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日,秋高气爽,深秋的京口,呈现出江南岁月中最灿烂的景色。午前辰时,辛弃疾在范若水的引导下,开始了他俩畅游北固山之行。由于辛弃疾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路情状,自然是一切听从范若水的安排。聪明多情的范若水已在昨夜听了母亲关于“婚礼模式”的训示后,悄悄地、煞费心机地筹划好了。
她首先选择了一条偏僻的、直接通向北固山后峰峰顶的道路。这条偏僻的山路长达五里,或弯,或折,或坎,或坷,或荒草蔓径,呈现着山路弯弯的苍凉。沿途山坡上老枝纵横的古枫,为盘旋而上的山路遮风挡雨,更呈现出北固山的沉重和壮烈。
辛弃疾驻足于中峰峰顶,回头俯视镇江军大营,但见营区静静,操场寂寂,偶有三五官佐懒散现身,更突显了军营的安逸和静穆。情之所逼,哀叹出声:“镇江军大营,真为昔日东吴孙权屯兵之所吗?”
范若水坦然作答:“此毋庸置疑!这条弯曲的山路不就是明证吗?传说这条山路是紫髯郎孙权为士卒快速登临北固山后峰要塞而开。山路修成之日,孙权着红甲红胄,乘火红骏马,扬鞭驰骋于山路之上,如一团火焰旋腾而起,杯酒尚温,已立峰顶。山谷回响,松涛轰鸣,人群欢呼。”
辛弃疾应和高吟:“壮哉,紫髯郎!雄哉,东吴大帝!”
范若水再谈传奇:“传说这山路依坡之古枫,亦为孙权亲手所植。”
辛弃疾语出惊道:“何以孙权亲手植古枫,其射崖荫蔽山路之老枝,尽遭斫伐?”
范若水哀声作答:“这就是现时朝廷栋梁重臣的政绩功德了。去年十一月,金兵统帅仆散忠义率领几十万兵马在江淮战区发动战争,朝廷震动,皇上惊骇,下诏罢去左仆射汤思退兼任都督江淮军马之职,诏令殿前都指挥使、同安郡王杨存中为都督江淮军马,前往治所扬州调集兵马,反击金兵南下。杨存中阴为接诏任职,但行至京口却驻足不前。今年春日,‘隆兴和议’成,朝廷再次以玉帛买得和平,于是,春绿江南,春绿北固山,惊魂方定的杨存中兴致勃勃,决定乘轿登临北固山欣赏春景,恶古枫老枝碍轿通行而下令斫伐。”
辛弃疾一声吁叹,移目于北固山前峰,寻觅东吴宫殿楼台之所在。收人耳目的是古松森森,雾气腾腾,溪流潺潺,飞瀑隆隆;阳光射向壑谷,蓦地呈现出光怪陆离的缥渺和空虚。他的神情随之呈现出茫然和怆楚。
范若水察辛弃疾之失望,急语慰之:“九百多年的风雨沧桑,泯灭了东吴草创时期的一切,泯灭了巍峨雄伟的宫殿,泯灭了东吴京口宫廷中悲欢交织的传奇。东吴孙权父兄三世苦心经营六十多年的谋略神韵、智勇艰辛,似乎都残存于北固山后峰的天造峻险和人文传说中。辛郎,我俩该沿着这道峻险的山脊北行,去拜访北固山后峰的奇丽景物了。”
辛弃疾点头。
按照范若水思谋已定的景点,辛弃疾穿过清晖亭,仰望着清晖亭东的九级铁塔,停步于北固山后峰东侧山坡的岩壁前,为岩壁上突显而出的“天下第一江山”六个大字所吸引。这六个大字,镌刻在高耸岩壁嵌着的一块巨大条石上,波磔华美,俯仰有度,用笔遒练,结构严谨,似乎以一种灵动磅礴的神韵气概,迎接游人的到来。范若水指点做着介绍:“先声夺人啊!传说这六个大字,乃梁武帝萧衍所书。”
