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悲愤灸心

真是所谓的“天人感应、阴阳相和”的情景吗?几天来江南铅山地区几十年不曾有过的冷云寒雪,覆盖着南宋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元旦将至的奇狮山谷和山谷中的瓢泉园林。云涌、风吼、雪掩、冰封,松涛悲号,山泉凝咽,瓢泉园林真的成为冰雪的世界。昏庸的“天”以最为残酷的清冷严寒,摧残折磨着停云堂里“西山病叟支离甚”的辛弃疾。

在风雪凛冽、送旧迎新的除夕之夜,年迈的“栗色的卢”轰然倒下。辛弃疾冒着风雪亲临“神龙居”,焚香祭奠二十六年形影不离的“战友”。他忍痛含泪亲自洗涤“栗色的卢”被屋灰沙泥污染的躯体,梳理它雄威的鬃毛,亲自选址筑穴,葬“栗色的卢”于“神龙居”屋后一株高大的古樟旁,并按照民间古老的习俗,豁开了“栗色的卢”腹部的皮囊,期盼这位神骏的“战友”,来世转为一位才智神勇的士卒将领,为天下黎庶恢复失去的关山原野。

在习俗中解禁“寒食”的年节“破五”,居于听泉草堂上屋、年已七十三岁的“双剑霹雳”辛勤,在这乍来的凛冽极寒袭击中病倒了,发着高烧,喃喃呻吟。听泉草堂管事惊骇万状,急遣男仆冒着暴风雪奔停云堂禀报。

辛弃疾闻讯推枕而起,跳下床榻,在范若水的摟扶下,偕七子辛秸、八子辛褎(xiù)冒着暴风雪奔进听泉草堂。此时的辛勤已呈现昏迷之状。辛弃疾俯身床前,连声呼唤“三哥”。辛勤无应,辛弃疾伸手切抚辛勤额头,高热烫手,急令管事从家备药物中觅出“牛黄消热丸”一粒,亲自扶起三哥用温水服下;急令男仆增加栎木炭火十盆,环床榻置放,增加室内热度;急令辛秸率年壮男仆二人,三人三骑,携带重金直奔铅山县城延请名医。辛秸应诺,转身奔出听泉草堂。

在辛秸快步奔出听泉草堂的同时,一串暴风暴雪的呼啸声和撞击柴门竹帘的震撼声也乘机闯入上屋,辛弃疾突地恍悟到雪拥关山,冰结道路,人马难行。上天杀人啊!他怆然失神,跌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三哥的手呼唤着。

也许由于药物产生了神奇的作用,也许“温水降温”产生了效果,也许是十多盆炭火驱走了严寒,昏迷的辛勤似从梦中醒来,微微睁开眼睛。当他看到眼前辛弃疾朦胧的身影时,他的双眼一下子睁大了,嘴角浮出几丝淡淡的笑意,眼角含着晶莹的泪珠。

辛弃疾喜而疾呼:“三哥,我是弃疾,我在身边……”

辛勤在喃喃而语:“剑,剑……”

辛弃疾会意,急令管事取来悬挂在床头墙壁上的双剑,放在三哥的枕边。

辛勤的眉梢露出一丝笑意,喃喃语出:“茂嘉……我想他……”

辛弃疾咽声宽慰三哥:“茂嘉供职桂林,前日有信来,正在回来的途中。三哥等着他……”

辛勤微微摇头,语出无力了:“我想家……家在山东历城四风闸……那里有祖坟……”语未尽而声息,几颗泪珠从眼角滚落,辛勤无力地垂下了眼帘。

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息凄然地结束了。病榻前的人们,都明白大哀已经降临,但都咬唇噤声,期盼奇迹的再次出现。

哀堵嗓闸的辛弃疾,不舍地紧紧握着三哥冰冷的双手,一种兄弟、战友、保护神三者凝成的特殊情感,炙烤着他悲痛欲绝的心。三哥辛勤保护了辛弃疾十五年烽火硝烟中的生命,成全了他十五年飘蓬官场的业缋,也陪伴了他二十多年清冷流放的岁月。悲失手足,痛失战友,苦断九肠啊!

