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时隔多年,我们也仍然切实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动了心,然而究竟有多动心,却像是早已忘了般给不出答案。』
接到林澜电话的时候,章慎择到底还是去车站接了她。只不过随行的还有林轩越而已。
她说“慎择,我到了。”的时候,章慎择和林轩越正缓步从街角拐到车站那边去。
“不是说两点半么?”章慎择握着手机穿过人行道。
“我记错时间了,车早了一刻钟。”林澜语气中带点笑意,“你们到了么?”
“就快了。正过来呢。”
“啊。我看到你了,穿灰色大衣对么,格子外套的是林轩越吧?”林澜这么说的时候,脚下已经加快了些步子赶过来。
章慎择也抬头像前方望了望,却没有见到人影,只应道:“嗯。”
得了肯定答案的林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疾步往章慎择身侧赶去。
“她到了?”林轩越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问。
章慎择像是有点恍惚,愣了一下方才回答他:“嗯。”
正说话间,林澜唤了一声“慎择,林轩越”已经笑脸盈盈地小跑过来。
林轩越还没来得及表示欣喜,就“哎”地一声呼出来,脸色已经刷白,立在原地慌了神。原来身后有冒失少年骑了摩托车一路横冲直撞而来,身后的人纷纷闪躲开来,但林澜约是久别重逢激动过了头,心思全在故人身上竟不曾在意他处。
章慎择神色一敛,旁人都瞧不清他是何表情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跃向前推开了林澜。极速的摩托车堪堪从背后驶过,章慎择只觉那速度之下带过的风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当心。”林澜伸手要去扶他,但他脚下的步子竟已稳住。林澜的手便留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那飞驰而过的摩托车见此情况便刹了车,滑过十来米时候回头来看,见两人都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便冲恰巧抬起头来的章慎择点了点头表示歉意,人又飞一般地旋了出去。
“慎择,你没事吧?”林澜把手收回来,有些尴尬地插进外衣口袋里。
章慎择脸上有些发白,唇角不可抑制地有些颤抖,十指捏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小澜……你走路不会看着点么!”
林澜不好意思地咧了下嘴:“刚才我太激动了嘛。”她只觉整个人被章慎择莫名其妙大力一推,压根不知当时的情况有多惊险,待那少年回过头来歉意点头方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但到底不是亲眼所见,不知危险来临,自然也就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所以她才笑得出来。
愣住了的林轩越这时才走过来,他也脸色发白,掌心黏腻成一片。方才那惊险一刻,差点将他骇得心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整个人竟手足无措。
随后他走过去用他被汗水湿透了的掌心拍了拍章慎择的肩,没有说话。
章慎择回过头去望了他一眼,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他神色已经恢复了几成,但眼里还余留一点惊恐。“走吧。”他说。言罢就径自穿过十字路口。
余下两人对了个眼色,双双跟上。
林澜快走了几步赶上他,有些尴尬道:“那个……慎择,你的衣服勾破了。”她同章慎择认识多年,加之当年又是男女朋友,自然对他了解不少。她知章慎择脾气修养都极好,又懂克制,横眉竖眼,破口大骂这种事自是从来没有过的,如今这样不言不语已表示他生了极大的气了。是以,她语气柔和——尽管其实她其实原本并不是多么柔和的人。
章慎择意思般地往路边的橱窗处望了望,玻璃诚实地反映出他被勾破的衣服,想来是方才被那飞速而过的摩托车车把勾到了。随即,他很果决地将外套脱下来拿在手中,脸上倒是一点表情也无,只管往前走。
林轩越随他们走了一段,只觉气氛压抑,便叫住章慎择道:“慎择,打车吧。我都走得累了。”言罢就去拦车。
章慎择将步子停下,待出租车来了之后便走过去打开车门望了身后的人一眼:“小澜,走吧。”他这个时候语气已经如同往常一样,丝毫看不出情绪了。
林澜微笑道了谢,坐进车里。
司机热情得很,声音愉悦:“三位去哪?打表还是议价?”小城的出租车行业虽然不够规范,但倒也人情味十足。
“小澜,你订了酒店了吧。先过去还是怎么样?”林轩越坐副驾驶位置,章慎择同林澜并肩。此时章慎择听司机这样问,便转过头去征询林澜的意见。
林澜又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角:“我没订房间哎……还以为你那边可以住呢。”她模样甚是好看,肤质又好,整个人有一点隐约的稚气,因此即便是咧嘴这样的表情也让人不觉突兀。着装虽然不花哨,但裁剪质量都极好,一看便知价格不菲,行事做派也俨然像极富家小姐。
章慎择沉默了一下,对司机道:“那师傅麻烦你在花园南路和桐河路交叉路口下,打表吧。”
“好嘞。”那司机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语言利爽,倒像是旧时的店小二一般,手上一挂档,整个车便稳稳地溜了出去,想来应该是个能从小事中获得大快乐的人。
章慎择默默地望向窗外,过了片刻,问:“小澜你吃过午饭了没有?”