辛弃疾赞叹:“梁武帝萧衍乃汉代名相萧何的二十五代孙,史称其人‘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草隶尺牍、骑射弓马,无不奇妙’,在南朝诸皇帝中,堪称翘楚。可惜在治理国家的和平年月,痴迷菩萨,走火人魔,忘却黎庶,远离贤者范缜等人,亲昵奸佞萧子良(竟陵王)、侯景(丞相)、曹思之(中书舍人)之辈,最后在侯景的拥兵作乱中被囚于建康台城,在‘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的哀鸣中,被活活饿死。”
范若水有感:“历史的悲哀,人生的悲哀。六百年后的人们,都在这‘天下第一江山’神奇的笔墨前,缅怀着‘六艺备闲’的梁武帝萧衍,却忘记他颟顸昏庸、信佛人魔的荒唐。现时不是也有人为了与侵占他半壁江山的仇敌‘和议’而走火入魔吗?辛郎,由此‘拱门’而上,就是北固山后峰峰顶闻名天下的甘露寺了。”
辛弃疾登上北固山后峰峰顶,云水相映中的亭台楼阁突现出“寺冠山”的壮丽景象,耳闻心仪的甘露寺、多景楼、北固亭(亦称北固楼)、狠石、蹓马涧相依相托,各具特色,闯人心胸,他腾起了一股振奋心神的感慨,禁不住赞叹出声:“云水楼台,如诗如画。”
范若水应声:“辛郎也有唐代谪仙诗人李白的感受啊!”
辛弃疾不解。
范若水放声吟出李白的诗句:
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
千岩烽火连沧海,两岸旌旗绕碧山。
辛弃疾惊讶:“谪仙人也来过此处?”
范若水释疑:“这四句诗出于李白的诗作《永王东巡歌》,想必是登临此山而作,抑或是乘船过此仰望而为。”
辛弃疾吁叹:“‘吴关’‘烽火’‘旌旗’,谪仙之所见,我愚不及啊。”忽地一曲梵音从甘露寺传来,打断了辛弃疾的吁叹。范若水挽辛弃疾步入甘露寺。甘露寺内的大殿、老君殿、观音殿、江声阁等建筑,在云水缭绕飘动中,隐现着巍峨、辉煌、精巧和神秘,游人稀疏的寂寥,更增添了这神秘的沉重。
范若水踏着殿宇中传出的袅袅梵音,为辛弃疾的畅游作导:“甘露寺始建于孙策(字伯符)据有江东六郡之时,大约是东汉献帝(刘协)建安二年(公元197年),建寺时因甘露适降而得名,是孙策行使权力的官署。其所建殿宇、亭台、楼阁,乃孙策论事决策及家人居住之所,以三国时的‘孙刘联盟’‘孙刘联姻’而闻名,更因‘丹阳北固是吴关’的形胜所凝聚的霸气灵气而永存。九百年前的甘露寺,已毁于天灾人祸,眼前的这座甘露寺,为唐代太和年间(公元827—839年)唐文宗李昂恢复增辟,甘露寺也由官署变为佛寺,供僧人诵经居住。本朝大中祥符年间(公元1006—1010年),真宗皇帝重建。历史真是巧合啊,唐文宗李昂,有如梁武帝萧衍之所好,痴迷菩萨,走火人魔,懒于朝政,在朝臣李德裕和牛僧孺的党争中,昏庸无断,最终被身边的左神策中尉仇士良软禁而死,亦如梁武帝萧衍之悲哀;本朝真宗亦梁之萧衍、唐之李昂,痴迷神灵,广建宫观,劳民伤财,民怨沸起;在卫边保境上,畏辽军如虎,热衷议和,开创了我朝‘以玉帛换和平’的恶例。历史真会作弄人啊,如此这般的三位皇帝,也会在这北固山留下了名声。”