此刻的辛弃疾出现了生平中鲜有的失态,他抚着三哥的躯体痛哭,泪流满面,号啕嘶哑,神志昏迷。

室内的人们,同时向逝去的“双剑霹雳”跪倒,用悲凄怀念的哭声为老人哀悼送行。

悲凄的哭声飞出听泉草堂,借着呜鸣的风雪之力,飞上园林外二里处高达数十丈的周氏冈。刚刚冒着暴风暴雪奋力登上冈顶的辛秸及其两位伙伴,被从瓢泉园林传来的哭声惊呆了。他们跪在雪地,呼唤着敬爱的“三伯”跪倒,放声痛哭。三匹冷汗结冰的骏马,仰首望着茫茫的瓢泉园林,“喷鼻”致哀,同时发出悠长凄凉的嘶鸣声。

一位老战士倒下了,有家难归,祖坟难进,游魂何倚?只能暂厝灵柩于雪漫冰封的听泉草堂,以待北归。可这北归之期是何年何月?风雪茫茫,岁月茫茫,辛弃疾气噎胸喉,凄绝哀甚地昏倒在辛勤的灵柩前。

就在辛勤逝世“头七”的元月十二日,病卧床榻七日七夜的辛弃疾刚从哀痛中缓过气来,便挣扎扶枕而起,要去听泉草堂参加三哥的“头七”大祭。范若水劝阻,他执意前往;范若水欲以“自身前往替代”,他拗性大发,哀呼“三哥”,挣扎下床。范若水无奈无措,相抱而泣。恰在此时,辛秸跑进“停云堂”禀报四哥辛穮(biāo)已从临安归来。辛弃疾、范若水在相抱而泣的茫然中,果然看到辛穮跑进屋内,风尘仆仆地跪伏在他俩的面前,号啕大哭:“父亲,母亲,三伯大哀,穮儿不在身边,不孝之罪,终生难赎啊。”

辛弃疾一时愣住了,范若水情急上前,俯身抱着投身军旅的儿子声泪倶下。

辛穮的突然出现引起辛弃疾敏锐的思索:家中突遭的不幸,断不会在雪漫冰封中这么快地传讯于临安;自己近日病卧床榻之情状,断不会惊动千里之外的儿子。坎坷岁月,祸不单行,难道还有更为悲惨的祸事临头吗?他厉声询问脚下跪伏的儿子:“你身为禁军教习,年节期间离开军营,有违军纪,找惩找罚吗?”

辛穮叩头禀报:“父亲在上,穮儿现时已不再是临安禁军教习,而是跟随江淮宣抚使丘伯宗卿大人奔赴江淮战场的迪功郎。”

辛弃疾心神战栗,冷汗透出,身子一抖,跌坐在床沿上。

辛秸急忙扶护着父亲,范若水也一时惊呆了。

辛弃疾轻轻推开秸儿扶护的双手,头脑一下子清亮了许多,一种苦涩的悲中之悲涌上心头:献身军旅的穮儿被逐出军旅,受父之牵连啊。

辛穮似已察觉父亲神情的苦涩哀痛,以十多年军旅中养成的忠勇盛气禀报:“父亲,战局剧变,庐州危急,和州危急,江淮危急,建康危急,事关我军万千官兵的生命啊!儿奉两淮宣抚使丘大人之命,特来请求父亲出谋划策,拯救江淮危局。”

危急,危急,危急,一连串的危急,特别是老友丘崈亲临战阵的危急,似乎一下子**去了辛弃疾病情支离的衰敝和哀事连连的悲凄,他神情奋然急询:“丘公乃文臣,怎么以‘两淮宣抚使’之职指挥战阵?现时情状如何?”

辛穮禀报:“战局危急,朝中权臣诿过相残,乞和之风再起,丘伯忽地被韩侘冑任命为两淮宣抚使。”

辛弃疾怒喝:“仔细讲来!”

