药,像撒芝麻盐一样撒在苏景玉胸前的伤口上,掀起他外袍前摆,从里面撕下一片大红色的衣料在手里折了折,重重地压在伤处止血,再把衣襟归位。

拽着苏景玉的身体拖到床边,让他上半身悬空,抽出背上的拂尘攥着手里,俯身勾着双臂背对着背背起他,累得气喘吁吁才站直了身子,嘴里不住嘟囔:“臭小子,吃了秤砣了?越来越重!”

他背着苏景玉吃力地往门口走,不小心踩在姜姃的手臂上,脚底下一个趔趄,强撑着站稳,咽下涌入口中比黄连还要苦的毒血。

祁公公虚扶了他一把,心酸地跟在他身后,祁沐恩不明所以,活动着冻得发麻的身体,支撑着站起来跟着祁公公出门。

前方石阶处骤然燃起火把,低冷厚重的声音在密道中回**:“圣上有旨,任何人都不准带走苏世子,违令者格杀勿论!”

一众黑鳞卫弩箭搭弦对准拂风,将密道出口堵得严严实实。殷轨被挡在密道中难以脱身,怕被弩箭误伤,贴着墙边悄然向后移步。

祁公公绷着脸,不知该喜还是忧。

李亢突然下旨,想必太医诊断出拂风并没有真的下毒,而是用了普通的迷药,他为李亢宽心的同时也替拂风捏了把汗。

李亢一心想要杀了这位胞兄灭口,今日怕是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他们两人都是先太后的亲生骨肉,祁公公心绪纷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挡在拂风身前。

当年先太后病重时,祁公公日夜无休地守在她身边,亲眼看着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离他而去,那种痛苦无异于挖心蚀骨。

拂风的样貌像极了先太后,他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让当年的痛苦再重演一遍。

拂风知道皇帝不会放过他,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漠视着齐刷刷对准他的弩箭,被逼急了身上反倒有了力气,向上背稳苏景玉,手中拂尘运足内力,垂顺的须丝簌簌直响。

黑鳞卫忌惮拂风的武功,想即刻射杀了他向皇帝复命,怎奈祁公公挡在他身前,不敢轻易动手。

殷轨正想退到最后,距离祁公公和拂风仅一步之遥,黑鳞卫首领一声令下,数只弩箭一齐向他射去,顿时血溅五步,像只刺猬一样倒在墙边。

祁公公知晓黑鳞卫此举是在震慑他,想必李亢已经将他有意护着拂风的事告知给黑鳞卫,让他们有所准备。

看拂风的态度,让他放弃救走苏景玉是万万不可能的,眼下也只能先让他逃出密道,再从背后射杀了苏景玉。

如此虽然无法继续牵制苏天寿,也总好过让苏景玉活着离开,振奋京南大营的士气,至于李亢,他自会回宫以死谢罪。

思及此处,祁公公抬手喝令:“冯齐,让他们都退下,咱家自有主张!”

拂风听不得他们磨磨唧唧的官腔,俊脸微沉,手中拂尘抵在祁公公背后推着他往前走,黑鳞卫纷纷举起弓弩,手指扣在弩机上一触即发。

祁公公惊的眉头紧锁,又不敢闪身,怕拂风死在黑鳞卫的乱箭之下,只能任由他推着向门口逼近。

多年以来,皇帝一直把黑鳞卫交托给祁公公统领,首领冯齐也一直听从他的号令,但黑鳞卫毕竟是一群效忠皇帝的死士,李亢的钦命他们断不敢不从。

冯齐高举右手,下令放箭前最后告诫道:“公公别逼我等动手。”

“义父!”

暗牢里光线昏暗,加之情况危急,祁沐恩始终没留意到拂风的样貌与先太后相像,不解祁公公何以要豁出性命护着这位青衣道士,疾行两步横臂拦住他,正要拽他闪向一边,拂风在身后用力一推。

祁公公上了年纪,踉跄着往前扑去,连带着祁沐恩一同向前迈了一大步,眼看就要逼近石阶。

火把的黄光下,冯齐眸心骤然缩紧,手一落,黑鳞卫数箭齐发,祁公公惊恐万状,反手抓过祁沐恩挡在身前。

祁沐恩一心想要拉义父脱险,全无防备之下,弓弦声簌簌入耳,飞雨般的箭簇接连刺穿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登时骨裂筋折,血肉模糊。

口中的甜腥涌了一身,残余的心头血仿佛被冻住,他感觉不到疼痛,惊愕转瞬即逝,剩下的唯有释然。

“快走!”

