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在会见吏部尚书刘章的翌日辰时,带着辛祐之,由辛茂嘉领路,一行三骑,去城郊仓部履郎官之职。仓部郎官对他来说,是一个全然不疏的职位,莫说新朋故友,连个认识的人也没有。此时只记得一个人的名字叫“陶毅”,还是昨日茂嘉去仓部打前站时新结识的一个人。据茂嘉讲,这个人年约三十岁,性格豪爽,待人热情,原为驻守临安禁军中的一位都虞候(下级军官),一年前在轮流到外州县就食(号称就粮军冤“习勤苦、均劳逸”的一次赶车运粮中跌折了右腿,已不符禁军“琵琶腿(大腿粗壮)、车轴身(肩宽腰细)、高度适中”的基本条件,遂转人警戒仓庾的禁军,并出任仓部员外郎之职(职权为仓部副职),其资历、才智、待人接物,在众多的“仓长庾头”中颇具人望,与这里一百多名警戒仓庾的禁军亦有着特殊的友情,并谈及警戒仓庾禁军中的四位年轻押班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辛茂嘉当即决定,在明日辛弃疾履职仓部郎官的简朴仪式特请“仓部员外郎”陶毅组织操劳,陶毅慨然应诺。辛弃疾嘉辛茂嘉的安排,并坚信他不会看错人。

辛弃疾一行三人至城郊仓部衙署门前三百步处勒缰下马,仓部衙署金碧辉煌的屋宇呈现着临安城郊不凡的风采神韵。气势逼人啊!两扇漆黑的大门敞开着,却不见有人出人。衙署两侧一溜儿十多座高大威严的屋宇排列,气势宏伟,但门窗紧闭,给人以沉寂之感。辛茂嘉告知,此乃百多名警戒禁军居住之屋。这群屋宇之后,是方圆十数里高墙环绕的禁地,二十七座庞大圆形的粮仓粮庾纵横整齐排列。高墙蜿蜒五百步处,都有哨楼高筑,直指云天,气势非凡。但此刻目光所及,哨楼内竟空无一兵一卒。凡此种种,在辛弃疾感受的生疏中,也算是一种特令他心忧的生疏了。

辛弃疾三人正要牵马前行,忽见一位中年汉子带着四位禁军押班从衙署大门快步迎出。辛弃疾掷马鞭于辛祐之,在辛茂嘉陪同下亦快步迎上。陶毅及四位禁军押班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双膝跪倒迎接:“仓部员外郎陶毅及仓部警戒禁军押班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恭迎辛大人。仓部官员役工六十多人,警戒仓庾禁军九十八人,已聚于仓部厅堂,静候辛大人训诲教导!”

辛弃疾亦循军入朝制之礼跪拜应之:“感谢员外郎陶公和四位禁军押班错爱,弃疾乍临仓部,恭然听从陶公及四位押班同僚的安排。快快请起,我们携手前往仓部厅堂,会见今后我们同心同德、同甘共苦的同僚。陶公,请你领头带路吧!”

陶毅高声应诺,他与辛弃疾携手并肩,在四位禁军押班和辛茂嘉的簇拥下,走进衙署大门,走向衙署厅堂。

也许由于仓部与户部、司农寺数度分分合合的历史缘故,也许是由于辛弃疾三年前曾有出任司农主簿的经历,也许由于辛弃疾四年前“召对延和殿”的浩气雄风仍留在当前这些禁军官兵的记忆中,也许由于昨日辛茂嘉的出现和侠义热情的陶公和四位禁军押班的宣扬鼓吹,当辛弃疾在陶毅和四位禁军押班簇拥下走进衙署厅堂时,六十多位官员役工和九十多位禁军士卒霍地站起,以礼节性的掌声欢迎辛弃疾的到来,其神情目光,呈现着惊奇、恍惚、冷峻和期待。辛弃疾看得清楚,这也许就是前任“仓部郎官”贪腐事发自杀身亡后一时难以消散的阴影。他挺身而出,向眼前这六十多位仓部官员役工和近百位禁军士卒拱手致敬:“谢谢诸位。从此刻起,我们就是同甘共苦、祸福与共的同僚兄弟了。今后我责任之所在,只有三句话、十二个字:‘清仓计数,严格操守,强化警戒。’”

厅堂里宁静极了,似乎被这简简单单的十二个字镇住了,众人都专注了神情,望着神情洒脱的辛弃疾。

辛弃疾开始了对这“十二字”方略的诠释:“所谓‘清仓计数’,就是你管的仓庾储的是什么?数是多少?今日以前的,我们不查、不究。但从今天起,要清仓清庾,记录在案,做个明白人,不当糊涂蛋。所谓‘严格操守’,就是人不分老少,官不分大小,自拍胸膛,自查良心,称一称自己的执权操守。埋头苦干,洁身自好者,奖!投机取巧,失误连连者,罚!道德沦丧、贪污腐败者,依法处治,决不宽恕。我辛弃疾若弄权贪腐,你们可以举报圣上砍下我的头颅!所谓‘强化警戒’,就是强化禁军的岗哨制度、训练制度、巡查制度、保安制度、守卫制度、防火防水防窃防抢防盗制度,特别是防止内鬼作奸制度。在座的九十多位禁军士卒,不是轮流到仓部的就粮军,而是我们仓部的保护神!”

