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我们喜欢的,不论是人,或是物,心中总是怀了“来了就不要再走”的希冀,却不管他是否真的属于这里。』

这日是周六,照惯例画廊是两点准时开班的,但冬天日短,在取消了周五五点的课时之后,双休日的开课时间改成了一点半。

王子扬十二点多吃完午饭就去了桐河路,她前阵子去章慎择那间又像茶吧又像书店的地方借了几本书,抽了空闲时间看完,这日正好拿去还给他,顺带还可以再淘些好书回来。章慎择那里的书,倒是对她口味得很,所以她去的次数委实不少,简直将他那儿当成私家图书馆来用了。

但今日她经过店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店门掩着,精致的木牌子上分明写着“歇业中”,王子扬心中觉得略有失落遗憾,走近了毫无目的地敲了敲门,在门口等了片刻,也不见里间有何动静。于是只好将手里的书抱得紧些,慢慢地往画廊走去,转身的时刻却忽然无声地笑出来来,觉得自己方才敲门等待的样子实在是傻了些。

林轩越照旧是穿着中山装坐在屏风后面,一脸斯文的样子。王子扬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被他那斯文的模样给骗了,以为他会是那种温和且沉默寡言的人,后来才知事实恰恰相反,无怪他们说样貌是最不可信的东西呢。不过话也说回来,倘若王子扬她往深处想了去,应知一个在艺术学院时不时穿了中山装在群众面前晃来晃去的人,绝不可能是一个低调的人。果然……看人也是要动脑的啊。

此时林轩越见她进来,便笑:“王子扬你今天很早嘛。”

“怎么,难道我一向很晚?”

“那倒不是。”他说着便站起来邀王子扬入座,替她倒了杯热茶,“外面很冷吧?”

“还可以。”王子扬道谢接过。

“哟。”他望了一眼王子扬手里的书,笑得很灿烂,“林轩越那里过来?”

“哪里……他人不在。”

“不在?他能去哪。”刚说完就想起林澜,于是大脑飞速转动,即时反应:想必是陪林澜出去了吧。但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

王子扬接他的话,无奈摊手:“我也正奇怪着呢,还想着他会不会在你这儿。”

“那可没有,我窝藏他干什么呀。”林轩越挑眉,一脸义正言辞。

王子扬被他的表情逗笑,将手里的书递过去,道:“既然没有,那可得麻烦你帮我把书还给他啦。明天要加班,绘画课怕是来不了了。”

林轩越接过:“好。我办事你就不用放心了。”

“……”

两人正说着笑,却忽然听见门口有敲门声响起,随后有人自本就敞开的大门里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整袋的零食:“林轩越你午饭吃了没有?”这人说话都是笑意,正是林澜。

“刚吃过。”他往边上移了几步,让出身后的凳子,笑道,“坐。”

“谢谢。”林澜就近坐了下来,将袋子放在一边,打量了四周一番,“哎,你这里的装修倒真是不错,周边景色也好,怪不得慎择自打和你来了这里一次就不想回去了呢。”

王子扬收了个短信,正低头看手机,闻言便抬起头来:她本以为林澜是林轩越的谁,但一听她这样讲,便知是自己臆断了。她言语间这样熟稔,可知与章慎择交情不浅。王子扬第一反应便是可是章慎择的女友?但随即想起那日章慎择送饭来,讲起前女友来那伪装得太好以至于难以察觉的恋恋之情。那么,难道是前女友归来?还是邻居,表妹,昔日同窗?琢磨了几秒,心里忽然又有笑意泛出来,同自己说:王子扬啊王子扬,你近来可八卦不少。

而那边厢的林轩越听林澜这样讲,脸上的表情不由僵了一下,但随即又笑:“怎么,你也看上这里不想走了?”

“那倒不至于……你知道我过惯都市生活,逛街刷夜简直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像你们这样清心寡欲地躲在灯红酒绿的尘世之外,我可做不到。”她说这话的时候本是笑着的,但说完之时,脸上却有些错愕,她连自己被自己惊到:这种生活是章慎择所喜欢的,喜欢到不愿多回南江,喜欢到可以放弃家中一切,喜欢到连今日的神色都比往昔柔和不少;但是她呢,她深知这种生活并非自己归宿,她骨子里有不安定成份,喜欢一切刺激有挑战的生活,不喜慢节奏,厌恶波澜不惊。那么,倘若讲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她可愿为了章慎择来过这种她其实抗拒的日子?