辛弃疾沉吟:“善恶无遗,功过无遗,也许可看作是历史的一种公平。”
范若水引导辛弃疾停步于大殿台阶前,殿面五间,宽阔宏大,七根粗大圆柱,雕漆生辉,气势夺人。传说三国时的大殿是孙策召对部属处理军情政务之所,其形状规模,已不可知。眼前的这座大殿,为唐文宗李昂在原地上营建,沿用“大殿”之名,且从那时开始,已变为僧人诵经敬佛的经堂了。此时梆声、磬声和僧侣们的诵经声更加起劲地从大殿里传出,滞住了游人的脚步。范若水放声压着刺耳闹心的梆声、磬声说道:“传说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率领二十万兵马(号称八十三万)南下,刘备派其军师诸葛亮渡江来京口求援。孙权与诸葛亮的会谈就是在这座大殿里,谈判竟日,达成‘同力破曹’的‘孙刘联盟’,孙刘以五万兵马大败曹军二十万兵马于赤壁,从而开创了魏、蜀、吴三分天下长达八十年的一段历史。”
辛弃疾哀叹:“魏、蜀、吴三分天下的历史过去了九百多年,当今宋、金、西夏、西辽、大理五分天下的形势又出现了。我朝偏安江南,我朝的孙权在哪?消失在这刺耳闹心的梆声磬声中,消失在这失去昔日豪情壮志的大殿中,消失在这被人遗忘的英武历史中,也消失在游人瞻仰‘丹阳北固是吴关’的怅然踌躇离去的脚步声中。”
范若水的心情也凄然沉重了,她引导辛弃疾走向传说中曾为孙权寝居之所的老君殿。老君殿与大殿一样,也是殿面五间,廊檐高耸,气势雄伟。但不知何种原因,一把铁锁封门,更增加了范若水心情的沉重,她挽着辛弃疾走向传说中吴国太召见刘备的观音殿。
观音殿,三间开面,结构精巧。传说此殿的形状,完全是按照三国时的原型建筑的,原名“观世音殿”,唐文宗李昂避讳唐太宗李世民的“世”字而改名“观音殿”。
辛弃疾步入观音殿,除一尊女相菩萨塑像坐落在殿堂中央外,殿内空空****,连祭案上的烛台香炉,也堆积着一层陈旧的烛泪香灰。辛弃疾举目茫然,一颗崇敬瞻仰的心,骤然间也凄然哀痛了。范若水急忙作解:“史书上没有吴国太的名字,因为她是女人;庙堂里没有吴国太的形容,因为她是女人;这观音殿,是吴国太相亲决定‘孙刘联姻’的圣地,却空空****地不留一丝历史痕迹,还是因为她是女人。”
辛弃疾空**哀痛的心胸,被范若水苦涩怨恨的话语撞击着,他神往而语出:“吴国太,一位不曾留下名字的女人,却是历史上鲜有的一位奇女人。稗官野史和民间传闻没有忘记她,口口相传,她的业绩已在黎庶心中生根成碑了。她的大奇有三。其一,奇在婚姻。她生于吴郡(今苏州),父亲吴辉(字光修),为东汉朝廷奉车都尉,后移居钱塘。她天生丽质,美艳绝伦,有‘钱塘美女’之誉;且聪颖超凡,胆识超凡,钦慕郡县小吏孙坚(字文台)的英气谋略而嫁之,与孙坚并马驰骋于混乱的疆场,呈现出江南女子罕有的英烈气概。不让须眉,胜过须眉啊!其二,奇在生育教养。她生有四子一女,个个都是生有奇闻相伴:梦月人怀而生长子孙策,梦日人怀而生次子孙权,梦星人怀而生三子孙翊(字叔弼)、四子孙匡(字季佐)、女儿尚香。