热烈的鼓掌声猛地在人群中爆响,人们踊跃而起,把赞扬、喜悦、期望、尊敬的满腔情愫,献给了生疏的却一见如故的仓部郎官辛弃疾。

辛弃疾深悟前人“知人者智”的训诲,他对仓部一百六十多位官员、役工、禁军士卒进行了全面的了解。三天之内,他不仅能记得这一百六十多位同僚的姓名、年龄、出身和家庭状况,确知每个人的性情、特长和爱好,而且能随时呼名而出,绝无失误。

辛弃疾深悟前人“虑善而动”的训诲,于事,谋而后动;于人,信而不疑。在出任仓部郎官庄严的典礼后的一个月内,他授权陶毅全权负责“清仓计数”的实施:授权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全权负责“强化警戒”的实施:他让辛祐之加人仓部役工行列,投入二十七座仓庾的“清仓计数”的劳作:他让辛茂嘉以禁军兵卒的身份投入“强化警戒”的实施,并严令其弟辛茂嘉、辛祐之“缄舌闭口,埋头苦干,心领神会”,以增长见识:他置竹苑家室不顾,昼夜不舍,轮番劳作于“清仓计数”“强化警戒”的实施中,与役工并肩劳作于仓庾,与士卒结伴值勤于岗哨,在实地劳作中调查了解“仓”“庾”官员、禁军钤辖、都监、巡检的人品操守。

辛弃疾在和仓部官员役工并肩“清仓计数”的劳作中,确切地了解到仓部近六十位役工的八成,都是城郊无地无产归正人、归明人、归顺人、归朝人的子弟,他们忠心赤胆,能吃苦、守规矩,挣着微薄的工钱,养活着一家老小,是一群祖孙三代把生命和朝廷连在一起的人。

辛弃疾在和禁军士卒做伴上岗放哨中,确切地了解到这近百名禁军士卒的七成,都是从江南各州县的渔乡、山区挑选来的体壮力强的汉子。朝制禁军编制为两司:一为殿前司,一为侍卫司。殿前司禁军掌人侍殿陛,出扈乘舆:侍卫司禁军驻守京城,轮流到外州县食宿,号称就粮军。边防要地,移动防守,辛苦异常。加之朝制森严,兵无固定之将,将无熟识之兵,兵将脱离,以防兵变。这支禁军落人“警戒仓部仓庾”的境地,也算是离乡背井倒霉到家了。

辛弃疾一个月夙夜匪懈接管仓部的事务结束了,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刺心惊魂、可悲可哀、无力面对而必须面对的混乱难堪的现实。

“清仓计数”是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朝制中富甲天下、粮仓二十七座、储粮当为一百五十万斛的临安粮仓现时实储粮食却是一百二十万斛。缺失三十万斛粮食何在?这可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一个罪当灭族的数字。辛弃疾的心神一下子紧张了,他身边的陶毅、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和辛茂嘉、辛祐之也都惊骇木呆了。在这间空旷的仓部署室里,刹那间呈现出死寂般的沉闷,只有一盏烛火在无声地闪烁着。

陶毅出语愕然:“缺失的粮食怎么会这么多?一个月前御史台和刑部来员宣布前任仓部郎官房伯寿的贪腐罪责不就是盗卖粮食五百斛吗?”

辛弃疾急询:“粮食出库有凭证吗?”

“有,各座仓长庾头依制都得严格执行粮米凭《申请签证》出库的制度。”

“粮米出库的《申请签证》现在在何处?”

陶毅骤然恍悟,顿足语出:“前任房伯寿畏罪服毒自杀前,以‘上令查阅《申请签证》’为由骗取账册,全部焚毁。”

辛弃疾神情慨然:“有证人吗?”

“有。二十七座仓庾头领都可做证。”

辛弃疾摇头:“我问的证人,是伙同盗粮出库作恶的人,或被迫受其蒙蔽运粮出库之人,不是见证烧毁《申请签证》的人。”

王威语出:“与此案有关的禁军军马司都指挥李卓、副都指挥林大岳、都虞候孙哲,皆庙堂高官大员子弟,已调离禁军,迁往外埠升官了:禁军中那十多个近半年来受蒙蔽为其搬粮出库、驱车出岗的士卒,也都在前任仓部郎官房伯寿服毒自杀的一夜间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徐大锁发出一声哀叹:“十多个受蒙蔽当苦力的健勇士卒,此时也许已不在人间了。”

辛弃疾毛骨悚然,确有不寒而栗之感。这次“清仓计数”,若在三五个月之后,由御史台和刑部派员进行,这二十七座仓庾缺失储粮三十万斛的罪过,该写在谁的账上?他辛弃疾不就是十恶不赦的贪污犯吗?刘章以种种手段改师友叶梦锡荐举之意而使辛弃疾出任仓部郎官之职,何其至毒至恶如此?受骗而双手空空的二十七位仓庾头领不都成了他辛弃疾的同伙罪犯吗?这是“善揣圣意”,还是“聚议和之恶以左右圣意”?说不清啊!但眼下这“监守自盗”“监主自盗”的荒唐局面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看不透,摸不清,也许前面还有更深更为莫测的陷阱!更堪忧虑者,这种“监守自盗”“监主自盗”“以钱为是”“以奢为尚”的亡国之风已吹进这仓庾高墙之内的官员、役工、士卒。在这两年来临安四周天旱不雨的灾荒中,确有些役工借晾晒粮米之机,抓几把粮食藏于衣兜,以解家人饥饿之苦,仓部官员或出于同情,或出于无奈,或出于私欲,视而不见,违纪不究,竞相效尤,遂使小偷小摸成灾,导致道德操守溃散失落:警戒禁军中,一些士卒居粮仓而无三餐之忧,住临安而无金兵侵边之患,离家遥远,思亲情切,军纪涣散,无训无练,借站岗放哨之机,作奸犯科,以暗自放行获得些许银两,寄往家庭,已成普遍现象。如此情景,官员能不知吗?如此官员,如此禁军,能造福于民,能尽忠于国吗?天子脚下如此,建康府储粮仓庾的情状又将如何?镇江、四川储粮仓庾的情状又将如何?辛弃疾全然陷于诸多情感交织的沉痛中。