辛穮应诺讲起:“去年(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五六月间,朝廷右丞相陈自强,枢密院编修官、起居郎史弥远,两淮宣抚使邓友龙,礼部侍郎李壁等,在声讨批判父亲‘勿仓猝’的战略谏言中,请求即刻举兵北伐。韩侘冑嘉其奏请,即时发出军令:任命其心腹臣子苏师旦为安远军节度使兼领閤门事;任命殿前副都统郭倪为兵马统帅、山东京东路招抚使兼知扬州;任命禁军副将赵淳为京西北路招抚使;任命江陵副都统皇甫斌为京西北路招抚副使:勒令镇江都统制陈孝发攻取洒州;勒令江州统制许进攻取蔡州;勒令建康都统李爽攻取寿州;勒令谋士、文胆李壁起草《北伐诏书》,于六月五曰诏告天下,并于此曰开始了声势浩大的北伐。旬曰之内,捷报频传:殿前副都统郭倪的爱将郭倬、李汝翼攻取宿州,江陵副都统皇甫斌攻取唐州、邓州,镇江都统陈孝庆攻取洒州,江州统制许进攻取蔡州,建康都统李爽收复寿州……捷报传至临安,韩侘冑兴奋若狂,决定临安放假三日祝捷。大内盛宴狂欢,在盛大空前的祝捷中,苏师旦、邓友龙、李壁,仍以声讨父亲的‘勿仓猝’谏言为攻击目标,借以彰显韩侘冑‘即时北伐’的英明。祝捷锣鼓声刚歇,战局逆转之噩耗传来:金兵开始全面反击,金兵统帅仆散揆(kuí)分兵九路南下。仆散揆亲率精兵一万抢渡淮河;副元帅纥石烈胡沙虎率兵两万出清河口;金兵右副元帅完颜匡率兵两万出唐州;金兵左将军纥石烈子仁率兵三万出涡口;金兵右将军完颜充率兵五千出陈仓:金兵右将军蒲察贞率兵一万出成纪;金兵右将军石抹温率兵五千出盐州;金兵蜀汉路宣抚使完颜纲率兵一万出临渠;金兵左将军完颜磷率兵一万出来运。两淮战场告急:皇甫斌败失唐州,陈孝庄败失泗州,许进兵溃蔡州,李爽兵败寿州,郭倬、李汝翼兵败宿州。金兵九路南下和两淮战场频频告急的噩耗传至临安,韩侘冑和他的文武心腹臣子全都吓傻了:哪里来的‘九路金兵’钥‘哪里来的十二万金兵铁骑’钥闻所未闻啊!他们此刻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父亲谏言‘明敌情’的重要。韩侘冑在其心腹李壁的秘密筹划下,一方面以‘怙势招权,使明公(韩侘冑)负谤’的罪名,罢苏师旦知閤门事兼枢密院承旨、安远军节度使之职,籍其家,寻除名,韶州安置;并以‘昏庸无能,负明公之托’的罪名,罢邓友龙两淮宣抚使之职,贬离临安。一方面以丘崈大人代邓友龙‘两淮宣抚使’之职,并勒令即刻赴扬州设营视事,以解两淮战局之危。”

在辛穮尽其所知的禀报中,辛弃疾闭目静听,筹划着应对两淮危急的制胜方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头脑似乎恢复了昔日的冷静和专一,一年半来储存于头脑中的金兵沿着淮河北岸布置的情状、金兵元帅仆散揆的战略图谋、金兵副元帅纥石烈胡沙虎的用兵特点以及宋军在两淮战场的建设情状,都清晰地浮现在心头。纵然对现时两淮战局危急的真实情状只是乍闻,但他确信自誉孔孟学子的已故金国皇帝完颜雍在执政二十八年中,由于上层贵族的腐败和契丹、渤海汉人不屈不挠的反抗,已使金国政权呈现出衰败之势,是不会扭转的。完颜雍传位于皇子完颜璟袁在其执政的十多年中,局面更是每况愈下,不曾横刀立马的皇帝完颜璟早已失去了先祖的彪悍之风,其麾下将领也不再有金兀术、纥石烈志宁那样的人物;特别是高原蒙古人的崛起,已成为完颜璟卧榻侧一只窥视的草原饿狼,完颜璟南下马蹄,系着蒙古人的绳索,这种形势也是不可逆转的。

辛弃疾反复思虑,要从多种扭转两淮战局危急的方略中,选择一种最有效、最易行、收效最快、损失最轻的方略。再说,老友丘崈毕竟是一位压根儿不知兵的文人,这个方略是他能举得起、展得开、放得下的啊!

