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屋外灯笼和火把晃眼的光,陆海贤惊恐之余也是认命般叹了口气。
一个年过七十的文官,既不敢也没那个能耐反抗禁军,当然是任由禁军带走。
实际上自《四海山川志》问世以来,陆海贤一介没什么存在感的老臣频频得到皇帝的恩宠和赏赐,他就已经日渐不安了。
每次被皇帝召去御书房,陆海贤都得紧张一阵子,次次都是小心应对。
这会被抓了,陆海贤心中有恐惧,但却也很难说没有那么一丝淡淡的释然。
大内天牢处,陆海贤被押送到了这里,单独关入一间宽敞的牢房,这牢房里面倒也相对还算干净,甚至**被褥也不缺。
锁牢门的声音传来,陆海贤看着狱卒禁军离去,颓然坐在牢中**心如死灰。
人群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陆海贤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牢靠外位置,牢头陪着领队的禁军走到天牢入口处,猜都能猜到一定有额外吩咐。
果然,等到了入口附近,领头的禁军都尉看向身边的牢头和几名狱卒,又望了望天牢深处方向后才道。
“那位里面的陆大人,你们得好生照看着,不能让他有半点意外,这是圣上的旨意,不得有误!”
“是是是,小的们一定好生看顾!”
看到牢头满口应下,禁军这才点了点头,带人离开了天牢。
“恭送大人!”
牢头在后面恭送,等禁军走了,旁边的一些狱卒这才凑了过来。
“头,大晚上抓人进来,这是谁啊?”“是啊,姓陆的,哪位大人啊?”
押送犯人进来自然是有记录的,牢头也已经知道了里头被抓的人是谁,此刻看看身旁的弟兄。
“谁?嘿嘿,《四海山川志》知道不,就是这位陆大人写的!”
“啥痔?”
“唉呀,说了也白说”
第二天清晨,俞子业才刚刚起来洗漱,头还没从脸盆架子前抬起来,家仆就已经匆匆走到了门外。
“老爷,陆大人被捕下狱了!”
俞子业的动作微微一顿,就继续以清水洁面,随后取过夫人递来的布巾轻轻擦拭面部,再看向来人。
“这会的事?”
“昨天晚上的事,大概是四更天不到吧。”
俞子业点了点头,无奈叹息了一声。
“皇上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急切啊.我知道了,下去吧。”
“老爷,要立刻备车吗?”
俞子业摇了摇头。
“不用了,去吧。”
“是。”
家仆离开了,俞子业身边的妻子却凑近了过来,伸手去触碰他的一侧鬓发。
“相公,你这边又长了几根白发”
“年岁日长,迟早的事。”
“相公,你不是挺对陆大人挺看重的吗,不去皇上面前求求情,问问怎么回事?”
俞子业看了妻子一眼。
“我纵然再在意陆大人,也万不可此时去找皇上,只能等皇上来找我,好了,此事你妇道人家就不要多想了。”
“不说便不说。”
俞子业也不再多言,擦干净水珠,任由夫人帮他整理衣冠,看向门外的眼神并无焦距,显然思绪不在门前之景。
当天晌午的时候,朝中各处官署内,有关陆海贤被下狱的事情陆续传开了。
也是差不多的时候,俞子业应召去了御书房。
俞子业调整好状态,才进入御书房内,就见皇帝还在看着《四海山川志》,平日里常见的赵公公不在,而是一位李公公在一旁候着。
微微皱眉思量的同时,俞子业上前行礼。
“臣俞子业,拜见陛下!”
皇帝抬头看着作揖的俞子业,叹了口气道。
“俞爱卿不必多礼,陆海贤下狱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俞子业直起身子。
“有所耳闻。”
皇帝御案后面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书看向俞子业。
“你不问问为什么拿他?”
俞子业的眼神跟随着皇帝移动,想了想道。
“陆大人此前颇得陛下恩宠,想来是恃宠而骄,在暗中徇私枉法了?”
“哼,朕命禁军直接去拿人的。”
俞子业眉头紧锁地看着皇帝。
“难道是谋逆之罪?”
皇帝看着俞子业,摇了摇头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书,忽然问了俞子业一个看似不太相关的问题。
“俞爱卿,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仙人呢?”
俞子业似乎是想也不想就直接开口道。“回陛下,这世上该有仙人!”
“哦?何以见得?”
皇帝面带几分好奇地看向俞子业,而后者则平静道。
“不只是仙人,也该有阴阳之分,鬼与神也不可或缺.以此亦能管教天下百姓芸芸众生,使之敬畏法度的同时遵从礼教,便是穷凶极恶之辈也心存几分忌惮”
俞子业声音平稳有力地继续说下去。
“礼法礼法,礼在先法在后,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亦是此例,心中有鬼亦有神,而毫无敬畏者则严刑峻法!”
皇帝听出来了,俞子业说的和他问的根本算不上是同一件事,所以他回的是“该”有,而非“信”有。
“其实这世上定是有真仙的,能飞天遁地,能出阴阳,能长生久视逍遥自在”
听到皇帝这么说,俞子业只能露出笑容,玩笑似的问了一句。
“这微臣就不清楚了,陛下如此说,难道陆大人之事与此有关?”