同时,室内的陶毅、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都陷于这桩“缺失三十万斛粮米”大案的不解质疑中。这是一桩贪污“三十万斛粮米”的大案,朝廷缘何轻描淡写,呈置若罔闻之状?这是一桩罪当灭族的大案,谏院、御史台那几位惯于闹事、善于闹事、高唱议和的高官大员,缘何默不作声,其门下弟子虽放声叫喊,却无声撕力竭、近似疯狂的气势?这是一桩涉及警戒禁军十数位士卒性命莫测的案件,在刑部办案中为什么会有御史台的人员参加,而且以“五百斛粮米”区区小数结案?这是一桩典型的“监守自盗”“监主自盗”案件,前任仓部郎官房伯寿真是这桩案件的首恶吗?数年来,朝廷大员以“房伯寿乃盛唐贞观年间中书令、邢国公房玄龄之后裔赞赏之”,不论其真正身世如何,一向行事低调、沉默寡言的房伯寿是扛不起这桩“贪腐三十万斛粮米”的担子的。

突地,身体健壮、性情暴烈的徐大锁喊出声来:“窃国大盗,也许另有其人。”

陶毅及三位押班王威、刘茂生、赵大明都向徐大锁投去赞赏的目光。赵大明喊出更为激进的主张:“找刑部去,揪出那个藏在阴暗处的窃国大盗。”

陶毅六神无主了,神情肃穆地望着烛光闪烁中的辛弃疾。

辛弃疾心热了,情沸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四位无畏无惧、尚义担当的侠义兄弟,朗声语出:“我们粮仓缺失‘三十万斛粮米’的事情,万万不可外泄啊!”

英气勃勃的员外郎陶毅和押班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一时都愣住了。

辛弃疾的话语变得凝重了:“当今庙堂之上,有没有这般狼心狗肺的‘窃国大盗’?有。眼前这桩贪黩三十万斛粮米的大案就是铁证。可这个‘窃国大盗’是谁?现在哪里?姓甚名谁?负责审定这桩案件的御史台、刑部大员硬朗朗地向世人宣布,这桩案件的贪黩数量只有五百斛粮米,此案的贪黩者房伯寿已负罪自杀,此案的性质只能是尸位素餐,吃公家的白饭而已。房伯寿的负罪自杀,只能是一种窃钟掩耳的闹剧。如此临安,如此官场,我们到哪儿去寻找隐于九天高处五彩云雾中的窃国大盗。我们向审定此案的御史台和刑部的大人求助吗?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许和我们一样陷于五里雾中,只有窃国大盗亲自喂养的鹰犬,才能知道这种奸人的所在、所作、所为。这样的人,我们敢找吗?近日,临安街巷有谚语流传:‘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临安水深,旋涡普布,我真怕一步走错,累及仓部一百六十多位同僚兄弟的生命啊。”

温暖心神,生命相交的侠义深情啊!烛光下神情惶恐的陶毅、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一下子心灵震撼、心潮澎湃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向辛弃疾投去感激的目光。

辛弃疾望着陶毅语出:“陶公,请你明日一早,亲自告知二十七位仓庾首领,请他们凭记忆列出被前仓部郎官房伯寿骗走的调粮出仓的《申请签证》,其调粮数目要忠实签写,不许遗漏,更不许增添,限明日午后未时正点交我。我要亲自去户部将这次‘清仓计数’应有储粮数字、实有储粮数字和缺失的三十万斛粮米数字上报备案,解除今后意外之忧。”

陶毅高声应诺。

辛弃疾挽陶毅之手亲切拜托:“陶公,从后天起,请你率领二十七位仓庾首领分头家访属下役工的家庭实情。炊食难继者,当予以粮米救助,我们不能让役工听着家人孩子挨饥挨饿的哭声、呻吟声,扛着沉重的粮袋干活啊!对老实守法、勤恳劳作的役工,当予以实物嘉奖和隆重宣扬,以彰显正气:对那些因家人生活艰难所迫而偷拿粮米的役工,或骂,或打,或轻诫,或重罚,由你做主。总之,人谁无过,改了就好。我这位小弟辛祐之,从小锦衣细食,没有受过苦,家访时请你带着他,叫他见识见识民间底层人们的生活情状。”

室内宁静极了,烛光下的人们都被辛弃疾娓娓的话语情感惊呆了。陶毅已是泪珠闪光!在官场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关怀属下役工家境生活情状的上级,从未见过如此为犯纪犯法役工、属下细心关切、着意保护的长官,从未见过威震沙场、强敌闻风丧胆的雄武统帅有着如此真切的菩萨心肠。他泪珠滚落,紧紧握着辛弃疾的手连连点头。

辛弃疾亦连连拍抚陶毅之手以示感谢和信任,并把话题转向眼前的四位禁军押班:“王公、徐公、刘公、赵公,从明天起,我们一起为警戒储粮仓庾近百名禁军士卒的命运尽心尽力吧!兵者,国之所倚,民之所望,社稷安全的长城啊!兵、卒、士,都是把生命交给国家的血性汉子。带兵、练兵、用兵,都得用心、用情、用爱。关心他们的生活,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关心他们生存活命的本领,关心他们的伤病意外。前人所谓的‘慈不带兵爷,绝不是俗人所理解的‘打、骂、体罚爷,而是要把你深沉的心思、意念、怜惜、同情和深沉的爱心,凝结成军旅上一个充满神圣的‘严’字。严格军纪,严格管理,严格训练,严格检查,严格职责教育!在‘严’字中,彻底清除禁军败类军马司都指挥王某、副都指挥林某、都虞候孙某带给禁军的耻辱,彻底消除十多个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蠢丁莽汉带给禁军的混乱,彻底清除那些为得到些许碎银为盗粮巨奸开关放行的愚昧兵卒。在‘严’字中,出胆识,出豪气,出信念,出武艺绝招,出英雄气概!在‘严’字中,使这高墙环绕的临安仓庾成为一米一粟不再流失的庄严阵地!在‘严’字中,使这支近百人的禁军士卒,在来日与外敌搏杀的战场上,成为出剑制敌、保存自己的英雄好汉。”

好一番肺腑之言!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同时挺身站起,以双膝跪拜的郑重军礼同时拱手欢呼:“生死相随,听从辛大人指挥!”