长子孙策,英烈果敢,刚毅大度,有‘战神’之称,十六岁收领父亲残部千余人,纵横江南,九年之间,据有丹阳、吴郡、会稽、庐江等六郡,在江东地区创立孙氏政权;次子孙权,隆准紫髯,胸富甲兵,十八岁继父兄基业,周旋于群雄之中,无往不胜,称帝于武昌,国号吴,迁都于建业(今南京),与曹魏、刘汉成三足鼎立之势;三子孙翊,剽悍果烈,有孙策之风,任扬州太守,抗拒曹魏,声势赫然;四子孙匡,聪颖大度,博学强记,妻曹操族弟曹仁之女,不幸弱冠而逝;女儿尚香,资兼文武,才貌俱佳,精于剑术,其言行举止有母亲之风。民间流传‘倚井教子’一事,可窥见吴国太‘教子有方’之一斑。孙策初据会稽郡,会稽功曹魏胜(字园林)刚毅正直,不阿权势,有一事违孙策之旨而拒行,孙策三申,魏胜三拒。孙策怒,下令逮捕处斩,部属是魏胜之行而惧孙策之威,不敢谏阻,急禀吴国太。时吴国太正在井边汲水,急召孙策井边答对:‘治人者何者为要?’‘礼贤下士,尊贤任能。’‘处事者何者为先?’‘明了事体,慎审而为。’‘会稽郡情势如何?’‘会稽郡初定,会稽望族仍在观望中。’‘魏胜何人?会稽望族中之一员。魏胜所犯何罪?违背治者意旨。治者意旨全然正确无误吗?’孙策猛省,双膝跪倒,坦然认错,亲释魏胜,为其设宴道歉,并重奖其忠信不阿。会稽望族,嘉孙策之所谓,诚心归附。其三,奇在决事决策。汉建安十三年,在‘孙刘联盟’的过程中,东吴群臣赞成者寡,反对者众,且反对者多为位高的老臣。吴国太审时度势,巧妙运筹,从柴桑召回主战的东吴兵马统帅周瑜,协助孙权做出‘孙刘联盟’的决定;翌年(公元209年),为了控制赤壁大战中从曹操手中夺回的战略要地荆州,‘孙刘联盟’濒于瓦解,吴国太从大局出发,精巧安排,以‘甘露寺相亲’保护了渡江南来的刘备,以‘孙刘联姻’巩固了‘孙刘联盟’。”
范若水喜极而呼:“历史无言,人心有声。人心毕竟是公道的。辛郎,你仔细瞻仰,这尊菩萨塑得有些离奇,全然是一副女相。有江南女子的秀美、温柔和大方,也许当年塑造这尊菩萨的匠人,就是按照自己心中的吴国太的形容神态塑造的。辛郎,我俩该挽手同心,向这尊大奇、大慈、大悲的吴国太塑像顶礼膜拜啊!”
辛弃疾与范若水跪拜在女相菩萨的塑像前。
辛弃疾在范若水的引导下,走向倚江僻静的江声阁。传说这座诗一样美妙名字的屋宇,是孙权之妹、吴国公主孙尚香的居所,也是她与刘备成亲的花烛洞房!而今只是庑屋几间,短松几棵,怪石几块。剩有的几间庑房,也成了僧人寝居的僧舍。
辛弃疾和范若水在僧人的引导下走进僧舍,简单的床榻和褥被,简单的清苦,把传说中的美好、庄重、神韵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辛弃疾悲滞于胸,他猛地推开窗扉,眼前豁地一亮,长江就在脚下,江风、江云、江色、江声一齐拥人,似乎骤然间送来了九百年前那股英雄豪杰竞技相搏的风云,他的心胸忽地开阔了。范若水迎着江声发出清脆响亮的高吟声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
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辛弃疾连声唱赞:“好一句‘开窗放人大江来’!若水,你在用想象中大江飞人的磅礴神奇,为九百年前的‘孙刘联姻’招魂啊!”
