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已经将庄子里的新屋收拾妥当,一切都是逢月想象中的样子,唯独缺少了苏景玉的气息。
她打开从苏府带回来的布包,亲自将拂风的道袍和子溪送给她的荷包收好,窗子推开条缝隙,看着窗外挖好的荷塘沉思。
苏离盘坐在榻上折纸船,没有了桃枝的帮忙,圆乎乎的小手折出的纸船粗糙不堪,小孩子不以为意,攥着小船放进一旁的铜盆里,拨弄的水花四溅。
“嫂嫂你快看,离儿的小船游的可快了!”
逢月转身朝铜盘里瞟了眼,勉强笑笑:“果真游的快,再多折几个”,吩咐巧儿向铜盆里多添了些热水,免得苏离手凉。
夜幕落下,银杏树的枯枝被寒风吹卷的摇曳不止,顺子在窗外冻得直跺脚,一边守着逢月,一边焦急地等着昆叔按照府里留下的暗号寻来。
巧儿取来斗篷给逢月披上,越发觉得不对劲,怯怯地问:“二小姐,世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昨日两人还甜蜜的游湖赏景,互许终身,今日就变成另外一番样子,别说巧儿,逢月自己都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
“没事,他过两日就回来了,别多问,也别让周叔和周妈知道。”
她明白这个时候留在侯府才更能避免皇帝猜疑,苏景玉放心不下她,才非让顺子送她回庄子来。
眼下越平静就越安全,她只要好好的,等着他回家便好。
*
苏景玉被关在皇宫五里之外的天泽宫偏殿,门窗都用鎏金大锁锁住,殿外还有七八个内侍卫看守,美其名曰保护他的安全。
这里是李亢弱冠那年先帝赐下的府邸,佳肴美酒自是不缺。
苏景玉毫无禁忌地倚在榻上独酌,他险些被平杀落艳毒死,这十年间又不知喝了多少拂风的毒血,寻常的毒药早已奈何不了他。
转眼间半坛美酒下了肚,他热的脱去外袍,吹熄灯烛,懒懒地躺在**望着窗边皎洁的月色,回想昨夜与逢月动情的欢愉,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夜深了,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睡下了,也不知她独自睡在庄子的新房里习不习惯,身上还疼不疼,昨夜应该备些消肿止痛的药给她的。
分开还不到一日,脑海便被思念和牵挂填满,微醺的目光落在着窗外的锁影上。
他通晓机关术法,普通的锁根本困不住他,凭他的轻功,趁夜离开这里应该不难。
他很想回庄子去看看她,又怕一来一回太过耗时,万一出了什么状况牵累到她,强迫自己断了这个念头,翻身向里躺着,心里揪扯的难受。
陡然间,一颗细小的石子打在身后的床幔上,弹落在枕边啪嗒一声响。
苏景玉酒醒了大半,起身寻着石子的来向,见窗外站着个头戴斗笠的黑影,指尖挑开窗纱破裂的缝隙向外看,那人黑纱遮面,左手持刀,正是昆叔。
“世子。”昆叔第一次以左手刀的身份面对他,皎皎月色下,斗笠下的眼睛透着略显局促的狠戾,浑厚阴沉的嗓音也与之前判若两人。
苏景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从他身上找回几分熟悉的影子,“嗯,可查到什么了?”
夜深天寒,偏殿的门窗又锁的严实,大内侍卫轮流进东边的板房歇息,只有两个在殿门外巡视,此时临近换岗,防卫更是松懈。
昆叔锐利的目光四下一扫,贴近窗边道:“属下趁夜潜入祁府蹲守,窥见祁公公的密室里供奉着先太后的画像,他自称卡赞,对先太后情深义厚。属下赶往南疆毒王谷求证过,老毒王首席大弟子巫洛蒲的徒弟的确名叫卡赞,入师门只一年就随巫洛蒲离开毒王谷,而拂风道长,正是巫洛蒲与先太后的儿子。”
苏景玉冷哼一声,原来当年偷了平杀落艳,害死拂风父亲的凶手是先太后与祁公公,难怪拂风当年亲眼目睹了先帝的死,还能从玄清观里活着出来,这对狗男女还有些人性。
祁公公觊觎太先后,竟甘愿净身入宫常伴左右,她死后又照顾皇帝几十年,是个痴情种,如此倒算是个好消息。
“世子有何打算?”昆叔沉厚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嗜血的狠意,攥紧钢刀的左手微抬,在窗纱上映下一道冰冷暗影。
他去南疆求证祁公公身份的同时,还奉苏天寿之命前往驻守大夏与南疆交界的军中密探军情。
守将弥威将军是苏天寿的老部下,当年曾与他及太子一同征讨过南疆,早就对李亢猜疑心重、卸磨杀驴的做派反感至极。
十年前大败南疆时就撺掇着苏天寿起事,拥立太子登基,免得回京遭了李亢的毒手。
如今听说李亢要赦免太子又迟迟不决,对他更是不满,接到苏天寿的密信后与他一拍即合,回信答应助他起事。
这趟边疆秘行证实了弥威将军对苏天寿的忠心,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正悄然临近,昆叔自觉没必要,也不忍再让苏景玉身陷囹圄。
“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景玉幽黑的眸子微眯,没有留意到昆叔的异样,倚在窗边道:“昆叔,劳烦你帮忙留意泰安堂和崔东家的动向,还有逢月,替我照看着些。”
窗纱上的刀影渐渐落下,昆叔森冷的面色浮起几分暖意。
他第一次以左手刀的面目来见苏景玉,他依然称呼他做昆叔,而不仅仅是供他差遣的冷血杀手,原来他从小守护到大的世子并没有怨恨他。
他抑制住心底的感动,恢复了左手刀的神色。
不得命令,昆叔即便心中不忍也不敢擅自带苏景玉离开。
他如今同时效忠于苏家父子,知道苏景玉与父亲不睦,尤其孟氏生前道出白夫人被逼死的真相后,感情更是陷入冰点。
他本不打算在他们父子之间互通消息,又放心不下苏景玉,怕李亢会对他不利,决定先回去向苏天寿复命,再将苏景玉的境况详细告知给他,让他早做谋划。
毕竟身为父亲,苏天寿不可能不珍视唯一儿子的性命。
子夜已过,李亢坐在养心居内胡乱翻看周川生前指认崔荣锦的口供,纠结于到底该不该留下苏家父子的性命,心中焦躁不已。
祁公公屏退了内侍宫女,亲自泡了碗参茶奉上,劝道:“陛下宽心些,免得头疾发作,损伤龙体。”
李亢的确被越来越重的头疾折磨怕了,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又停下,烦躁地扔去一边,手肘支在御案上,揉着太阳穴反复思量祁沐恩前日觐见的话,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寒,蹙着眉问:
“你说苏景玉当年中的到底是不是平杀落艳?带走他的道士又是什么人?”