“义父……”

祁沐恩最后的低唤声淹没在祁公公尖细的惊呼中,僵硬的身体依然被抓着当做挡箭牌,周围一片乱糟糟的,光线由暗转亮,刺骨的寒风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度,他被推到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彻底失去知觉。

地牢的暗门外地势宽敞,不比密道中促狭,黑鳞卫高举弩箭将拂风和祁公公团团围住,众人不得皇命不敢擅自射杀了苏景玉,因此只有正面相对的几个黑鳞卫扣动弩机射向拂风。

拂风手中运足了内力的拂尘如刀似剑,在灰暗的天空下划出道道白光,抵挡弩箭的同时,逼的黑鳞卫连连后退。

可他毕竟背着苏景玉,稍一放手身后之人便往下滑,直滑的半截身体都拖在地上,唯有一只手臂被他牢牢钳住。

分心回头背他的功夫,数只弩箭齐刷刷飞过来。

祁公公惊的脸都变了形,猛地扑向拂风身前。

与此同时,守在对面古树上的杨艇抓着顺子,迅捷如雨燕般飞身过来,手中长剑一抛,嗖嗖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几个黑鳞卫来不及反应便被割破了喉咙,瘫软着倒在地上。

祁公公背后插满了弩箭,鲜血溅了拂风一身。

趁着拂风膈应地皱着鼻头,顺子一把从他手中抢过苏景玉背在背上,眼泪汪汪地向后瞟着虚弱的主人,忍不住啜泣起来。

杨艇捡起地上的长剑挑去两个黑鳞卫手中的弓弩,回头急声道:“快带世子走!”

拂风惊觉顺子也是来救他宝贝徒弟的,抡圆了的拂尘顿在半空,急转着挥向身侧的几个黑鳞卫。

顺子纠结地来回扫视着拂风和杨艇,脑袋几乎摇出重影,随即高声应下,运用着十七年来修习的全部功力,背着苏景玉跃上古树。

“世子啊,你可千万别有事!”

顺子歪头看向身后,嘴里不住嘟囔,心中又不免惦记着拂风和杨艇。

拂风是主人最敬重的人,身子又不好,弩箭难防,万一他为了救主人死在这里……

还有杨大哥,他那么好的人。

顺子眼中蓄满泪水却不敢回头,在两人的掩护下踏着树冠一路向北奔去。

正前方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黑巾蒙面,左手持刀,顺子一个急停,“昆”字还没吐出口,那人低沉的嗓音回**在耳边,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少夫人在东墙外的马车上,带着世子从南门出城!”

“……叔。”

顺子把昆叔叫完,惊喜的嘴一撇,哇地哭出声来,有他相助,胜负已成定局。

距离傍晚还有一个时辰,崔荣锦的人早早地装扮成小商贩守在东墙外,昆叔几日来虽不与他们一同寻找苏景玉的下落,却在暗中留意着他们,认得这几张面孔,回京后赶着马车从祁宅东墙边经过,将还在车上睡着的逢月交托给其中一人。

顺子翻出东墙,叮嘱他们在此接应拂风和杨艇,把苏景玉扶上马车,抓过斗笠带上,扬鞭向南边奔去。

马车一路抄小道疾行,颠簸的厉害,苏景玉平躺在车厢地上,后脑勺撞的当当响,迷迷糊糊地抬手去护,眼里的暗色被车窗外透进的光亮打破。

他睁开眼睛,眉头紧皱,捂着剧痛的胸口慢慢坐起,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马车的座椅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垫子,又舒服又暖和,逢月趴在上面睡的正熟,她眼圈发暗,显然是接连几日没有睡好。

苏景玉挪动到座椅上坐着,抱起逢月靠在他怀中,怜惜地抚摸着她睡的红扑扑的脸颊,梦境中的一幕幕再次在脑海中闪过,泪水模糊了视线:“小月儿,我才是你梦中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