范若水急辩:“辛郎谬误了。这首诗是本朝‘三代宰辅’曾公亮(字明仲)所作的《宿甘露寺僧舍》。他老人家辅佐仁宗、英宗、神宗三位皇帝,以老成持重闻名,在夜宿这座僧舍中,大约不会想到九百年前那桩‘孙刘联姻’曰就是真的夜有所思,是断不会像辛郎一样坦直说出来的。”
辛弃疾赞叹有加:“老成持重的曾仲明老前辈,竟有‘开窗放人大江来’的浪漫情怀,越发令人敬佩了。此人在英宗治平年间(公元1064—1067年)曾奉诏立太子,是为神宗皇帝;在神宗熙宁年间(公元1068—1071年),曾荐举王安石‘大才可用’,并参与了王安石的‘熙宁变法’曰更为可敬者,在仁宗康定年间(公元1040—1041年),曾奉诏与枢密副使丁度(字公雅)编辑《武经总要》,阐注古代兵法和本朝边事计谋方略,为本朝有关军事的第一部专著。我甚仰之念之,多年来留意搜寻,终不可得,传说已毁于靖康浩劫之中。”
甘露寺外一阵嘈杂的欢闹声爆起,惊扰了僧舍里的辛弃疾和范若水。他俩走出僧舍,嘈杂欢闹声原是从甘露寺外北侧的多景楼传来,而且伴有管弦之音。范若水挽着辛弃疾依着:墙寻得后门前往,一座华丽绝伦的碧瓦红楼呈现在眼前。
多景楼,北固山风景最佳处,游人各尽其欢的仙境,与天下名楼黄鹤楼、岳阳楼齐名,其楼名取自唐文宗时宰相李德裕(字文饶)的诗句“多景悬窗牖”。
“多景悬窗牖”,名不虚传啊!其楼二层结构,回廊环绕,集歌场、舞场、茶场、酒场之胜,使游人流连忘返。楼阁四周井然有序的文物、香囊、市食、蒸作、杂耍等摊点的叫卖吆喝声,张扬着京口吴郡的民俗习尚。范若水高吟着本朝大文学家曾巩(字子固)的诗作《多景楼》以张扬这壮观:
欲收嘉景此楼中,徙倚阑干四望通。
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
一川钟呗淮南月,万里帆樯海外风。
老去衣衿尘土在,只将心目羡冥鸿。
辛弃疾在范若水的吟诵声中,注视着这座华丽建筑的天水相托、奇景异姿,注视着楼下歌台的管弦交响,注视着楼上舞场的长袖拂空,只觉似曾相识,这不就是九百年前孙尚香居住的江声阁吗?这座华丽的多景楼原来是按照江声阁的模样建成的。他注目于楼面的匾额天下江山第一楼”七个大字赫然生威,他的神志忽地归位清醒了,这是本朝大书法家米芾的笔墨真迹啊!楼下歌台传来的琴音歌声,应和着辛弃疾清醒的心神传来: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樽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检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范若水作解:“这是苏东坡吟出的一首《采桑子》。传说本朝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苏东坡徙扬州,与文坛名家孙巨源、王正中相逢于多景楼,照例是饮酒、赏景、听曲、吟诗,这首《采桑子》当是苏东坡心情的**。孙巨源、王正中自然也有唱和之作,可惜没有流传下来。”
辛弃疾吁叹:“天有病,人知否?苏东坡毕竟是清醒之人,‘乐事回头一笑空’。”
范若水急忙为辛弃疾消愁:“辛郎别忘了,这首《采桑子》的最后一句,是‘斜照满天一抹红’啊!”语落,挽辛弃疾走向多景楼东侧的一个奇特景点——狠石。
