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孟氏和楚妈变了形的尸首被抬出府外,苏府大门上的白灯笼走过场似的挂了不满三日便撤下,下人们还沉浸在不明所以的压抑与恐惧当中。

顺子一早站在房门口等着苏景玉出来,他知道主人护着他,否则他那日在佛堂里听见孟氏哭诉苏天寿不能被外人知晓的秘事,怕是会落得与楚妈和锦瑟同样的下场。

他早就把苏景玉当成兄长一样敬重与依赖,说不上多感动,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担心他昨夜从子溪的丧礼上回来内疚痛苦,太晚又不方便打扰,今早天没亮就起身,想过来看看他。

“世子啊……”

苏景玉穿着一身奶白色的缎面棉袍从房里出来,看着他孩子般小心地试探,哂笑着挑唇:“去,叫昆叔晚点来见我,我有事找他帮忙。”

顺子见主人精神尚可,咧着嘴笑开,想想又觉得吃味,不满道:“世子啊,有啥事您直接吩咐顺子得了,找昆叔帮什么忙?”

苏景玉也不瞒他,微倾着身子小声道:“因为他就是左手刀。”

顺子惊得瞳仁剧震,八百个念头在脑海里相互打架,一时间呆若木鸡。

*

数九隆冬,富隆西街依旧热热闹闹。

苏景玉久未出诊,赶来泰安堂打听苏大夫的病患越来越多,纷纷挤得满头大汗。

有个来抓药的眼尖,瞧见定远侯府门上挂着白灯笼,吆喝说苏大夫府上正忙着办丧事,病患们只得先回家去,等过些日子再来。

也有搞不清楚状况的,问起苏大夫家在何处,想去他家门口堵他,实在不行就赖着不走,听说他是定远侯世子,吓得脸都绿了,掉头便跑。

苏景玉边喝酒边看着楼下的盛况,看似悠闲,神色却淡淡的。

崔荣锦知道他为子溪的死内疚,也不急着说话,只陪着他对饮。

半晌,苏景玉将孟氏当年用平杀落艳毒害他的经过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他。

崔荣锦怒拍桌案,手上的翠玉扳指咔吧一声断成两截,“十年的苦难,一整年的追查,原以为是皇帝下的手,到头来竟是被那个毒妇所害!”

苏景玉酒气上涌,靠在椅背上笑的漫不经心,“话虽如此,皇帝和祁公公也并不无辜,若不是孟氏先他一步,或许你我就没机会坐在一起喝酒了。”

祁公公,他眸色微变,修长的手指贴着酒杯边沿划过。

崔荣锦听说了孟氏过世,知道苏景玉与她不睦,别说丧礼问候了,见面时只字都未提,得知真相后更是恨她入骨。

可孟氏毕竟是苏府中人,言语太过又不好,嘘声骂道:“妈的,死的好!”拎起酒壶给两人都倒满,自顾着仰头一口灌下。

苏景玉懒懒地抬眸打量他,感慨这一年来崔荣锦冒着风险帮了他太多,其实又何止是这一年,离开京城十年,都是崔荣锦在帮他祭母尽孝。

从小到大他经受了太多苦难,好在能结交他这个兄弟,感激的话太轻,轻到说不出口,端起酒杯向前一送,下巴微抬,“敬你!”

崔荣锦自己倒满了酒,与他重重地碰了杯,心里翻江倒海。

太医院的吏目周川被查到私自调阅、外传皇家病案,有图谋不轨之嫌,昨日已被捉拿下狱,若是旁的罪名他还能破财免灾,可这档子事实在不容易压下。

祁沐恩主理此事,下令严刑拷打,上面也分明是想拔出萝卜带出泥,纵使他花了重金协调,周川若是经不住刑讯供出他来,那罪名必定是他无法承受的。

苏景玉近来忙着应对府里的变故,对此事全然不知更好,不管怎样,都绝不能把他也牵扯进来。

酒杯落下的一刻,崔荣锦恢复了嬉闹的神色,故意打趣他:“兄弟,画舫你还用不用?你若是再不赶紧的,过了三九再冷上几日,碧波湖边上可要结冰碴了!”