这种开玩笑的口吻也不是谁都敢对如今的皇帝说的,而皇帝此刻却也笑着点了点头。
“还真被爱卿说中了。”
俞子业脸上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虽然早有一些猜测,但此刻的表情也算是真假各半了。
“臣也看过《四海山川志》,此书中以志怪玄奇之事描绘地理人文天下山川水泽,似乎也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啊,更无文字隐射之意,以陛下的圣明,臣绝不相信会兴什么文字狱啊!”
听到俞子业这么说,皇帝笑了笑也不卖什么关子了。
“都说你俞子业聪明,但思绪也只限于人间啊.”
说着皇帝看向开着的窗户方向。
“朕派人去了茗州,《四海山川志》中所述之事可不像陆海贤所言,多为自己和友人所梦所臆.”
皇帝的描述也算简练,派人去了茗州,所见所闻多少有些颠覆常人所想。
茗州城里虽然有很多个墨家老太爷之事的版本,但显然皇帝这会心中有明显的倾向,相信更玄奇之事。
那书中的一梦,应该就是陆海贤和那墨家老太爷一起随着仙人去了北海,见识到了凡人难以见到的秀丽风光。
说到后面皇帝的叙述也渐渐激动起来,他似乎也是需要同人分享此刻的情绪。
“俞爱卿,伱可知道,那墨家的老太爷墨奕明已经年岁过一百尚余有二,至今精神抖擞,更是研究出了龙宫所尝过的菜品啊陆海贤此前竟还欺君罔上尽是搪塞言词,实乃不忠也!”
欺君之罪么.俞子业其实这会完全可以反驳,因为他知道陆海贤之前和皇帝的对话大概是怎么回应的,其实有回旋的余地,至少绝对不算是正面欺君,只能算是言语含糊。
可是这会皇帝已经认定了,俞子业不会正面和皇帝对着来。
“原来是这样恕臣眼界狭隘,实在是难以想象啊.”
“也怪不得你,谁人能想到呢,一梦一年跨越千山万水,随仙人遨游天地之间,谁能想到呢.”
皇帝的脸上多少带着一些亢奋。
俞子业点头的同时又很快面露疑惑,待到皇帝也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斟酌着开口。
“可是若真的长梦一年,陆海贤身为当时茗州知州,一州长官出事,怎能不上报呢?”
这话一出,听得皇帝也是微微一愣。
“许是已经上报过了,只是并未在意吧?”
听到皇帝这么说,俞子业又摇了摇头。
“微臣深受皇恩,承蒙皇上信任为吏部要员,微臣一刻不敢忘记陛下恩典和教诲,对吏部事务尽心尽力”
“当然,臣也会有疏忽,或许会遗漏一些事,比如一封地方文书确实也有可能没有留意.但若一州长官真的一年不问政务,吏部定然是需要另行任命知州前去处理的,这已不算是小事,可是微臣并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
皇帝皱起眉头。
“许是爱卿忘了呢?许是地方官员瞒报呢?”
俞子业点点头。
“确有可能,不过遗忘之事待臣回去一查卷宗便知!至于地方瞒报么.”
“正常而言在新官上任之前会让地方官员暂代知州之职,当是有利的,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因,臣恳请陛下下旨,命人彻查茗州官场,臣怀疑其中可能藏着大事!”
俞子业把事情歪到了另一条路上,只要下令彻查,他就有办法把事情搅浑。
当然倒时候免不了茗州那边得牺牲一些人,俞子业是不相信茗州膏腴之地的官池会多清澈,有些事能大事化小,有些事也能小事化大,正好顺便整顿一下了。
但显然今天皇帝不想听这些。
“这些吏部自有考评,也有御史监察,俞爱卿,朕想问问你,若朕有意寻求仙道福泽,如何招请仙师较为合适。”
皇帝这话意思很明白了,他知道朝臣肯定会有很多人反对,所以问问看俞子业有什么想法。
俞子业可不会天真到以为皇帝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见,皇帝话说出来基本就已经定下了,问他不过是要他支招,但他这会显得有些沉默,似乎是在思索。
皇帝看看俞子业,无奈叹息道。
“朕这些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愈感力不从心,宫中太医皆是庸俗之辈,如今得闻仙讯,如何能不试试呢?朕也不是真的要治罪陆海贤,只是让其明白朕的良苦用心,他若真是忠君之臣,自然会为朕尽心尽力的”
“可若陆海贤不愿尽忠,或许只是其人心贪自私,未必仙人不愿奉天子之召,爱卿以为如何?”
俞子业看着皇帝的表情,心知不说点什么事不行了,便回应了一句。
“我朝历来其实也册封过一些仙师,其中最著名者,当属诛魔齐天师,据说先帝在世时老天师还现过身,具体嘛.司天监应该比臣更清楚一些。”
俞子业不想多说什么了,而皇帝闻言倒是面露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
“爱卿说得是啊!说到诛魔齐天师,当年朕还年轻,也曾在大朝会上见过,那会好像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真是在世仙人啊”
提及老天师,似乎让皇帝信心大增心情大好。
只不过俞子业离开御书房的时候心情就有些复杂了,皇帝寻仙求药之类的荒唐念想还在其次,陆海贤怕是难过这一劫了,毕竟多半是不能让陛下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