狠石者,一块形若无角羊状的巨石,卧于甘露寺后花园水池之滨。九百年的风雨沧桑,花园消失了,水池消失了,遗留的这块孤零零的羊状巨石,却为当年的“孙刘联盟”和“孙刘联姻”承载了千古不朽的佐证。
范若水忙为辛弃疾解说:“传说刘备与孙尚香婚礼大典的第二天午时时分,孙权来到江声阁看望刘备,以示郎舅之亲,并携手同游后花园。刘备深知此处非久留之地,见水池之滨的这块奇异的巨石,顿生卜吉问凶之意;遂抽出佩剑,仰天默祷:‘我若能返回荆州,成帝王之业,剑落石裂;若命该丧此,剁石不开。’祷毕,手起剑落,石裂成线,深过寸余。刘备大喜。孙权询其意,刘备以‘为汉室祈福’作答。孙权知其诈,亦抽出佩剑,仰天默祷:‘我若能讨回荆州,成帝王之业,剑落石裂;如若不能,剁石不开。’祷毕,手起剑落,石裂成线,深过寸余,与刘备的剑痕交叉,成耶十’字之状。孙权大喜,刘备询其意,孙权以‘为曹贼问凶’作答。两人相视而大笑。唐代诗人罗隐(字昭谏)拜谒北固山,曾为狠石赋诗。其诗曰:‘紫髯桑盖此沉吟,狠石犹存事可寻。汉鼎未安聊把盏,楚醪虽美肯同心?英雄已往时难问,苔藓何知日渐深。还有市廛沽酒客,雀喧鸠聚话蹄涔。’”
范若水吟诵声落,辛弃疾赞叹声起:“罗隐一代奇人,十举进士不第,属坎坷煎熬之人,所见所语,终不同凡响。‘汉鼎未安聊把盏,楚醪虽美肯同心’两句,道出了‘孙刘联盟’的共同需要,也道出了‘孙刘联盟’走向解体的必然,公正地为九百年前的‘孙刘联盟’作解啊!”
范若水高声为辛弃疾唱赞:“辛郎亦与罗隐同心啊!”引导辛弃疾举步攀上北固山后峰绝高处的北固亭。
北固亭,北固山的头颅,北固山的眼睛:亭为八角,其柱灿然,其檐翼然,其势高、险、奇、美,西望荆襄,大江汹涌而来;东望吴、会,大江滚滚而去;北望淮南,扬州清晰可见;俯视脚下城郭,如诗如画,美不胜收。也许因为高、险、奇、美至佳至绝,上天妒之,人间妒之,神灵妒之,世俗妒之,天生一位美丽、刚烈、苦命的女子孙尚香,为这个高、险、奇、美的北固亭,增添了一段绝美的凄凉传奇。
相传东汉献帝延康元年(公元220年),曹操之子曹丕,建国于许昌,国号曰“魏”,年号曰“黄初”;次年(公元221年)刘备建国于成都,国号曰“汉”,年号曰“章武”;再次年(公元222年)孙权建国于建业(今南京),国号曰“吴”,年号曰“黄武”。三国鼎立,野孙刘联盟”解体。孙权诡称母病,骗得其妹孙尚香回吴侍亲,同时起用名声不显的吕蒙为帅,谋取荆州。吕蒙不负孙权所托,出手霹雳,一个月内,攻取公安、南郡,袭取荆州,截杀关羽。蜀汉章武二年(东吴黄武元年,公元222年),刘备亲率大军伐吴,自巫峡连营至彝陵(今湖北宜昌),声势赫赫,呈必胜之状;孙权知人善用,起用陆逊(字伯言)为大都督率军迎战,吴蜀彝陵之战爆发,决战于猇亭渊今湖北宜都长江北岸)。陆逊以固守疲惫蜀军,两个月闭营不出,窥其蜀军疲惫而气衰,方全军发起进攻,以火攻击蜀军战船,连烧蜀军四十余营。蜀军大败,刘备逃至白帝城,愧愤交加,次年病亡。孙尚香闻得刘备死于军中,亲临北固亭焚香遥祭,西望痛哭,纵身投江,刚烈殉情。北固山又多了一颗不朽的灵魂,供后人瞻仰凭吊。
辛弃疾心潮澎湃,思绪翻腾,吟诵声起——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范若水惊喜而呼:“辛郎,你这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呼号呐喊,**气回肠,振聋发聩,此刻我的一颗心真的快要跳出嗓闸了。”
辛弃疾急忙抚范若水以慰之。