“嗯。我是吃了午饭才动身的。”她应得很快,想来是等对方开口等了许久了。
章慎择“哦”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气氛于是再次冷了下去。林轩越回头瞧了瞧这沉默的两人,对林澜笑起来,问:“林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没多久,个把月吧。”
“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乍一回来,会不会有些不习惯?”他尽量找出话题来缓和这样令人不适的气氛。
“还好,其实我在国外也一直保持着家里的生活奇怪。所以……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那就好。”林轩越转过头来含笑点头,“说起来,林澜,我们也有四五年没见了吧?”
“嗯……以前你跟慎择去学画画的时候,我还老跟着呢。”她笑起来,像是有些感慨,“一不小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是啊,都奔三啦。”林轩越也跟着感叹起来,似笑非笑的。
林澜“哎”了一声,像是表示应和。但接下去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原本林澜和林轩越就没有那么熟识,虽然两人早已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当年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更不用提有什么交流了,况且,又多年未见,自然不可能聊得滔滔不绝,冷场也是意料之中的。
气氛又僵了一会儿,目的地却是到了,那司机停下车来看了眼打表器:“二十四,加一块燃油费,正好二十五。”
林轩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很自然地就将手里的钱递过去。
那司机望了眼林轩越手里的百元大钞,掏出皮夹来看,翻了一遍面露难色:“你有零钱吗?我今天生意太好都不知收了多少张红票子了,这下怕是找不出了。”
听他这样讲,林轩越正要回过头去问章慎择,哪知林澜已经掏了三十出来递给司机:“谢谢,不用找了。”言罢就推了推章慎择下车去。
哪知那司机倒还是个死心眼,愣是凑了五个硬币给一边的林轩越:“我可不贪客人的便宜。”
下了车步行去章慎择的茶吧。
自然是不能再一路无语的了,章慎择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太过小家子气了点,因此此刻倒是热情了一些起来,问林澜:“这次回来,还打算再出去么?”
“如果想要做的事情能实现的话,那就不走了……不过也不一定,要是运气不好,不能实现,我也未必就会再走。”她笑笑,“出去这么多年,现在真切地觉得,还是家乡最好,真的。”
章慎择原本正心不在焉地瞧着前面,听林澜这样说便回过头去看她,蓦地就想起那个下雨的傍晚,他和王子扬共撑一把伞回家,王子扬笑着说了那句:把巴黎伦敦华盛顿加起来,都不及西桐一个小镇吸引我。她当时的表情很淡然,一脸的理所应当,仿佛是为有这样认知的自己感到骄傲,也为如今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
仅仅这一点,就让他明白王子扬与林澜的截然:王子扬是那种一早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而林澜,她是错过之后方会悔悟的人。倒不是说谁好谁坏,只是性格上的东西只需一点极细微的事情便能看出。当然正是因为王子扬的坚定衍生得太早所以才导致她多年来一直在许博言的事情上耿耿于怀,至今无法想像纠缠了整个少年时期的两人此后会再无往来;而林澜,正因为要经历方能领悟,失去才懂美好,所以才会与他一次次别离,又一次次重聚。
也或者,其实是他想多了——感情本与性格无关?否则何以他这样自诩理智的人都还是会因为过往而扰乱了心神。
走路去茶吧。
林澜望着一路开得灿烂的腊梅,不禁赞道:“慎择你真是会挑地方。”
章慎择意思般地微笑了一下:“会挑地方的不是我,是林轩越。”
林澜笑了一下,多少有些尴尬,于是换话题:“听他们说,你来西桐也有大半年了。”
“嗯。”章慎择这样应着,就穿过街道走到另一边往茶吧门口走去,边掏钥匙边道,“就是这里了。”
言罢开了门,请那两人入座,自己入里间泡了茶出来,将绿茶拿给林轩越,红茶则端给林澜,自己喝白开水。
林澜笑起来:“你还记得我喜欢喝红茶哪。”
“是啊。我记性好嘛。”章慎择的表情很是自然。
林澜无声地笑了一下,端起杯子径自站到书架边去了。
室内一时安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章慎择将手里的杯子放下,道:“小澜你带洗漱用品了么?没带的话我陪你去买吧。”他这样讲的时候人已站起来了。
“嗯,带了。”她回过头来冲章慎择嘻嘻笑,“要是这都不记得,我还出什么门。”
“那我带你去找住的地方?”