细心的辛秸早已被四哥介绍的朝廷权臣疯狂的作为震怒了,他怕父亲再受刺激,急忙端来热茶,为父亲消解心结。

惊骇压心的范若水,被四子禀报中朝廷权臣处置同伙的凶狠毒辣惊呆了,权臣们以丘崈代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一职的诡诈阴险,更使她不寒而栗:丘崈若不能扭转两淮战场的危局,其下场将比“罢官、籍家、京外安置”的邓友龙悲惨百倍,甚至要断送性命。她耐不住了,急语眼前闭目沉思的辛郎:“丘公素不知兵,代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也许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

辛弃疾猛地睁开眼睛,呈现出昔日帷幄决断时那股果敢自信的豪气。他以其特有的风格,找出了应对两淮战场危局的方略:“杀伐树威,坚壁清野。固守卢和,飘曶制敌。”

简练的十六字方略隐藏着精妙神奇,辛秸默默地咀嚼品味着,心中腾起了驰骋疆场的波澜。

明严的十六字方略啊。范若水听明白了。病情支离、年逾古稀的辛郎,仍有着一颗叱咤风云的雄心。她心中腾起了为之骄傲的热浪。她热泪直流,怕辛穮一时情急,稍有疏忽,拭泪而直言催促:“穮儿,记牢了吗?能领会其主旨精髓吗?”

明严果毅的十六字方略啊。辛穮已牢记在心,他向母亲致谢,朗声诵出“十六字方略”的第一条,并跪拜于父亲面前,叩头请求:“父亲,请检验儿子对‘十六字方略’的理解和领悟。”

范若水注视着丈夫,辛秸注视着父亲,辛弃疾凝神闭目……

辛穮朗声语出:“杀伐树威乃‘十六字方略’的第一要义。丘伯乃忠耿文臣,不解兵事,为麾下将领所轻,当严惩将领中临阵畏缩之徒,特别是对那些以权臣为背景的弃城失地、违抗军令者,杀无赦,以树主帅杀伐决断之威。

“坚壁清野乃弱者对抗强敌的法宝,亦兵民抗击强敌之要诀。加固营垒,转移居民、粮食、物资,空**田野,使入侵金兵无所得,陷敌于无粮无秣之困境,拖死敌人,困死敌人。

“固守卢和乃‘十六字方略’重中之重,卢州城、和州城皆两淮战略要冲,亦屏障大江之关锁,断不可丢失,当集中兵力、人力、财力固守之,使之成为金城汤池,不可逾越。卢和存,则两淮战局持稳,建康无忧,临安无忧,丘伯亦无性命之忧。“飘曶制敌乃‘十六字方略’中的奇招、险招、刀剑见红之招。”

辛弃疾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炯炯:“此招乃因你而设,当由你亲自执行!”

范若水一时愣住了,辛秸一时发蒙了。

辛穮似已理解了父亲的意图,拱手请命:“穮儿听候父亲训示。”

辛弃疾凛然语出:“你当知‘飘曶制敌’之关键,在于‘飘曶’二字。‘飘曶’非‘飘逸’之潇洒,亦非‘飘摇’之随意,而是来去无踪,激扬燎怒。你曾为禁军教习,当于军旅中挑选剽悍精骑五百人,分作十队,神出鬼没,飘曶于两淮战区,以昼伏夜出、短兵相接的奇袭,以劫营断路、虚张声势的奇袭,在两淮战区搞它个惊天动地,使入侵的金兵日夜不宁,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为固守卢和、屏障建康而舍命拼杀。”

辛穮以万丈豪情回应父亲:“七尺男儿,战场争雄,人生幸事!”

辛弃疾点头称赞,双手抚着辛穮的双肩,神情凝重了:“我知道,你长期委身于临安禁军,对两淮战区的山川形状及我方兵马的情况不甚了解,让你担负如此与死亡为伴的特殊任务,确实是强为所难,甚至有孤注一掷之险。当然,丘崈听到这‘飘曶制敌’四字后,会暂借给你一个‘副将’的衔头,但任何衔头在战场上都是无用的,我为你找到了一位帮手,可协助你完成这项艰巨任务。此人虽是一个草莽白丁,但尚有一点才气,长期居我身边,略知两淮战区山川关隘情状,并对两淮战区我方驻军将领的才智能力及其所部战斗力的强弱亦有所知。有他在你身边,我和你的母亲也就放心了。”

辛穮情急询问:“父亲,此人现在何处?”