所以才会连自己都吓到,想起许多年前闹分手,她同章慎择讲:我们不合适。不合适?你瞧,一语成谶。昔日毫无根据的一句话,终于成为日后她走进他生活最大的拦路虎。

因此她愣了片刻之后迫不及待改口:“其实西桐也很好,一样可以满足我逛街唱K刷夜,而且这里离市区也近。”她改了说辞,倒不像是纯粹的聊天了,反而是像说服自己,或者说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林轩越笑一下,道:“慎择今天不在店里?”他看了眼王子扬,见她正低头翻着手机,倒也不把话题往她身上移动,也并不将她与林澜互相介绍。

“说是原来的供货商不代理西桐的生意了,所以今天他去和新的供货商谈合同去了。”

林轩越点点头,自言自语般道:“这事儿倒好像真听他提起过。”

林澜笑笑站起来:“我先走了,慎择还叫我替他看着点店呢,你瞧我都私逃出来了。”她提起一边的零食袋,自里面掏出各式小零食放在林轩越的桌上,然后整理好袋子,“这些给你,我就先走啦。”

林轩越指着零食:“哎,这些你带回去吧。”他凑近看了看,“我一大老爷们,都不知多年不吃薯片了。”

林澜笑:“你不懂享受生活了吧!拿着尝尝吧,正好给你打发下午的时间啊。”

林轩越啼笑皆非,只好由她去。

但林澜正要出画廊门的时候,林轩越却喊住她了:“哎,林澜。”

于是门口的人就转过来:“怎么了?”

林轩越拿起桌上方才王子扬请她转递的书加快脚步走过去:“正好帮我带回去吧。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容易丢三落四的,等等别又忘了。”

林澜接过翻来覆去瞧了几眼,看见茶吧印章的时候不由道:“哟,慎择那里的书还可以外借哪。”

“嗨!我和他那是什么关系啊,铁哥们!别说书外借,人外借都可以。”他站在门口笑嘻嘻的,自始至终也没有讲书是王子扬还的。

“那好吧,就帮你这个忙了。”林澜笑着接过林轩越手里的书,“怎么谢我?听说你烧糖醋蹄髈很好吃啊……不然,我晚点去买材料?”

林轩越“啊”一声,随即道:“那恐怕只能明天煮了,今天晚上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别饿坏了你们。”

“没关系,那我就明天去买好了。我很闲的。”林澜挑眉嘻嘻笑,她与人相处极快,即便初时有些陌生,也总是不消多久便能谈笑风生。

林轩越无奈一下,安慰自己:“好吧好吧,有人欣赏我的手艺也是件好事情。”

“那就说定啦。”林澜得意地离开。

林轩越在站着,往林澜离开的方向瞧了片刻方才回身进屋:“好啦,你拜托我的事情我让别人去干啦。我自己记性不好,唯恐忘了你交代的事情。”他半玩笑半当真道。

王子扬彼时已将目光从手机上收回来,也跟着笑:“那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你为了帮我,连厨艺都搭上了啊!”

“还说呢。”林轩越哀怨,“早知道我就不接你这桩生意了,无可奈何接了也不应该找她帮忙,这会亏本亏大了。”

王子扬笑他:“你亏什么本,人家都提供材料了。”她也是熟人面前忍不住多话的人。也许实际上她与林轩越未必算得上有多熟,但人一旦将真性情压抑得久了便总忍不住要衍生出回归本性的想法,尤其当是这人与你毫无利害关系。王子扬就是这样的人——谁生来就爱沉默寡言,不喜他人微笑相待的。

所以她渐渐觉得其实参加绘画班是她几年来难得做的令自己愉快的事情——尽管她到今日都没能将阴影画得赶上班里的其他人,但无论怎么讲,也总是进步了的。

“说起来。”王子扬将手机塞回包里,“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她明知那人应该是与章慎择更为熟识,但不知何故,却问出这样的问题。

林轩越愣了一下,笑:“她?她是慎择的朋友。”

王子扬随口赞道:“那可真是郎才女貌。”

林轩越唇角动了动似是要说话,但犹疑了片刻到底是什么都没讲。

两人正要冷下场来,顾畅却一路哼着小调奔了进来,进了门好不容易刹住车,随后望了四周一眼,按着膝盖连连喘气:“哎哟,我还不晚嘛。”这倒是事实,她一向来得很早,当然,走得也很早。因为作为高中生的她,赶完绘画班接下去还有英语补习班,也许还要加上一节数学,总之是为了赶时间,常常一路都在狂奔。