“啊?你不收留我?”她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章慎择,“你说我人生地不熟的……”她的意思很是明显,显然是打算在这里住下来。
“真不好意思,本来我是该替你安排的,但这里不比家中,没有多余的床铺。”章慎择歉然地笑了一下。这话虽是事实,但他自己知道,其实中间多少有他自己的私心。对于林澜,他一方面会怀念当年的美好,并遗憾那样的美好没有能够在此后的岁月继续下去;可另一方面也希望那些过去都能够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从自己的脑海清除,因为漫长岁月之后当他用理智的眼光回头去看当年的一切的时候,才明白当年那些情感真的只是情感,他动心,他回忆,也都只不过是因为当年太过美好的岁月使得这段时光留有温柔的印记。而究竟当时有多心动,他却像是早已忘了般给不出答案。
而在当他说出“没有多余的床铺”来拒绝昔日女友的借宿之后,林澜脸上的神情暗了暗:“没关系,我本也不应该麻烦你们了。”她依旧在笑,但言辞间已经生疏客套了些许了。不知是觉得失落,还是尴尬。或者其实她方才本就是故作熟络,而一旦此时自己也知的不合理要求被否决,那么本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轻而易举地泄了。
“这样嘛,慎择你跟我睡啊!正好让林澜住你那间嘛。你那房间打理得那样讲究,换我也得找机会体验一下。”林轩越出来横插一杠。
他这话一说出口,林澜不由抬头望了他一眼,似是想说话般动了下嘴唇,但终究没有开口。
“也好。”并没有林澜意料之中的拒绝,章慎择脸上的表情相当舒缓,仿佛只是赞同他人说这个冬天格外寒冷漫长一样。然后他转身走了,“我替你去换床单。”
稍后三人去吃了晚餐,林澜也果然就在章慎择那间不知是茶吧还是书店的店铺里屋留了宿。
章慎择和林轩越住一间。
林轩越穿着睡衣抱着一床厚厚的棉被看向章慎择:“你睡沙发还是床?”还没待章慎择说话,他又立即自问自答,“你还是睡床吧。让客人睡沙发好像不怎么好。”
“我还当你不知道这道理呢。”章慎择瞄他一眼,好整以暇地往后仰躺在林轩越的**,“哟,你的床还真柔软。”
林轩越瞪他:“你这人都没有愧疚感,不知道客套的么!”
“不知道。”
“哎。”房东林先生大叹一声,把棉被铺上沙发,“东郭先生与蛇啊!”
“你还东郭先生?要不是你,我用得着到你这来蹭床睡么!”
“哎,你这人够可以的啊!那是你女朋友好不好!人家好不容易来次西桐,你还真就让她一个人去找旅店住啊!”
“我不是让她一个人找,我会和她一起去。还有……”章慎择顿了一下,“更正一下,不是女朋友,是前女友。”
“行了行了,你也别老咬文嚼字了!”林轩越“咚”地一声往沙发上倒去,伸出拇指指了指隔壁,“人家来干什么,你别跟我说你看不出。”
“正因为看得出,所以才不想留她一起住。”
林轩越翻起身来,惊异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她走的时候你可伤心得涕泪满衣裳啊!怎么,现在人家回来了,还主动来找你,你倒不想破镜重圆了?还是说……”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移情别恋了?”
章慎择伸手拿过他床头柜上的美术杂志,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只道:“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得可以。”他没有顺着林轩越的话题说下去,并未确切地答出“是”或“不是”。
“你心里怎么想谁知道,既然不知道,那不得猜么?”林轩越还歪理十足,摸着下巴佯装很严肃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哎”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说你不是看上王子扬了吧!”
章慎择看他,一脸鄙视,眼里分明写着:请问这么不靠谱的结论究竟从何而来?
“上次王子扬拿着你的饭盒跑过来我就疑惑了啊,你说好端端的你的饭盒怎么跑到人家那里去了。”他又慢悠悠地躺下来,“然后我就得出结论啊,肯定是你为了显摆你那厨艺给人家送吃的去了吧?你说你什么居心啊!”
章慎择无奈:“上次是王子扬她不舒服,我完全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才去送饭的好不好。”
“也没见你对我那么人道啊!”
“你可以生次病看看。”
“呸!你这人真是……睡了!懒得跟你讲话!”
章慎择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关了灯,掀开被子躺进被窝:“你嫉不嫉妒我睡大床,要不要过来一起?”
“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