辛秸突地跪倒在辛弃疾的面前:“父亲,秸儿等候这样的命令很久了。”辛弃疾询问:“秸儿,你愿意跟随你四哥上战场吗?”

辛秸朗声回答:“七尺男儿,战场争雄,人生幸事!”

辛弃疾望着范若水声音哽咽了:“夫人,你赞同吗?”

范若水面色苍白,双眼含泪,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在喃喃的“赞同”声中,扑向跪拜在地上的两个儿子,拥抱着他哥俩……突然,她双手拉起两个儿子,厉声地驱赶他俩:“快上战场吧!快向丘公复命吧!快离开这停云堂,你们的父亲就安心了,放心了,不再心神煎熬了。”

辛穮挽着辛秸向辛弃疾、范若水叩头告别,急步走出了停云堂。

范若水回头望着闭目不语的辛弃疾,怨咎而语:“辛郎,你的心肠真硬啊。为穮儿选择了一条与死亡结伴的道路,还嫌不够,又让秸儿作陪啊!”

辛弃疾拉起妻子的手,咽泪而语:“夫人,我们老了,无用了,国家有难,我们能做到的,只有奉献出自己的儿子……我心疼,我头晕,精疲力竭,我想躺着休息!”

范若水扶着辛弃疾躺下,望着闭目歇息的丈夫喃喃而语:“‘七尺男儿,战场争雄,人生幸事。’真不愧是辛弃疾的儿子!天可怜见,辛弃疾的儿子,就该血洒疆场……”她掩面发出痛断九肠的哭声。

辛弃疾精疲力竭地病卧床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心中交织着痛苦和无奈。是啊,此时的辛弃疾,深深陷于人生诡谲、命运诡谲的泥潭中。三年的出知滁州,四个月的仓部官任,一年六个月的提点江西刑狱,两年的参知江陵府,一年的湖北转运使,两年的湖南宣抚使,一年的江西安抚使,十个月的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为什么总是辛辛苦苦地开始,轰轰烈烈地跃进,忽地诏令飞来,又在茫然而不知所因的凄凄惨惨中功败垂成。自己梦中全力奔进的理想乐园,却偏偏跌入阴间最荒唐的闹市。渊薮何在?寻寻、觅觅……辛弃疾在寻觅中昏昏入睡了……

北风劲吹,万物冻结。大年上元节正月十五的黎明时分,昏睡两天三夜的辛弃疾突地在一声悠长的呻吟声中醒了过来。亲人们惊喜地拥至床榻前,望着辛弃疾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如常地掠过他们的脸庞,眉梢闪现出几丝笑容。人们笑逐颜开,都在为辛弃疾生命的顽强而喜泪潸潸。

辛弃疾双眼闪亮,点头向亲人们致谢。良久,似为一种声音所动,侧耳倾听,抚着范若水的手轻声询问:“这是什么声响?是‘神龙居’‘栗色的卢’的嘶鸣声吧?”

整整倾听,屏气摇头;辛褎倾听,摇头噤声。

范若水倾听,摇头,心颤了;她故作笑语而应之:“辛郎听真,这是门外的风声。春风送暖啊!”

辛弃疾摇头,话语更显清晰了:“亲切的声音,是‘听泉草堂’传来的三哥的咳嗽声吧?”

整整、香香听真切了,老爷神志恍惚啊!鼻酸眼湿了……

辛褎听真切了,父亲仍在神志迷妄中,心神突地慌乱了……

范若水听真切了,辛郎仍陷于“悲失手足”的哀痛中,不能自拔,更当为其解哀解痛啊:“辛郎听真,这响声是门外屋檐冰溜融化的滴答坠落声。今天是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啊!”

辛弃疾摇头,声音高扬了:“‘啊、啊’的叫声,‘吱、吱’的召唤声。这是白鹤的问候,是白鹤有急事相诉啊!”