天亮了……

又是一个月的夙夜匪懈、全力以赴,辛弃疾和他的同僚在整治临安粮仓混乱局面的切实工作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特别重要和振奋人心的是,陶毅根据两个月来摸爬滚打的实践和辛弃疾的多次言论,精练归纳为《临安仓庾管理守则二十条》,已成为仓部临安粮仓全体官员、役工、警戒禁军官兵认真行政必须严格遵守的信条。

临安粮仓以新的面貌、新的气氛、新的人际关系,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一个法定假期——重阳节。

九月八日入夜,陶毅、王威等人来到辛弃疾的住室,辛茂嘉、辛祐之以香茶接待。陶毅以其**昂扬的神态,讲出了他们对明日重阳节依据临安风情“登高”“赏菊”“放风筝”“食糕”四项活动的具体安排。

“重阳登高”,主要为禁军士卒安排,以遂士卒们思念远方之念:“重阳赏菊”,主要是为仓庾役工安排,以抒役工长年枯守仓庾之苦愁:“重阳放风筝”,主要是为粮仓内能工巧匠安排,以展现他们制作风筝的技能才智,并美化粮仓上空的风云美景;“重阳食糕”,是民间家人节日团聚的大宴,也是粮仓役工、官员、禁军士卒融合雄心壮志、情感交融的大会餐。

王威怕辛弃疾持简朴过节之理而拒绝,急急语出:“这两年来,前任仓部郎官房伯寿忙于贪黩腐败,冷漠了这个朝廷法定的重阳节,搞得仓部死气沉沉,仓庾役工士卒几乎忘记了这个节日的存在。”

徐大锁怕辛弃疾嫌规模过大,花钱太多,或缩小规模,婉言出口:“我们临安粮仓地处郊外,欢度重阳佳节有诸多方便之处。‘重阳登高’山顶,就在我们粮仓高墙外三里处,禁军士卒登高远望不会有什么花费的。‘重阳赏菊’,临安规模最大的菊园,距我们粮仓不过七里,仓庾役工可步行前往,也不会有大的花销。‘重阳放风筝’,我们独占地利,不需走出粮仓围墙,围墙高处,岗哨之上,是最佳最美放风筝的场地,空阔风大,各式各样的精美飞鹤、飞鸽、飞凤、飞龙,飞舞于高空,着实为我仓部粮仓争光争气啊!‘重阳食糕’,临安别样风习,糕有百种之多,据说,我部役工家属,已制作食糕数十种,已相约做好向仓部官员、役工、禁军官兵献糕献酒的准备。”

辛弃疾听清了、听明白了陶毅和王威、徐大锁话语中的隐语隐情,他为这人间情感结晶的重阳节在临安粮仓中断两年后隆重举行而心潮澎湃,更为陶毅和四位押班精细多情的用心而赞赏,遂吟出了一首沸动心灵的《鹧鸪天》:

戏马台前秋雁飞,管弦歌舞更旌旗。要知黄菊清高处,不入当年二谢诗。倾白酒,绕东篱,只于陶令有心期。明朝九日浑潇洒,莫使尊前欠一枝。

辛弃疾吟词声停,陶毅赞扬声起:“好一首雅致多典、措辞精粹的《鹧鸪天》啊!辛大人不仅应粮仓属下人群殷切之望参与明日重阳佳节之乐,而且请得七百年前东晋南朝的贤人、智人、哲人刘裕、谢灵运、谢跳、陶渊明的英灵光临明日隆重欢快之乐,当胜过昔日‘戏马台前秋雁飞’‘管弦歌舞更旌旗’了。此临安粮仓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的喜讯,当连夜告知粮仓全体官员、役工和禁军士卒!”

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连声赞同,王威放声高呼:“今夜的临安粮仓,将是一个群情欢愉的不眠之夜!”

辛弃疾急声拦阻……

陶毅和四位禁军押班不听拦阻,同时拱手向辛弃疾告别,神情欢快地走出了辛弃疾的住室。

辛茂嘉、辛祐之同时发出啧啧的赞美声……

辛弃疾望着辛茂嘉、辛祐之微微摇头。他吩咐两个弟弟早点休息,以解近几天来紧张卖力的疲劳。

辛茂嘉、辛祐之遵命离开了,辛弃疾有些体力不支地跌坐在竹椅上,在骤然面临的夜深入静中,心灵深处却翻腾起一种难以言状的凄凉。

今生今世就要在这粮米循规蹈矩的储人运出中度过吗?沦落于金兵铁蹄下的半壁江山横在心中,金兵铁蹄下父老兄弟、姑嫂姊妹的呻吟声响在耳边,英烈首领耿京大帅“决策南向”的遗愿真的落空吗?千古一人虞公“力主北伐、光复祖业”的坚定宏愿要化为烟云吗?

他堵心、憋气、痛苦,他蓦地恍悟到自己眼前的处境而领悟到刘章的险恶用心院吏部尚书手握“致富”“致命”之权。“致富”者何?命贫者以当官“致富”,暴富而至死,此前任房伯寿的下场:“致命”者何?阴以命官,阴以致仕,悠闲而终,此现任辛弃疾之处境啊!古往今来,各朝各代,都有为国为民、壮怀激烈的官员困死、闷死、屈辱而死在这班手握“致富”“致命”的巨佞大奸的阴谋中。

他不服,他要抗争,他呈文书于他尊敬的师友、现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的叶衡,提出视察建康、镇江、四川粮仓的报告,至今无一丝回音。叶衡亦虞公《材馆录》中的杰人,现时处境如何?说不得啊!半年前,连他荐举而调人户部的滁州通判范昂那样德才兼备的坦**君子不是也保护不住吗?他的心情一下子沉落于茫然的迷惘中,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秋风苍凉薄薄的夜色发呆了。

九月九日傍晚,辛弃疾在与粮仓官员、役工、禁军官兵欢度重阳节之后,便带着辛茂嘉、辛祐之回到城内东华门外的居所竹苑。由于回来得突然,给两个月来俭朴生活的范若水、范若湖姊妹俩带来了喜悦和忙乱院九月九,重阳节,除了竹苑院内十多盆盛开的金菊、银菊、墨菊竞展风采、竞献芬芳外,什么也没有准备,既无美酒,也无佳肴,清冷的灶间,似乎飘**着一层清淡素雅的气氛。辛弃疾见状,放声高吟:“奇异啊!在这‘人间美食数临安’的雅舍‘竹苑爷,竟然洋溢着边城滁州‘米粥薯蔬’‘饮水啜蔬’的温馨之气。”

范若水微笑答对:“无奈啊!怕的是仓部郎官的朵颐粮香玷污了竹苑的碧翠素雅。若湖小妹,今天是重阳节,例外了,我俩上街,豁出这两个月来省吃俭用积攒的些许银两,买临安街头最美的酒、最佳的肴,迎接辛家兄弟归来!辛郎,用这竹苑清甜的井水,净一净你们周身沾染的富甲天下临安粮仓硕鼠害虫污浊的气息吧!”