范若水以豪情回答:“辛郎勿虑,我此刻的心态,没有忧虑,没有恐惧,只有激越。这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凌空出世,爽朗如晴空丽日,霹雳如雷电天马,我将尽其所能,使这首胆气冲天的《南乡子》响彻京口,响彻建康,响彻临安城!辛郎,你不虚此行,我们该向这北固山告别了。”
辛弃疾应诺。两人沿着甘露寺西侧两面山崖夹峙的溜马涧一九百年前刘备与孙权并马驰骋的坡路,走向山下如诗如画的京口城。
秋色、岸柳,山气、江风、菊香、枫红、楼阁呈彩、亭台竞秀、管弦争鸣、人群熙攘、车辚马撕,呈现京口城的钟灵毓秀。特别是城中最高处的望海楼,背依北固,面濒长江,旁视甘露,左睨金山,右睨焦山,如两扇画屏障立,呈现出天造雄伟之奇。其楼高逾百尺,雕梁画栋,彩绘飞檐,回廊伏波于江雾之内,栏杆隐现于山气之中,呈现出人工绰约之巧。其楼左右两侧,有精巧绿色小屋庭院数座,其名曰“江风居”“江月居”“江涛居”等,皆红砖绿瓦,高台回廊,各具风采:或为短松遮掩,或以翠竹为屏,或以花木为伴,从各个角度,以各样姿态,拥戴烘托着望海楼,与望海楼融为高低和谐、相依相托的整体,呈现出江南文化底蕴之美。其唯一功能,若汴京“春官居”,若临安之“班荆驿馆”,迎送、接待、宴请朝廷高官、各路将领、各地富商大贾,各类特殊人物;其华丽壮观,因建筑于本朝仁宗皇祐年间(公元1049—1053年),有着明显的时代特征一逾汴京“春官居”三分,逾临安“班荆驿馆”五成。此时,红日西偏,江风微微,山气蒸腾,望海楼显现出缥渺中的朦胧。
辛弃疾停步于长长宽阔的白玉台阶下,仰望着本朝书法大家蔡襄(字君谟)挥笔题额“望海楼”三个以丈见方的大字,全然沉迷于这天设人造的奇异景观中。范若水低声吟诵着本朝书画学博士、大书法家米芾的诗作《望海楼》,伴随着辛弃疾的观赏和遐思:
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
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
几番画角吹红日,无事沧海起白烟。
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
辛弃疾接着范若水的吟诵声吁叹:“书、画、诗三才兼备的米南宫,‘颠’得慷慨,‘颠’得深沉,‘颠’得多情,‘颠’得望海楼千古流芳啊!”
辛弃疾挽着范若水快步攀登“白玉台阶”,及半,忽见一位身着戎装的将领和二位分别身着紫、蓝宽袖长袍的文士从楼内谈笑而出。范若水看得真切,心喜而停步侧身回避。辛弃疾注目细眺而诧异:“那位身着蓝色长袍的文士不就是管家郭叔吗?”
范若水佯作细眺,适郭思隗与那位将领和那位紫色长袍文士走下丹墀,右拐,向着青藤为篱笆的“江风居”走去。范若水舒了一口气回答:“我看像是郭叔。”
“那位将军是谁?”
“是镇江军都统制戚方将军。”
辛弃疾早闻其名:“是濠州抗金守将戚方将军吗?”
“正是此人。现时都督江淮军马、同安郡王杨存中不在京口,他就是京口最大的官。”
“那位身着紫色长袍的文士是谁?”
“他不是文士,而是官员,是京口知府刘刚大人,是个爱民拥军的好官。这座望海楼和楼上大厅里的那幅书法极品一《醉颠望海楼》都由他管!”说话间,范若水挽着辛弃疾向望海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