人们惊奇了,侧耳倾听,果然有白鹤的“啊、啊”声隐约传来。

辛褎立即去门外察看,果然是两个月来久违的白鹤停落门前溪流边一株枝干上,望着停云堂“吱、吱”而鸣,见辛褎开门而出,双翼扇动,“吱、吱”声变为“啊、啊”。辛褎依往日之礼仪,急忙拱手致礼迎接。白鹤歇翼急停,点头示待,辛褎拱手急返屋内禀报。

辛弃疾闻辛褎禀报白鹤声情殷殷之状,神情一振,倦意似一扫而去,欲推枕起坐,范若水急忙拦阻。辛弃疾高声语出:“夫人,这是瓢泉园林几个月流年不利中来访的唯一朋友啊!朋友来访,我能躺着迎接吗?”

范若水苦笑点头,急忙扶辛弃疾坐起。

辛弃疾令出:“褎儿,快捧‘鹤公’喜食的瓢泉鱼虾,请‘鹤公’早餐!”

辛褎应诺离去。

“整整、香香,老朋友来访,我们当奏乐迎迓!”

整整、香香突地恍悟了,“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老爷孤独日久,满怀苍凉,该借白鹤倾诉愁肠了,当遂老爷心愿,解老爷之心结啊!她俩应诺而去。

“夫人,扶我下床,为我更衣绾髻,我要以老而不颓、病而不靡的风采会晤我们的老朋友!”

旭曰东升,阳光洒在冰雪消融后漫山遍野林木的枝叶上,闪烁着奇异的七色光彩。停云堂门前白鹤停落的那株因冰雪压迫而迟开的红梅,似乎突然间花蕾怒放,形成了一团灿烂的红色烈焰,壮观了整个园林。

在这个冰雪奇特的变化中,停云堂大门敞开,辛弃疾在整整弹奏的琵琶声和香香吹奏的玉笛声中,由范若水和八子辛褎摟扶着步出屋门。辛弃疾神情昂扬,拱手放声:“老朋友,久违了,别来无恙。”

梅枝上的白鹤似情有所悟,以“啊、啊、啊”连续三声作答,并振翼而起,在红梅上空绕飞三匝,舒缓轻巧地停落在辛弃疾的身旁。辛弃疾举起双手抚其双翼,其情殷殷;白鹤缓伸长喙,轻吻辛弃疾面颊,昂首“啊、啊、啊”三声展翅而起,飞回梅枝,昂起长长的脖颈,专注地望着辛弃疾。

辛弃疾望着白鹤高声唱赞:“好一颗美丽的丹顶!好一副洁白的躯体!好一双洁白健捷的羽翼!你这人世间自由自在的神灵,令人神往艳羡啊!”此时的白鹤似有所不安,在“啊、啊”两声之后,即转入不停的“吱、吱”声,双目似有泪滴,注视辛弃疾的目光,似乎更显急切忧郁了。

整整、香香已为白鹤的灵性吸引……

范若水、辛褎因白鹤的灵性忧郁而再添不安……

辛弃疾因白鹤的灵性而感到慰藉:“老朋友,你在为我的病情操心吧?”白鹤“吱吱”声停。

辛弃疾哀声诉说:“流年不利啊!瓢泉园林哀事连连,我病情支离,数度卧床,已不闻天下大事,只念念于瓢泉园林之物,神魂癫痴,病生肺腑,三事苦我,无力自解,特求助于‘鹤公’。其一,停云堂外,我亲植松树数百,已一人之高,挡住了通往梅坞之路。我欲砍伐铲除之,其心不忍。病因起焉。其二,秋水观前的池塘,清澈如镜,可烛眉须,却被急雨冲下的泥沙淤塞。我应对无策,清塘无力,忧烦闹心,病情愈烈啊!其三,我住室之窗口,一片茂密竹林,遮住了远处秀丽的青山。我欲砍掉竹林欣赏青山之美,情之不却,难决难断。病入膏肓啊!凡此三事,令我心忧痛苦,请‘鹤公’赐我救治之良方。”

白鹤似有所悟,“唧唧”声中,展翅而翎羽摇动,爪起而跃上高枝,望着辛弃疾摇动头颅,发出一串“啾啾”的叫声。

辛弃疾笑语身边的整整:“琴心慧敏的整整,当解‘鹤公’‘跃上高枝’之举。”

整整臆解回答:“鹤公‘跃上高枝’之举,分明是‘登高望远’之意。似乎在说一向‘男儿至死心如铁’的辛弃疾,怎么会全心神地倾情于身边微不足道的梅坞、曲沼、青山,而且会因荒诞的伐松、治污、砍竹而病入膏肓。这是我深交的朋友辛弃疾吗?”