辛弃疾高声应诺,辛茂嘉放声叫好,辛祐之纵声欢呼,两个月来寂寞宁静的竹苑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今日下午申时临安粮仓“食糕”聚餐的重阳节酒宴,是抒发粮仓成功整治的欢乐:此刻竹苑的重阳节酒宴,是缓释一个家庭面临的苦闷和忧愁。范若水把购得的美酒佳肴摆放在只有隆重节日才能使用的八仙桌上,范若湖从庭院中端来九盆各色瑞菊环餐桌四周而置。大家碰杯畅饮,为两个月来家人的团聚祝福,为亲人坎坎坷坷中坚忍不拔的气度祝福,也为未来不可预期的更为艰难困苦的辉煌祝福。

范若水、范若湖虽愁居竹苑,但绝非双耳闭塞、无闻无知。两个月来,辛茂嘉曾三次回到竹苑换取衣着用物,匆忙中以兄长面对粮仓纷乱堪忧的实情相告,一次甚于一次地增加了范若水内心的牵挂和愁思,遂以辛弃疾匆忙就职仓部郎官奔往城郊粮仓时嘱咐礼拜侠朋义友云水楼钱隐、南瓦清冷桥勾栏杖子头唐安安的活动中积累于胸中的一些“乐事”相告,以缓释他们心中的哀愁。范若水举杯站起,以汇报的形式谈起:“禀报辛郎,若水遵命两个月内与小妹若湖,两次拜访了唐安安女侠。确如杜公愚我所示,南瓦清冷桥勾栏已处于南瓦府衙严密管理审视之中。只能演唱我朝词作大家柳永的词作《望海楼?东南形胜》《迎新春?蠏管变青律》和《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凡是战地之歌、疆场之歌、安不忘危之歌,不论何朝何代,一律禁止演唱。何其官方对柳屯田如此开恩?大约因为昔日仁宗皇帝对这位头戴白色公卿桂冠的一代词家宗主有着‘且去填词’的御旨。且柳屯田的这几首被恩准演唱的词作,都是在歌颂这个瘫软无骨王朝风花雪月的奇美奇丽啊!再说现时南瓦清冷桥的府衙官员,在疯狂的灯红酒绿中,已无严肃认真的官箴,已养成了欺上瞒下、敷衍塞责的绝技,谁还有心认真聆听歌伎乐伎为了生活呕心沥血唱出的每一首歌。聪慧机敏的唐安安,以辛郎的几首词作《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浪淘沙?不肯过江东》《西江月?堂上谋臣帷幄》《鹧鸪天?剪烛西窗夜未阑》,插入柳屯田的词作安排演出,得到临安热血年轻汉子、学府的莘莘学子和街坊里俊男靓女会心会意的热烈欢迎,默默形成了‘想昔日柳屯田,念今日辛弃疾’的人群。唐安安向我索求辛郎近来的新作,我以《浪淘沙?身在酒杯中》予之。近日临安街巷的年轻男女,也都吟唱这首生机肃杀、彻骨悲凉的《浪淘沙》,辛郎当眉头一展了!”

辛弃疾全然被唐安安的侠情侠义感动了,举酒高呼:“能与一代词宗柳屯田为伍,辛弃疾高攀了!来,我们全家为聪慧机敏的侠友唐安安干杯!”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辛祐之同声唱和,举杯畅饮,向唐安安致敬。

范若水再次斟酒举杯:“半个月前,我遵辛郎之嘱,与小妹若湖拜访了因‘交友不慎’遭受官府查封的云水楼主人钱隐。这位近几年来活跃于临安商界、政坛的二百二十多年前吴越国的龙子龙孙,不也变成任当代临安官员宰割享用的西湖鲤鱼吗?”

突地一串激越的马啸声闯进竹苑柴门,接着是一串叩击竹苑柴门的响声传进餐厅。全家人凝神侧耳,辛祐之得辛弃疾目示离席出屋查看,在上弦月淡淡的月色中打开柴门,一辆华丽的马车横在竹苑门前,车马为白色骠骑,车舆为红帐黄边,车右为一位年长驭手,车旁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英俊汉子,身着浅蓝袍衫,头戴东坡帽,脚蹬高腰皂靴,手提两坛美酒,呈现一股飒然的侠气。辛祐之一时蒙了,心想来者何人?何事?何为?英俊汉子见辛祐之目眩神疑之状,快语急出:“这位小弟是辛老起季大人的嫡孙辛祐之吧,请传报辛大人,就说云水楼倒霉不良楼主钱隐之借这九九重阳之雅习,为辛大人请安献酒来了!”

辛祐之一下子清醒了,在祖父的葬礼上,曾见过这位情谊真切的吴越国国王钱弘俶的后裔。他惊喜地转身进人柴门,高声呼喊:“大哥大嫂,云水楼楼主钱大人驾到!”喊声出口,突悟乐极失礼,急忙转身跨出柴门,接过钱隐之手中的酒坛,连声致歉。

钱隐之大笑,转头吩咐车夫:“一个时辰后来此!”