祁公公躬身擦去溅出的茶汤,若有所思:“不可能,平杀落艳之毒没人能解,至于那道士……”
“难道是他?”李亢双眼微瞪,惊惧地坐起。
“三十年前他见过父皇中了平杀落艳后的惨状,若苏景玉当真是被他所救,说不定会从父皇的病案里看出端倪。当年就该杀了他永绝后患,不该由着母后,坏了大事!那份病案也早就该毁掉!”
平杀落艳之毒世间罕有,中土更是无人知晓,当年先帝暴毙在玄清观,留存病案也没人能察觉出异常,无故毁去反倒引人怀疑。
多年之后皇帝和祁公公都忽略了这件事,直到前不久孙秋允辞官,祁公公才亲自去往太医院,将这份病案烧毁。
为夺皇位杀父弑君,这等罪名一旦坐实,必然引得四方征讨,李亢方寸大乱,急声吩咐:“不行!你即刻派人去找,找到他之后就地斩首!”
祁公公面露忧色,躬身劝道:
“陛下无需太过焦心,当年带走苏世子的道长是不是他姑且不论,事情都过去三十年了,他就算动了什么心思也不会等到如今,况且他口说无凭,又有谁会相信?他是陛下的亲兄弟,太后护子心切,在天之灵也不忍看到您与他手足相残。”
手足,皇室子弟哪有手足一说!
这么多年了,他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想找到他难如登天倒是真的,又不好叫苏景玉过来逼问,惹他猜疑更是麻烦。
李亢烦乱无措,叹息着靠回椅背上。
祁公公担心他仍不肯放过拂风,赶忙又道:
“当年那份病案上只写着呕血暴毙,即便苏世子看过也无法证明先帝是中毒而死,诋毁君王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们苏家没有丹书铁券护身,又岂会自寻死路?陛下若是自乱阵脚反倒让人起疑。依奴才看,还是先听听苏世子的说法,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李亢绷紧了神经思量再三,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疲累地闭着眼睛,“去叫人把崔荣锦放了,明日一早宣苏景玉觐见。”
崔荣锦全家被连夜释放,伙计心急火燎地出门请大夫回来替东家诊治。
老爷子有了些年纪,身子骨不复当年硬朗,毕竟是经受过风雨的人,没有问及儿子缘由,默然回房养身。
小妾们捡回一条性命,不明所以地抱头痛哭。
余洁饶刚刚没了孩子,身上淋漓不止,一边大骂崔荣锦一边撕扯他的衣衫,查验他的伤势。
崔荣锦痛心地守在床边听她骂着,好在大夫说她没有伤及根本,今后还能再生养,让她好好休养,自己跟着大夫去隔壁处理伤口。
大宅外面的官差全部撤走,泰安堂的封条也趁夜被撕去,崔荣锦知道是苏景玉冒死救下他,放心不下,这个节骨眼又不敢冒然派人打听他的境遇,焦灼的夜不能眠。
泰安堂仅被查封了不到两日便又开门迎客的怪事迅速传遍了全京城,苏景玉一大早乘着马车进宫,掀开车帘听着街头巷尾的议论声,脸上浮起轻松的笑意。
清晨的阳光挥洒在养心居的青砖上,光可鉴人,一旁的铜鹤昂首而立,静静地吐着丝丝缕缕的香烟。
苏景玉漫不经心地赏看了一圈,视线落回到李亢凝重的面颊上,定睛打量了一瞬,唇角几不可见地弯起,抬手理了理腰间绣满鱼形玉佩的腰封,肃立站好。
李亢挥手屏退左右,只留祁公公一人,下颌微低,审视地看他。
“苏卿有何话说,奏来便是。”
苏景玉也不同他绕弯子,直言道:“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臣在太子宫中中毒,险些丧命的事?臣能侥幸活下来,自然要查个清楚。”
崔荣锦在牢里特意向他道出两个重要的消息:皇帝怀疑周川调阅太医院的案卷而拘捕他,与暗地里查探衍王的死因无关,而且周川已死,死无对证。他于是只在私查秘案上下文章。
开口便是毒药的事,李亢御案后的手提防地攥紧,眼里不觉间泛起杀意。
瞥见身边祁公公蓄意抖动的拂尘方收了心神,冷笑着质问:
“当年太子身边的奴才受了某人的蛊惑才起了歹心,那奴才已经畏罪自杀,朕也惩戒了太子,至今将他囚禁在皇陵,苏卿还不满意,竟然查到朕的太医院来,你可知道私调皇家秘案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