白鹤神情高扬的“啊、啊”声,似乎在表示对整整言论的认同。

辛弃疾吟叹:“鞭辟入里的见解啊!谢鹤公,谢整整,道出了弃疾此时内心的苦闷和尴尬。心直口快的香香,当解鹤公‘微微摇头’之意吗?”

香香直言快语:“鹤公‘微微摇头爷,其意分明:老爷不是在求赐医治‘病入膏肓’的良方吗?鹤公的回答是院此病无药可救,就是神医扁鹊再世,也是束手无策!”

白鹤神情高扬的“啊、啊”声,似乎表示对香香言论的认同,其声朗朗,遏云穿石,既有“鹤唳华亭”之哀,亦有“鹤鸣九皋”之壮。刹那间,引得山林风起,谷雾消散,半个月来晦气蒙蒙的瓢泉园林一下子似乎清新晴朗了。

辛弃疾神情一振,手抚身边的老妻范若水急切询问:“夫人,鹤公之语,惊天动地,你能辨能解吗?”

范若水嫣然一笑,拱手向白鹤致意语出:“鹤公的赐教,天地欢呼啊!若水僭越识解了。此时辛郎的病因,确如鹤公所言:不在瓢泉,而在临安;不是遮挡梅坞花径的松树、淤塞曲沼的污泥、遮掩青山的竹林,而是朝廷的天纵不明、投降派的邪恶专权、军旅上的所用非人。”

白鹤突地引吭“噢噢”而鸣,展翅而舞,上下跳跃于如火红梅之间,似乎展现了对范若水的认同。

辛弃疾兴起,激越而高吟:“精妙的病诊。头顶王冠的老朋友,请赐我医疾之良方!”

白鹤停止歌舞,发出节奏分明的四声“唧、唧、唧、唧”。

琴心慧敏的整整急做臆解:“鹤公回答的医疾良方仅为四字:‘要言妙道’。

辛弃疾急询:“‘要言妙道’,何处可得?”

心直口快的香香忙做臆解:“鹤公回答,要得‘要言妙道’,当请教‘北山愚公,”。

辛弃疾情急向白鹤拱手请教:“老朋友,请赐知北山愚公今日何在?”

白鹤昂首“吱吱”长啸,声唳林木,掀起一层悠悠凄风。展翅而起,在青翠碧绿的瓢泉园林上空,绕飞三匝,落向鹤鸣亭。

辛弃疾望着激**风云的鹤鸣亭,涕泪交流,高声吟起致谢仙鹤、婉陈心曲的《六州歌头?晨来问疾》:

晨来问疾,有鹤止庭隅。吾语汝,只三事,太愁予,病难扶。手种青松树,碍梅坞,妨花适,才数尺,如人立,却须锄。秋水堂前,曲沼明于镜,可烛眉须,被山头急雨,耕垄灌泥涂。谁使吾庐,映污渠?叹青山好,檐外竹,遮欲尽,有还无。删竹去,吾乍可,食无鱼,爱扶疏。又欲为山计,千百虑,累吾躯。凡病此,吾过矣,子奚如?口不能言臆对,虽扁鹊,药石难除。有要言妙道,往问北山愚,庶有瘳乎。

范若水在她的辛郎吟诵停落之时,出语安慰:“‘男儿至死心如铁。’不甘寂寞,无奈寂寞,面对寂寞,睥睨寂寞啊!”

辛弃疾仍注目于高高的鹤鸣亭,抚慰老妻:“夫人,今天是元宵节。设宴鹤鸣亭,寻找北山愚……”

范若水在凄凄沉思中高声应诺。

今年瓢泉园林的元宵节,全然弥漫着沉哀茹痛的气息。范若水此时已是哽结五内、心神欲碎了:“穮儿、秸儿奔赴战场的壮烈,辛郎病情支离的曰甚,使她承受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重压和痛苦。她表面上强作坦然,内心却经受着惊骇、惊慑的煎熬。天可怜见,辛郎在卧床三夜两天的昏睡中醒了过来,呈现出神奇的清醒,神奇的敏感。白鹤的清晨来访与神奇的人鹤相晤,展现了人鹤之间的神奇知音,并神奇地掀起了辛郎的豪情雄风,揭示了辛郎心底不离不弃的大念大牵。祸耶?福耶?缘耶?‘设宴鹤鸣亭,寻找北山愚。’这个要求不高啊!莫怕天寒地冻,莫怕离奇荒诞,该满足辛郎‘男儿至死心如铁’这个可嘉可叹的心愿啊!”