车夫应诺,响鞭驱车而去。

此时,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都快步出屋迎接,宾主相逢于竹苑屋檐下,拱手为礼,相拥为欢。

钱隐之望着餐桌上几盘临安街头欢度重阳节的民间食用佳肴,放声称赞:“九九重阳,佳肴种种,为我钱隐之一时的缺失特意安排的吧!天意知我,嫂夫人知我,我促拘不安的心一下子坦然安释了。”他反客为主地捧起带来的酒坛,斟满餐桌上的酒杯,举酒语出,“古人有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幼安兄长三年不见,当如隔世!想幼安兄长想得苦啊!今日入夜,得知幼安兄回到竹苑,喜悦灼心,不及烹制云水楼祖传佳肴,只抱得两坛酒酿赶来,为幼安兄接风,为嫂夫人、若湖弟妹和辛府兄弟助九九重阳节之兴。这第一杯酒,当为我们的久别重逢干杯!”

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辛祐之欢呼举杯,畅饮为欢。

钱隐之再次斟酒举杯:“这第二杯酒,敬祝幼安兄长高就‘仓部郎官’之职,不再在边陲滁州‘兵民成军’‘饮水啜菽’‘米粥蔬薯’、寺院和尚似的受苦受累了。庙堂上的高官大员心里不疼,我钱隐之心里阵阵作疼啊!来,我们为幼安兄长能在仓部吃几顿饱饭干杯!”

辛弃疾大笑举杯唱赞:“意气相投,心心相通,疼我者隐之大弟也!”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辛祐之欢声唱和,畅饮干杯!

钱隐之兴致更高,斟酒满杯,举杯语出:“这第三杯酒,祝贺幼安兄长两个月来以‘清仓计数’‘严格操守’‘强化警戒’的霹雳之威整治临安粮仓贪腐混乱的全面成功。不仅使谏院、御史台那些臭嘴乌鸦瞠目结舌,且大内传出,圣上闻知,慨然发出‘天赋文武辛弃疾’的赞叹。”

此语一出,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辛祐之皆心神震撼,喜形于色,一时不知所措,都愣住了。

钱隐之见状,神情更现激越:“‘天赋文武辛弃疾’七字,实为最高、最美、最为确切的评语,出自圣上之口,当为‘圣旨’,全国朝野当尊而敬之。但不知何因何由,竟拘禁于福宁宫,不得外传。大约又是毁于奸佞之流的口舌,扼杀于德寿宫吧!彼欲掩之,我当扬之:彼欲毁之,我当立之:彼欲拘禁于庙堂,我当流布于草茅街巷。来,我们连饮三杯,为圣上这‘天赋文武辛弃疾’七字干杯!”

小小的餐厅沸腾了,斟酒畅饮,畅饮斟酒,人们似乎都沉浸在近几年来难得的一次幸福中。辛弃疾却迟疑了,用酒浇润着胸中乍生乍起、祸福莫测的块垒,自己也要卷进这场不测的朝争之中吗?钱隐之的驾临,也许有着更为深沉的用心,这意想不到的“不期而至”和圣上“天赋文武辛弃疾”七字赞语的知晓,绝非偶然而至,偶然而为。临安城侠义洒脱的云水楼楼主,手眼通天,当有所为,当有所示啊!他举杯站起,语出道:“谢隐之大弟光临,谢隐之大弟示知。在这九九重阳**节,确有唐人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之感。圣上的‘七字’感叹,有耶?无耶?是耶?非耶?虽已灰飞烟灭,仍使我心神战栗、惶恐难禁。两个月来,身禁于粮仓高墙之内,心囚于粮仓米粟之中,双耳不闻天下风云之响动,双目不识朝政论争之起伏,形体虽如常,心智已痴呆。隐之教我,弃疾捧酒求助了。”

钱隐之惶恐举杯站起,**语出:“‘天赋文武辛弃疾’,我心中热爱而崇敬的师友啊,言重了,折杀钱隐了。唐代诗人卢照邻有诗句云院‘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隐之愿从‘天赋文武辛弃疾’调遣,尽敬重师友之谊!”

两人碰杯,众人唱赞。辛弃疾欢声吩咐家人:“都歇息去吧,我要与隐之举酒夜语,欢饮通宵。夫人,请你充任司酒之职,享有防醉防呆之权,保障我与隐之的‘重阳夜语’顺利进行。”

范若水欣然受命,落座在辛弃疾与钱隐之之间,笑吟吟地捧起了酒坛。

竹苑的“重阳夜话”在辛弃疾对临安当前混乱形势的不解中举杯相邀开始了:“风闻前仓部郎官房伯寿贪腐一案殃及隐之大弟,两个月来,仍愤懑堵心。现时情状如何?仍在无端镑陷之中吗?”

钱隐之举酒碰杯而饮,慨然语出:“谢兄长关怀,谢嫂夫人偕若湖小妹屈驾亲至云水楼看望。‘青山一道同云雨’的情谊,铭记在心,不敢遗忘啊!现时的云水楼,仍在奉命关闭、特派官员士卒监管之中,云水楼的招牌仍不许挂出。但云水楼的师襄、师堂、师厨、师酒、师役、少男少女,仍在忙碌之中。楼上楼下拉上窗帘的雅室,仍在弥漫着酒香肴香和阳谋、阴谋。”

正在举坛斟酒的范若水一下子愣住了,辛弃疾亦惊诧语出:“这,这何其如此?”

