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人步履匆匆,之前是跟着县令夫人一行从城隍庙来的,这次他又匆匆往城隍庙去。这会是正午,城隍庙内香客相对较少,薛道人当然不可能是来摆摊的,也不会在庙门前停顿,入了院子就径直往主殿去。
常人去城隍庙,自然是照本宣科上香拜神祈愿,而薛道人当然不会做得这么简单。
主殿内有庙工在收拾着,虽然看起来是个道人,但也立刻想要殷勤的过去兜售檀香,毕竟对方看起来没从外头摊位买香。
不过庙工刚走了两步,就见到薛道人放下背箱,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香筒,顿时庙工白了那边一眼就失去了过去的兴趣。
别说是没留意到庙工的鄙视,就是留意到了薛道人也不会在意。
他手中的香筒不过小臂那么粗,打开之后就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从里面散发出来。
香筒里面的香其实没多少,一共也就只有五支了,薛道人小心翼翼从里面抽出三支檀香,也不急着点燃,而是双手托着檀香,闭目静静站在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一小会,薛道人睁开眼睛,但口中的念叨却不停下,似乎是一边念诵着咒文,一边恭敬往香炉那边垫了一张黄纸。
“哎哎哎,谁让你乱放东西的?”
庙工嚷嚷了一声,却被薛道人看了一眼。
这一眼似乎带着某种震慑,吓了庙工一跳,顿时不言语了,只是在心中暗骂几句,反正一会收拾掉就行了。
而薛道人放完黄纸,就地手持檀香到一边的蜡烛处借火。
一步两步三步,从点燃檀香开始,薛道人的步伐就变得十分讲究,调整七星步走动城隍神像正面。
一边念叨,一边持香而拜,三拜之后上前三步,一丝不苟恭恭敬敬将檀香插向神案的香炉,檀香穿透黄纸,扎入下头的炉灰中,道人口中的咒文也刚刚好在此刻念诵完毕。
“虔心礼拜,诚心叩问,尊请城隍大人指点迷津.”
香插上了,薛道人也向着神像跪下去,身体挺直向前拜下这过程中,一边还在收拾东西的庙工忍不住就多看了薛道人几眼,毕竟这道人进来上香拜神花样还挺多,实在是少见。
不过此刻看道人拜下去了,庙工却也微微愣了一下,他的视线关注到了刚刚道人插下的那三炷香。
说来也怪,此刻三炷香的烟就像是三根被拉直的细线,从香炉位置一直延伸到顶上。
庙工下意识抬头望向上头,那烟雾仿佛看不到头,就这么直挺挺“戳”上去的。
庙工心中一凛,即便没见过这种情况,但他大概也是回过味来,明白了眼前的道士是有真本事的。
就连手上收拾东西,在烛台上拔下残烛的动作都变得轻微了许多,生怕打扰到了这位道人。
薛道人此刻缓缓直起身子,抬头看向香炉方位,看到三支香的状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跪着上前两步,似乎要去取爻杯。
见道人这会不太方便,那边的庙工赶忙走过去,到神案一角把爻杯取了递给薛道人。
“道长,给!”
“多谢!”
薛道人手持爻杯静置于额头位置,抬头看着神像,口中默默念着问题,一边的庙工想听但却听不见。
第一问:以贫道的道行,若是豁出性命,有没有可能救得了刘氏?这是最关键一问,若是这一问都不成,薛道人会立刻就走,否则就不是救人而是送死。
默念完毕,薛道人双手松开,爻杯顺势而落。
“啪嗒~”
爻杯摔在地上,薛道人心神一振。
一正一反,圣爻!
旁边的庙工已经忘了干活了,他看着道人摔爻,然后再看向神像,忽然发现神案上的三炷香几乎是在瞬间短了一大截。
这一幕让庙工瞪大了眼睛,活这么久,在庙里干这么久活,还头一次见到这种事。
而此刻的薛道人已经把爻杯捡了起来,再次平举额头闭目默问。
第二问:此孽是否与刘氏自己无关?这问题其实薛道人心中已经有了倾向,但还是决定问上一问。
“啪嗒~”
爻杯落下,依旧是圣爻!
一边的庙工则是咽了一口口水,这次他死死盯着檀香呢,确认了是在一瞬间,香直接烧下去一大截,上头的香灰也是瞬间多出好大一截,然后才掉落下去。
薛道人深吸一口气,捡起爻杯站起身来,将爻杯放到神案上,伸手去拿一边的签筒。
第三问:贫道所见,是鬼是妖亦或是其他,请城隍爷以签文提示。
只是这一刻,当薛道人拿到签筒的那一刻,竹筒“咔嚓”一声直接裂开。
“哗啦啦啦.”
竹签子掉了一地,全都撒在了薛道人的脚边,让薛道人顿时呆愣当场,一边的庙工也不知所措,不过后者又下意识去看三炷香。
“道长!您的香,香灭了.”