月光融融,照映着一张巨大的布满美酒佳肴、各样元宵的筵席和十数位围绕筵席而坐的男女主仆。

星光灿灿,照映着凭临栏杆、身着棉装的辛弃疾和身旁栏杆上昂首伫立的白鹤。

整整、香香弹唱起《六州歌头?晨来问疾》。溪流淙淙,为整整、香香的歌声伴奏……松涛阵阵,为整整、香香的歌声欢呼。辛弃疾放声高吟:“美妙的歌声,疗瘳心疾的歌声,引导我找到了千古不朽的‘要言妙道’的智者大师‘北山愚。”他在滁州满目凋敝的复苏中,在江东哀鸿遍野的挣扎中,在两湖官逼民反血泪汪汪的难堪中,在十五年坎坷飘蓬的官场风雨中,在愚公移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实践中。‘男儿至死心如铁’,我尊奉这千古不朽的‘要言妙道’啊!”

伫立于栏杆上的白鹤,似乎为辛弃疾觅得“北山愚”及其“要言妙道”、不甘寂寞的豪情壮志所感动,“啊、啊、啊”地引吭高歌,展翅跃起,直上云霄,惊动了四周山林栖居的乌鹊群鸟,哗哗而起,吱吱而鸣,向南飞去,留下的是更为惨白的愁月,更为稀疏的寒星,更为清冷的鹤鸣亭。

辛弃疾仰望星空吁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是魏武曹操的诗句,千古不朽的诗句啊!夫人,我怀念故去的誉满河朔、矢志恢复的岳父大人。我怀念亦侠亦狂亦儒亦雅的恩伯‘钱塘倜傥公子’。我怀念临终遗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魂可借的祖公。我怀念因符离兵败为乞和派排挤而毙命贬途的老臣张公德远。我怀念因力主‘恢复’‘北伐’而遭贬遭罚含冤故去的朋友。更为怆然者,是因矢志‘恢复’,鼓吹‘北伐’而屡遭劾罢,至今仍冷冻于越州山阴,过着清苦曰子的词坛领袖、陆公务观放翁啊!”

夜风停拂了,松涛声息,银河西移,疏星凝目,鹤鸣亭上十数位男女主仆已经是心神凄然,泪滴前胸。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聆听辛弃疾苍老凄然的心声:“我更加强烈地怀念‘心存恢复’的孝宗皇帝。在大宋二百多年间诸多的皇帝中,除了太祖、太宗,他算是一位最勤勉、最想有所作为的皇帝了。他的‘优柔寡断’,未来的史家终会给他三分的同情。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感激虞公彬甫。采石矶一战,他为大宋赢得了二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荣耀,并保住了风雨飘摇中的朝廷:他出入将相二十年,荐举和起用了数以百计的忠贞才俊:他高举‘恢复’大旗,在极为艰危的境遇中,仍延续了大宋太祖太宗皇帝一统天下、至大至刚的浩气;在富国强军的大事大节上,展现了智者勇者的自信自尊。人群共仰,确乎是‘一身而系天下之安危’。哀痛天地啊!宏图未展,殒命巴蜀,摧心剖肝啊!夫人,那天边玉壶光转,繁星如雨的地方,不就是临安城吗?那宝马雕车、凤箫声动、鱼龙共舞的辉煌,不就是临安城‘欢乐至死’的元宵节吗?快弹唱起我三十年前即兴吟诵的那首《青玉案》,去追寻当年虞公的音容笑貌和那失落遗恨的‘要言妙道’。

范若水含泪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为她的辛郎弹唱起三十年前有苦难言、知音难觅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琴音颤抖了,歌声哽咽了,人们的心神战栗了,默默地望着仰首星空、神情凛然的辛弃疾,两行苦泪从苍老下垂的眼角流出。

琴音歌声颤抖哽咽地继续着……

圆月含愁,疏星洒泪,银河南移。月光星光照映着鹤鸣亭上一位可敬可佩可怜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