钱隐之笑了:“兄长当知,我朝太祖是以‘陈桥兵变’取得皇位的,并以武力统一南唐、后蜀、北汉、南汉、荆南、吴越诸国之后,便以‘杯酒释兵权’的奇计、奇谋、奇奢、奇术的享受,优抚开国将帅和他们的亲随家室,仿照市面上富商大贾交换之术,换取堂堂世代皇室不再有‘陈桥兵变’之重演。奇谋奇计生效了,灵验了,将帅们在酒肴美色中销蚀了军魂,官员士卒在散懒中酥软了骨架,以生命热血捍卫国家安全的军队也失去了兵气,跌人了社会最底层,成了一群人贱买生命的乌合之众。如此荒唐的治国之策,世代相传,花样翻新,玩花、玩石、玩八哥、玩飞鸽、玩蟋蟀,成了历代帝王不知悔改之最。一百多年间,虽有几次反贪反腐的呼叫和呐喊,但其实质,只是一场权力纷争的游戏而已。”

范若水手捧酒坛而心潮澎湃,钱隐之别具胆识,出语不凡啊!辛弃疾神情专注,更现肃穆了。

钱隐之仍继续着他的侃侃其谈:“兄长当知,隐之是个商人,是云水楼的楼主,是个平头百姓,压根儿无任何资格参加朝廷的权力之争。但有钱,在现时的临安,‘钱’比‘权’重要。‘权’是受制约的,‘钱’是自由的,威力无边,谁也管不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鬼拉车,兄长请看,这种酒名叫‘宣赐碧香’,是德寿宫太上皇专享之物,在这临安城里,只有云水楼里才有此佳酿!”

辛弃疾微微点头,一声哀叹,举起酒杯,与钱隐之碰杯而饮。

钱隐之的神情话语更显沉重了:“这就是临安现实中最为牵动人心的景观啊!虞公累死于蜀地演兵场,朝政纷争哄然而起,三年前败于‘延和殿答对’的主和高官大员乘机而起,疯狂反扑,需要一个暗地筹划阴谋的场所,自然就选了由他们的兵丁管制的、有着美酒佳肴、声色艳丽、可以白吃白喝的云水楼:主战官员在被逐被贬的哀痛抵抗中,也需要一个重组队伍的场所,自然也选中侠情侠义、行事机敏、尚有一点胆气的吴越国王不务正业的后裔钱隐之。这帮被虞公欣赏信任的汉子,借着主和高官猖狂出人云水楼的空隙,也密集于云水楼商议应对主和官员疯狂进攻之策,云水楼一时成了敌对双方各自密议的场所。雁过留声,当有所闻。主和一方因昔日惨败于‘延和殿答对’的高官显要卢仲贤、魏杞、袁孚、尹穑等人已威风扫地,遂推举现任左司谏的汤邦彦为首,继续对主战官员进行陷害追杀:主战官员的兵部尚书黄中、工部尚书李衡、刑部尚书汪大猷及谏院、御史台的唐尧封、林安宅、王伯庠、张栻等人被贬被逐。现任户部尚书于佐、礼部尚书郑闻、现任右丞相兼枢密使叶衡大人三人,自然以叶衡大人为首了。雁字回归,自然有月残西楼之感。现时朝政之争的焦点,就放在叶衡大人和左司谏汤邦彦的生死较量上了。”

辛弃疾举杯询问:“汤邦彦,何许人耶?”

钱隐之碰杯语出:“此厮来历不清,亦‘善揣圣意’之徒,官场有‘出自主和派首领卢仲贤门下’之说。其人性狡黯,有辩才,且有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前年虞公赴西蜀任宣抚使,使朝政一时出现运行有碍之状。此厮看准时机,以左司谏之职呈表上奏,其主要内容是:‘陛下忧勤万方,规归事功,然而国势未强,兵威不振,民力未裕,财用未丰,其故是群臣不力。臣奏请圣上,自今而后,中外士夫无功不赏……’圣上览而然之,并颁圣诏:‘自今宰臣、侍从,除外任者,非有功绩,并不除职,在朝久者,特与转官:其外任者,非有功效,亦不除授。’于是,以权工部侍郎曾逮为首的一批主战官员,皆外任安置。其职位,以原有一批主和官员归班行权。今年三月,虞公仙逝。此厮看准时机,再次以左司谏之职上呈奏表,声称‘西蜀复置宣抚,应于归属场务悉还军中,又除统制司赴宣司审察外,其余皆俾都统自差,是予其名、夺其实。予其名,则前日体貌如故。夺其实,则前日事势不存。以不存之势,为如故之体貌,是必上下相恶,军师不睦,不唯无益,反有其害’……圣上览而然之。遂罢四川宣抚之制,复制置使以行权,从而砍掉了西蜀军中专为强军、建军的机构,使西蜀的强军举措瘫痪失魂。更为险恶者,此厮阴制舆论,攻击叶衡大人:‘十年之内,由知县而至右丞相兼枢密使之高位,进用之骤,全赖开府仪同三司曾觌之助。’曾觌何人?朝野共知,乃朋比为奸、恃宠干政、广收贿赂、声名狼藉之徒。以此污辱叶公,借以挑拨主战官员之信任团结。更为阴险凶狠者,以‘善揣圣意’见长、以‘趋炎附势’为习性的吏部尚书刘章,竟诬陷叶衡大人‘结朋植友’‘借箸为筹’、结党营私、彰显功业,使边陲重镇滁州的防务呈瓦解之势。并于兄长就任仓部郎官不久,奏请圣上以禁军三衙副都指挥使魏建诚为滁州府太守,以滁州府原司兵燕世良为通判,且为圣上恩准。魏建诚何人?年近三十岁,云水楼常客,脑满肠肥,大腹便便,酒色之徒,公子哥出世,懂什么军旅?懂什么打仗?半个月来已不再出人云水楼。经讯问得知,已带一班人马去滁州上任去了,滁州府老百姓又要遭灾遭殃了。”

辛弃疾低头倾听着,对钱隐之停声不语似也没有反应,全然陷于悔恨不及的痛苦中:低估了“善揣圣意”的刘章,低估了大权在握的吏部尚书。仓部事务昏花了眼睛,惊人的“贪腐大案”搅乱了思绪,耽误了对滁州“主政缺失”情状的呼号、呐喊和上书圣上。晚了,失去了时机,悔恨莫及啊!他默默地摇头,天时如此,世情如此,失去了千古一人虞公,就是呼号、呐喊、上书天听,不也是如此吗?一切都寄希望于现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的良师益友叶衡了。

范若水也在心神战栗地听着,切实感觉到一种危险的逼近。在这场主和主战的再度搏斗中,现时势单力薄的叶公能顶得住这股邪恶势力的冲击吗?她捧坛斟酒,杯满外溢而不觉。辛弃疾见状,出手相助,接过酒坛,慨然语出:“夫人,换大杯来,我们要连饮三杯,感谢隐之大弟的殷殷赐教!”