苏景玉微红的脸上有了笑意:“用,七日之后。”

崔荣锦嘴里啧啧两声,“要说还是你会玩儿,都成亲快一年了,还跟夫人搞个洞房花烛来回味!”

说着向前凑近些,指背在苏景玉胸口拍了两下,贱兮兮道:“我最近又找来些新鲜玩应,都给你放在仓室里,悠着点,可别把身子折腾坏了,实在不行我把补身的药酒再给你备上几坛。”

苏景玉讪笑着撇开脸,端起酒来喝下。

此时的富隆西街上,祁沐恩远远望着泰安堂的方向,冬日的冷光照在他苍白的袍子上。

殷轨微凸的双眼邀功似的看向他,志得意满地翘着嘴角。

*

腊月中,天气严寒。

年根上,百姓们忙活了一整年,纷纷开始置办年货,唯有三两个人顶着寒风在碧波湖边闲逛。

路两旁的垂柳叶子落尽,光秃秃的,远处尚有不少四季常青的树木。

湖面上残荷零落,风景不及盛夏,却有一种远离喧嚣的恬淡之美。

逢月裹着件杏色的小袄,挽着苏景玉的胳膊悠闲地拨弄路边的柳枝。

上次来游湖还是端午,湖边热热闹闹的,摊贩们叫卖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表演杂耍的,相比之下,今日着实冷清了些。

“要是有卖吃的就好了!”

逢月随意惯了,不论冬夏,顶着风吃东西是常事。

苏景玉不可思议地看她,感叹她如此娇小的身子骨还真是抗造,来月事也不见她肚子疼,若是别的姑娘不知道会折腾成什么样子。

欣幸之余又缺少了几分成就感,自己满满的疼惜、高明的医术都无法尽情展现。

睨着她笑道:“嘴馋!忘了你端午那日吃花生糕长了满脸满身麻子了?”

如他所想的那样,逢月完全没有被那日林玉瑶和姜姃的暗算影响心情,反倒兴奋地捏了捏他的手臂:“景玉,我如今能吃花生了吗?”

那次苏景玉为她施针、擦药,还让她喝了几日的汤药调理身子,反问她以后想不想吃花生,他应当是有办法的。

苏景玉眼波一转,手臂揽上她的香肩:“要不你试试,大不了今晚再扎上几针。”

逢月不停摇头,“那还是算了!”

想到之前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她仍旧脸颊发烫,今晚将是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她就要与他坦诚相见,不免有些心慌。

苏景玉看着她低头抿嘴的样子,逗她道:“怕什么,我下手很轻的,又不会疼。”

“怎么可能不疼?我……”

逢月蓦地抬眼,她一心想着今晚的场景,还以为苏景玉说他那时候会很轻,不会让她感觉到痛苦,脱口而出后才察觉到不对,羞的面红耳赤。

偏偏苏景玉拉她入怀,不依不饶地补了一句:“我是说施针,想什么呢你?”

逢月恼羞成怒,身子紧紧绷着,执拗了片刻就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克制少女的慌乱,盼着太阳西落,憧憬着与心爱之人如梦境中那样合二为一。

苏景玉刀裁般的下颌贴在她发顶上,轻柔地抚摸她的脊背安抚:“放心吧,我会很温柔的。”

话一出口又觉得过于严肃,竟像是今晚要对她用刑一样,歪着头看着她的眼睛调笑:“包您满意!”

逢月面颊更烫,垂目避开他的视线,指尖贴着他胸前滑腻的大红色衣料向下,摸着他腰上绣满鱼形玉佩的腰封,娇羞地呢喃:“好像你多有经验似的。”

苏景玉尴尬地眨眼,在心里将拂风那个嘴没把门的老道士咒骂了一百遍,单手叉在腰间,不服气道:

“你夫君可是十二岁就会试夺魁的天选之人,学做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书我看得多了!”