薛道人心头一惊,抬头看向神案,香何止是灭了,还有两两支都直接断了!
同一时刻,阴司之中,原本闭目而坐的城隍一下睁开眼睛,他周围昏暗的静室也仿佛在这一瞬间明亮起来,化为了上头的庙堂。城隍起身一步踏出,高大的身躯就好似直接从神台上下来,低头看去,一名道人愣神看着地面,签筒破裂,竹签散了一地。
城隍皱起眉头,一步跨出,已经出了城隍殿,轻轻一跃更是上了庙顶。
眺望县衙方向,隐约之见,一股玄黑水泽之雾映入法眼,再定睛一看却又好似是错觉。
原本以为是一桩报应之事,薛道人敬香的时候,城隍有所感应,便也关注了一眼,得知刘会芳乃是无辜之人,却不想还有这等变数。
只是观气后念动推算,虽然依旧有不明晰之处,但城隍已经明白,这薛道人前两问与最后一问之间,说无关吧,也算有联系,说相关吧,却不是同一桩事。
转身一步跨出,城隍已经又回到了庙宇大殿之内。
薛道人抬头看向面前的城隍像,威严肃穆,再看向神案香炉,最后望向地上的签文,脸上从略微慌神到逐渐镇定。
“时也命也.这是贫道的一劫啊!”
薛道人明白了,凭自己豁出性命或许能救得了刘氏,但这豁出去的命大概也是没了!
一边的城隍听到了薛道人的话,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这道人倒也有点意思。
城隍手指向地面一点一勾,再看了薛道人一眼,随后一步跨出,已经走上神台消失在神像之中。
这一切肉眼凡胎的薛道人和庙工自然是注意不到的,这会两人一个有些失魂落魄,一个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薛道人回神,向着庙工拱手。
“损坏签筒一只,贫道照价赔偿,不知多少钱?”
“呃,道长,不用了不用了,这种竹筒庙里多得是,就算没了,我回家做一個就是了。”
“多谢了!”
薛道人也不多说,点头致谢之后又要去捡竹签,庙工却先一步麻溜地将一地竹签都收拾起来。
“道长,这些本就是我的事!”
薛道人依旧点点头,然后走到香炉边,小心将身下的一点檀香拔出来收好,然后更加小心地收起刚刚垫着的黄纸。
手上微微一抖,刚刚三支檀香落下的香灰就都聚集在了黄纸中央。
“呃,道长,您刚刚是在做什么,您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薛道人笑了,好奇是人的天性,他也不隐瞒什么。
“请神问神,仅此而已。”
说着,薛道人包好香灰,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背上背箱向着主殿之外走去。
此刻薛道人看似镇定,实则心中较乱,人皆贪生,人皆怕死,贪生怕死不知何时被用作贬义,却也是人最明显的天性。
对生向往,对死敬畏,失去了这两点,人生都已经变质,薛道人自然也是一样。
庙宇中烟雾阵阵,似乎弥漫在薛道人周围,步伐也显得略有恍惚,准备豁出去拼一把,和心知必死又是有很大区别的。
这时候,庙外似乎有人哼歌,歌谣迷迷糊糊不太清晰,韵律倒是十分动听。
薛道人临近庙院大门,和庙祝以及另外一个庙工擦肩而过,和其他来上香的信众擦肩而过,每个人都能看出这道人似乎神情恍惚。
越靠近庙院大门,那歌声反而清晰起来。
“生来七尺躯~~~斗米亦折腰~~~茫茫世间走~~~浑噩不逍遥~~~”
薛道人似乎是回了神,他走到庙外寻声望去,对面街巷处,一个背影正在哼着歌远去,只一眼,薛道人就认出,那是昨天的老翁。
虞老先生!“哎——老先生——虞老先生——”
薛道人背着背箱冲向对面,一边跑一边喊,引得街上不少人回头看他,但前头远去的老人似乎就是没听到。
“老先生,等一等——”
薛道人双腿快速交替,小跑变大跑,怎么跑都追不上,忽然就是脚上一痛。
“啊嘶.”
薛道人直接摔了一跤,但顾不上查看脚上的情况,而是气喘吁吁看着前方,却已经无力去追,仿佛刚刚追逐所耗费的体力是平日里的十倍不止。
“嗬,嗬,嗬老,老先生.等一等.”
薛道人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挫败感,但前头的老翁此刻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人啊,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过道长,你怎么腿上别着个竹签跑呢?”
薛道人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刚刚扎到脚的正是一支竹签,它可能本来是嵌在脚脖子绑腿上的,跑动中滑到了鞋子里,用劲的时刻扎到了一侧脚背。
薛道人马上取了签定睛一看。
中下签:水岸交互,镜内镜外错不分,心明而启,前因后果自相呈薛道人微微皱眉,再抬头,却见前头的白发老翁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