范若水歉然一笑,高兴唱赞,立马取来三只大杯,斟满“宣赐碧香”,三人碰杯,一饮而尽者三次,呈现出患难与共的侠气豪情。

钱隐之凝视着眼前的辛弃疾、范若水,语出庄穆郑重:“肝胆相照啊!兄嫂在上,今日入夜时分,有一位现被朝廷主和官员极力攻击的主战高官,急急进人云水楼,告知兄长已从郊外粮仓回到竹苑,特借隐之卑贱商人之舌,向兄长转达临安主战派期待殷殷之声。”

辛弃疾、范若水凝视了……

钱隐之背书般地压低了声调:“建康粮仓、镇江粮仓、四川粮仓,朝廷鞭长莫及,依制由当地府衙代管,其腐败混乱之状,也许比临安粮仓更为严重,更需要幼安依整治临安粮仓的有效举措加以整治。但朝廷政争正炽,建康、京口、四川去不得啊!理由无他,在此特殊时期,临安不能没有辛弃疾,右丞相兼枢密使叶衡大人的身边,不能没有圣上誉为‘天赋文武’的辛弃疾啊!”

钱隐之背书般的禀报停歇了,他默默等待着“天赋文武辛弃疾”的回应。辛弃疾闭目聆听的神情依然延续着,范若水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她的辛郎。小小餐厅里宁静极了,整个重阳节星空似乎都停止了风吹云动。突然,辛弃疾睁开眼睛,话语平静出口:“请隐之大弟代我禀报那位关爱弃疾的大人,弃疾将收回呈交户部申请视察建康、镇江、四川粮仓的报告,囚居临安粮仓,俯首待命!”

雷声贯耳啊!钱隐之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放声欢呼:“兄长一诺,惊天动地!隐之不辱使命,倍觉心花怒放、风光无比,敢于面对尚在云水楼等待喜讯的朋友了。嫂夫人,换大碗来,我代表那些仍在云水楼的朋友,向兄嫂致最为隆重的谢意!”

辛弃疾点头叫好。

范若水以响亮的笑声应和,并取出三只大碗,斟满太上皇专享的“宣赐碧香”,宾主三人,举碗相碰而畅饮。

钱隐之拱手告别。辛弃疾、范若水送行于竹苑门外,目送钱隐之兴致勃勃地登车而去,留下的,是一串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马蹄声消失了,深夜是死沉样的寂静。辛弃疾伫立庭院,仰望星空,形容凄凄。

范若水轻声询问:“辛郎何见?”

辛弃疾手抚妻子,决然作答:“夜雾乍起,漫没繁星,愁啊!”

范若水扑在丈夫的怀里。

辛弃疾仰望着消失的万点繁星,吟出了一首涌上心头的《丑奴儿》: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

好一首愁苦堵心、无法解脱的《丑奴儿》啊!范若水听真了,心疼了。壮志难酬的愁苦,囚居粮仓的愁苦,以及“今古无穷事”忠臣蒙冤、奸佞弄权、外敌人侵、国破家亡的愁苦,泪汪汪、血斑斑折磨着辛郎的心灵。“愁似天来大”的沉痛愁苦,只有辛郎能感知真实的存在啊!

辛弃疾仰望着夜空,一层浓雾在天际暴腾而起,疯狂地扩散着。辛弃疾二次吟诵着他发自心灵的《丑奴儿》中的一句“谁解谁怜”的呼号,似乎在求助于人世间的哲人和贤者啊!

范若水听真了,听懂了,似乎一下子领悟了她的辛郎愁苦沉痛的希求。往事并非如烟,愁上加愁啊!

在反抗金兵奴役的揭竿而起中,得到抗金英雄、山寨主帅耿京首领的赏识,委辛郎以“决策南向”的重任。事业初见成效,惜主帅耿京遭叛逆杀害。痛失恩师,命途多舛啊!

在抗击金兵人侵的符离之战中,辛郎因敬献自绘的“用兵地图”而得到抗金主帅张浚的赏识和关爱,惜符离之战失利,主帅张浚遭主和高官大员排挤攻击而罢相,病逝于贬途一村落小店,痛失师长,命途多舛啊!

在圣上“决意北伐”的伟大决策筹划中,蒙千古一人、左丞相兼枢密使虞公的关爱,信之、用之、重之,授以边陲重镇滁州太守之职,并大力支持辛郎“薄税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的十二字施政方略,在稍有成效之时,惜虞公累死于西蜀演兵场。闯人辛郎灵魂的,依然是痛失良师,知音难遇,命途多舛,调离边陲重镇滁州、进人临安粮仓高墙之内,双耳不闻墙外事的愁苦现实。

现时,庙堂之上,能惦念辛郎者,不就是“见识高远、行事稳健、力主北伐”的师友、右丞相兼枢密使的叶衡大人和身居户部尚书之位、“政颇简直”“矢志北伐”的王佐大人吗?可惜他们两人今日都处于风暴袭击之中,囚居粮仓高墙之内、命途多舛的辛郎,只能以仅有的生命热血相偕而行了。

辛弃疾仰望夜空,天宇中亮晶晶的繁星在搅天浓雾潮水般的袭击下泯灭着、消失着,重阳节之夜,也呈现出无可奈何的愁苦和沉痛,辛弃疾的声音撕哑了,他呼号般地吟诵着他出自灵魂深处的词作《丑奴儿》中的“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展现灵魂深处可歌可泣的豪情。

范若水心神战栗了,可怜的辛郎,你难道忘却了唐代诗人李白的诗作名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吗?她忍住了冲向嗓闸的哭声,依在她的辛郎怀里,泪水滂沱。

辛弃疾感知了,他紧紧抚抱着妻子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