林轩越示意她坐,又替她倒了水:“你赶时间的话就先进去画,等下我来帮你看,你也好早点走。”

顾畅连连摆手:“不赶不赶。”笑话,她宁愿在画廊多呆一会儿,也不想去英语老师那多呆半会儿。

“也好,那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嗯。”顾畅侧头找了凳子坐下来,缓了喘息声之后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啊,对!林兄,章老师呢?”她一贯没什么大小,开始还对林轩越摆出一副颇为尊敬的态度,但待到后来熟了,就渐渐称兄道弟起来。但对于章慎择,倒是依旧保留着“老师”的称呼,大抵是因为章慎择并没有给她太过亲近感的缘故——尽管他笑容比谁都多,比谁都温和。但时刻维持标准微笑的人,其实多半是太过礼貌与客套的,或许还带些隐约的不自知的生疏。是那种一眼就会叫人喜欢的类型,但未必会让人觉得是多么轻松的人。好像并无多大乐趣,只适合当点头之交,会不由自主让人揣测是否生活枯燥,又完美主义要求极高?因此在这样的揣测之下,总是不愿意毫无目的地深交的。

而当顾畅问完那句“章老师呢”的时候,林轩越就窘了一下,“哟喂”一声,“你也找他?”言罢挑眉,“找他干嘛?”

顾畅四周环顾一遍:“他不在哦?”

“人家也是有工作的嘛。”

“好吧。”顾畅把书包从肩上甩下来,从包里掏出上次章慎择借她的伞来,“林兄,麻烦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我这破记性,都忘了好几次了。”言罢递给林轩越。

林轩越抽搐一下,接过她手里的雨伞:“这个明明就是我的么……这个人倒好,拿我的东西做好人。”

稍后又有学员上门,几个人围坐着讲了些零零碎碎的小事,自然也有人问起说如何几日没见到章慎择。这时候林轩越就抗议说我才是你们的正牌老师哪。于是众人都笑作一团。事实上原本章慎择本也不应该在工作时间出现在画廊,且此前在画廊现身的时间也并不多,但自打那几日的代课过后,众人仿佛下意识间就觉得他该是群众的一分子了。殊不知,一直以来他都是这间画廊的路人甲。

人多是这样的,对于那些我们喜欢的事物,不论是人,或是物,心中总是怀了“来了就不要再走”的希冀,却不管他是否真的属于这里。

所幸很快到了开课时间,一众人敛了话题,纷纷起身行至里间。这几日已开始画些瓶瓶罐罐类的静物,愈发地重视考验众人“打形”的功底,事实上关于“打形”这件事,本也已经是教过的,但这几日因为实用的关系,林轩越便讲得愈发地深入了一些。王子扬便更加听得云里雾里了,好像林轩越讲出来的每一句话她都理解,拼起来她也都懂,但一旦运用到实际上,便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仿佛全然没有吸收到一点有用的知识。她刚刚将阴影画得熟练了些,就又要面对“打形”的问题,所以此刻她捏着手中的3H铅笔满心都是烦躁引发的后悔,又暗自在脑海中嘲笑小学时令美术老师无比头疼的自己:真是没有自知之明——明知是自己弱项却又偏偏要不甘地来挑战,若你能战胜,又何须等到今日,徒当这二十多年的画盲?于是心内越想越沮丧。

当然她职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最擅长的就是掩藏不该流露的情绪,所以此刻脸上的表情依然无比自然,但手上停顿了太久的动作却是不可避免地泄露了她对于面前这件事缺乏的信心。

林轩越注意到她,所以在一些细微的纸笔摩擦声中放缓脚步走来,轻声道:“王子扬,画得怎么样了?”他工作时异常认真,与平素里的大声调笑截然。

王子扬手里捏紧的铅笔的气力缓了缓,因为自怨自艾而咬紧的牙关也不动声色的松开,原本就看上去自然的神情愈发地柔和起来,甚至她抬起头来看林轩越的时候脸上已经有点隐约的笑意了,随后她示意林轩越看上画板上的素描纸,自己则无奈摊手。

林轩越往她的素描纸上瞧了一眼,不由抚额:“你真是我从业以来最大的挑战。”

王子扬不动声色:“我小学时的美术老师也这样讲。”

……

两人同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