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玉注意到祁公公的举动,垂眸轻笑。
他自然知道李亢口中的某人是谁,只是当年他中毒倒地后,李亢将一切都推脱给太子,说太子毒害忠良之后,或有弑君之嫌,此时不好再提起苏天寿意图谋逆,驳了自己的金口玉言罢了。
他平视李亢,对上他阴翳隐忍的目光,丝毫不躲闪:“臣知道,臣是死过一次的人,只想求个明白。”
李亢脑中的弦崩的太紧,又开始隐隐作痛,脸上故作镇定,“苏卿可查到什么了?”
苏景玉再度打量他的面色,言语间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十年来臣身在南疆,听说过类似的南疆奇毒,臣托周川帮忙,调阅了孙太医近十年的脉案和方子,发现他熟知南疆药材,不可能对南疆奇毒一无所知。”
“臣找他问过,可惜太医院的人都长着一张铁嘴,什么都问不出来,臣本打算放弃,可没过多久他便在归乡途中遇刺,不得不让臣想入非非。”
孙秋允刚提出辞官,祁公公便亲往太医院带走了三十年前先帝的病案,那时周川不明所以,被抓到逼问时方知晓此事万万提不得,只招出自己外泄了孙秋允近几年的脉案和药方,与苏景玉的话刚好附和。
李亢对苏景玉不顾身份的猜疑与暗讽并不介怀,甚至松了口气,相较于杀父弑君的旧事败露,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
何况当年是苏天寿动了反心在先,事发后他老子尚且主动交出兵权,十年来谨小慎微,他又敢如何?
时过境迁,不过是年轻人血气方刚,为自己抱屈罢了。
只是听他说起孙秋允,心里不禁一阵慌乱,三十年前孙秋允也在场,生怕他会透露出些什么来。
“遇刺?”李亢装作全然不知,情急之下头疾发作的越发厉害,眉心锁出一道竖线。
“是,可惜他伤重死了。”
苏景玉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通,见李亢似乎相信了他只为探究当年如何中毒,对三十年前的事一无所知,继续以一个医者的口吻转移话题:“陛下是否时常觉得头痛难忍,且愈演愈烈?”
李亢惊得愣住片刻,惶然自语道:“莫非是孙秋允?”
呵!苏景玉鄙夷地轻哼,孙秋允为他尽心尽力三十余年,他却在返乡时将其灭了口,就连头疾也猜疑到他身上!
若不是自己谎称孙秋允死了,李亢怕是不会放过他。
“陛下想多了,臣虽未诊脉,也看得出您是由于思虑过度,积重难返。孙太医开的药方臣看过,称不上最佳,但绝对算是良方,若非他调理得当,陛下的头疾要比如今重的多。”
看见李亢被头疾折磨,苏景玉方才有那么一瞬动了替他诊治的念头,只因为他身上流着与拂风相同的血。
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瞬,因为他不值得。
弑父杀子暂且不说,身为君王,却没有半点容人之量,苏景玉此刻甚至有一点点理解了父亲的苦衷,盼着太子尽快登基,承袭大统。
李亢头痛欲裂,又不想在苏景玉面前失了君威,只能咬牙强撑着,在心里骂遍了太医院的庸医。
他早听说苏景玉医术过人,想让他为自己医治头疾,又信不过他,担心他使手段暗算了自己。
剧痛之下唯有求生的欲望最为强烈,他顾不得盘问孙秋允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彻底断了对苏景玉的杀念,万一哪天头疾发作的实在承受不住,也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陛下若想身子康健,须得适度放宽心。”
苏景玉瞥着他额角鬓边亮岑岑的冷汗,仰头慨叹,真假参半,意有所指。
“医者救心重于救身,孙太医故去前曾提点过臣,本来已经愈合的疮疤又何必狠狠揭开,让它重新血流不止!臣十年前身逢大难,能活下来已算万幸,如今事情都过去了,臣只想安安稳稳做个郎中,享受祖上封荫,其他的事都不愿再理会。”
养心居的大门开启,寒风吹散了身上浓重的檀香味,苏景玉深吸一口气,与急匆匆赶来的太医擦身而过。
他回头望了眼那些即将与孙秋允有着相同命运的医者,悲悯地苦笑一声,转身阔步出宫。
宫门外不远的老树后,一把用黑布缠裹的钢刀随着那片艳红衣袍的飘摆而落下,瞬间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处。
*
苏离第一次进周妈家,东看看西望望,什么都觉得新鲜。
周勇的一双儿女见家里来了位年纪相仿的新伙伴,不懂得身份悬殊,一齐过去搭茬,片刻功夫三人便熟络地玩到一起,在院子里抓鸡斗狗,闹了个鸡飞狗跳。
逢月和巧儿站在一旁看着,周勇媳妇生怕儿女碰伤了这位金贵的侯门千金,追在身后叮咛不停。
周叔和周勇忙着拾掇年货,劈柴生火,周妈从昨日照面时就看出逢月情绪低落,虽然没见苏景玉陪她回来,但顺子一口一个少夫人,对她恭敬又周全,不像是小两口闹了大矛盾。
今日细看着仍觉得不对劲,叫巧儿进屋问了几句,巧儿按逢月事先教给她的,说苏景玉出诊去了,不得空回来。
周妈半信半疑,又怕问多了逢月心烦,午饭时特意做了她爱吃的清蒸鱼,看她胃口不错才放心了些。
第二天了,昆叔奉苏天寿之命暗中保护苏景玉,不得空传递消息过来。
逢月心焦的难受,不想被周妈看出来,让巧儿照顾苏离,自己披着厚厚的斗篷,漫无目的地出门闲逛。
顺子不敢搅扰了她,加之单独面对她时仍感觉心虚局促,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片片寂静的田野从身边掠过,整齐又陌生的庄院前犬吠声声,炊烟又起,天边绯云万里,转眼间又到了黄昏。
不远的屋舍后,一只硕大的燕子风筝好不容易飞上天又跌跌撞撞地落下,放风筝那人的技艺看起来比苏离高超不到哪去。
逢月浅笑着绕到屋后,见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农家少女攥着风筝线轴在田边奔跑,身后跟着个略微跛脚的粗壮男人。
少女再怎么卖力,燕子风筝仍旧歪歪斜斜地坠到地上,气的她狠狠摔了线轴。
那男人虽跛脚,行动却是不慢,几步奔过去安抚她,拈着袖口替她擦汗。
逢月笑容绽开,田间地头要么空****,要么尽是些忙碌的身影,还鲜少能见到这样郎情妾意的一幕。
“少夫人你看,那不是杨艇吗?”顺子突然窜过来指着那男人。
“杨艇?”