逢月眼底含笑,向四周瞟了一圈,极快地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四目相对,温情满满。

黄昏时分,一座三层高的画舫缓缓泊在湖中央,另有一艘小船从上面放入水中,顺子**着双桨划向岸边,将逢月与苏景玉接到画舫上。

二层的仓室里备好了晚膳,还有逢月爱吃的桂花糕,各式美酒更是应有尽有。

苏景玉见识过逢月的酒量,当即让顺子撤去,免得她又喝多了,辜负了难得的良辰美景。

三层卧房的布局与东院主屋相近,外面风不大,画舫行的又慢又平稳,几乎感觉不到此刻身在湖上。

内室里的梨木鸾床又宽又大,枕被及幔帐都是如新婚那夜一样的大红色。

周围立着数个五尺高的镂花烛台,数不清的枝杈上各立着根鎏金红烛,上面烛光跳跃,灿若星海。

除了没有红双喜字,其余的布置都与新婚那夜一样。

房里的碳炉燃得正旺,比东院主屋要热得多,是崔家的伙计遵照苏景玉“夜里赤着身也不冷”的吩咐准备的。

逢月穿的厚,热的小脸红扑扑的,好奇又忐忑地掀开床头柜子上的“百宝箱”,一张会动的避火图映入眼中,羞的她赶忙扣上箱盖,碎步倒腾到窗边,装模作样地望着天上。

苏景玉笑而不语,踱步过去开箱验看,果真是些连他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体内热血沸腾,喉结上下动了动。

房门没关,顺子露出半只眼睛向里望,心里美滋滋的。

今日世子和少夫人出来游湖就带着他一个人,连巧儿都没让跟来,果真主人最信任、最得力的就是他了!

嘿嘿两声,敲门道:“世子啊,隔壁热水都备好了,您和少夫人早点歇着,顺子我在一层候着,有事你喊我便是。”

苏景玉瞟他一眼,继续抚弄着箱盖上镶嵌的细润珍珠,头也不抬:“你下船去吧。”

“诶!”顺子点头,刚侧过的半个身子又转回来,“啊?”

愣住片刻,嘴一撇悻悻道:“那我在岸上守着,甲板上有火把,您若是有吩咐就举起来摇晃两下,吹螺哨也行,我马上划船过来。”

他眼巴巴看着苏景玉,没见主人有留他的意思,一脸失落,蜗牛般从门口挪开。

周围再无人打扰,苏景玉走到逢月身后,指尖一寸寸覆上她的纤腰。

“月亮在那边呢,夫人盯着一片天看了半晌,可看出什么了?”

逢月杏眸一闭,适才她满脑子都是梦里与苏景玉缠绵的画面,心里既期待又紧张,没留意到他走过来。

被他突然一撩拨,呼吸都乱了方寸,颤声道:“房……房里太热了,我想去甲板上看看。”

夜里徐风阵阵,静悄悄的,无数盏大红色的纱灯倒映在湖面上,照的湖水半明半暗。

甲板上放着一把半久的摇椅,逢月与苏景玉并肩躺在上面,同盖着一件斗篷,毫无兴致地看着天上的皎皎圆月。

冬日的寒风竟吹不散身上的燥热,逢月把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侧过身问:

“景玉,端午那日你说要乘着画舫游湖,后来又没去,是因为我吗?”

相识这么久,这个问题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却不知为何会问出口。

苏景玉迟疑了片刻,湖光月影,银波粼粼,如此美景良辰,又有爱人相伴,若是往日,他还能动情地向她诉说心意,可此时他心里只想着那件事,根本静不下来,随口调侃道:

“我是怕你傻乎乎的,被那个道貌岸然的给骗了。”

“你才傻乎乎的呢!”

逢月不满地平躺回去,手臂缩回斗篷里,嫌热又再次探出,身体莫名其妙地用力晃动摇椅。

椅子随着她晃动的节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崔荣锦能将这把旧椅子留在这,原因可想而知。

“别乱动!”苏景玉身上越发热的难受,在斗篷下按住逢月的身子。

逢月不敢再动,赏望夜空的眸子不住颤动,心猿意马的太过明显。

苏景玉忍不住笑,俊脸向前凑近些,嘴唇几乎要吻上她红艳欲滴的耳垂。

“喜欢这摇椅?下次吧,初次在这怕你承受不住。”

逢月脖子一缩,慌的气喘吁吁,身上的斗篷倏地被掀去,身子随之一轻,被苏景玉打横抱着向卧房阔步而去。

她搂着他的脖颈,双眼紧闭,紧张又兴奋的快要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