苏景玉说衍王府出事前他带着小郡主逃走了,怎么敢藏身在这京郊的田庄里?
顺子双手抱胸,盯着那男人笃定又道:“只要我顺子扫过一眼的人,这辈子我都记得他,何况在衍王府见他不止一次,绝对是他!”
逢月难以置信地眯着眼睛细看,那男人委实比寻常的庄稼汉高大挺拔的多,或许是冬日里穿的太过臃肿,又跛了脚,所以看起来不像他。
旁边那少女不必说,自然是许久未见的小郡主李元君。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上,逢月鼻子里一阵发酸,激动地提着裙摆小跑过去。
田间的两人同时转过头来,李元君兴奋地挥手呼喊:“林逢月!”
逢月挽起她的双手上下打量,一身布衣装扮下,还是那副风姿俏丽的模样。
“小郡主,好久不见。”
从王府里锦衣玉食的郡主一朝变成农家女,是否能很快适应她不清楚,但从李元君悠然的神色里,她能感觉到她过的很好,并没有因为家破人亡而郁郁寡欢。
李元君反手握住她,刚要开口,又回头瞥了杨艇一眼,像怕他偷听似的,拉着逢月往前走了几步,凑到她耳边笑道: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和杨艇成亲了!不过他说我年纪还小,舍不得我生孩子,要等明年再圆房。你呢?跟苏世子还好吗?”
逢月扭头看她,短短几个月不见,她明显变了很多,变得更鲜活明媚,也更自由乐观,不再是以前那个外表骄纵傲慢,实则内心凄苦的小郡主。
能嫁给她心仪的男人,被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着,一起厮守在田园里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对她来说才是最幸福的归宿。
逢月没有问她出京后是怎样躲过追捕,又是怎么躲到这来的。
如今衍王的事尘埃落定,她一个小姑娘家,就算皇帝知道她藏身在这里也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今后等着她的便是与杨艇长相厮守的幸福。
逢月真心为她高兴,不由想起了意外惨死的子溪,加之苏景玉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微低着头,纤长的羽睫遮挡了眼底泛起的泪意,笑着回:“我挺好的。”
“世子!”顺子在身后叫到破音,逢月怔愣了片刻,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一望无际的绿色麦苗铺陈眼底。
夕阳下,苏景玉正朝她疾步而来,那一袭红衣耀眼的如同火焰燃动,墨发与两条红丝发带交缠着随风飘逸,英姿笔挺,俊美逼人。
逢月的喉咙像是哽住,直到牵挂了两日的夫君走到面前才艰涩道:“你回来啦!”
苏景玉不顾旁人在场,俯身抱了抱她,“嗯,回来了。”
李元君捂着嘴笑,像个孩子一样跳回杨艇身边。
杨艇上前一步,拱手施礼:“苏世子,还未曾谢过苏世子在别院中救我脱困。”
苏景玉毫不意外,随口问道:“你知道是我?”
杨艇点头。
“那日我被刀击铁索的声音惊醒,隐约感觉到刀上运的不像是中土的内功,听闻苏世子离京十年,少夫人又与元君交好,所以猜到了。”
李元君惊讶地与逢月对视,先前杨艇怕说出来给苏景玉惹下麻烦,因此只告诉她有人劈开铁索救他出了柴房,隐瞒了那人是谁。
苏景玉欣赏杨艇有勇有谋,重情重义,轻笑着算是回复了他的谢意,视线落下。
“腿怎么样?得空了我帮你看看。”
杨艇恭敬颔首:“有劳苏世子,我与元君就住在这附近,苏世子和少夫人闲时不妨过来小坐。”
夕阳渐落,苏景玉两日未见到逢月,急着回去与她亲热一番,今后为杨艇疗伤的机会多的是,不急于一时。
逢月与李元君牵手道别,约好了过几日再相见。
寒风吹的麦苗伏地又起,如同碧绿的湖面泛起涟漪,两人手牵手走在田边的小路上。
落日的光斑照亮彼此对望的笑脸,共同憧憬着第一夜同宿新屋的自在与欢愉。
余光里,顺子怀揣着激动的心,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多余的碍眼。
苏景玉冷冷回眸,瞬间有如一块钉板拔地而起,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嘴里委屈地念着,“世子啊!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