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莉薇拉岗哨被拦在了地面入口。那时候的张成栋，就连说闲话的对象都没有。他在拱形走廊里缓慢地踱着脚步，耳边尽是鞋底引发的回声，举目所及之处，除了面无表情的持镰者卫兵，就灯光昏暗的深邃通道。
水珠在拱顶上凝结，时不时“嘀嗒”一声落在地面。室外下大雨，室内下小雨，无处不在的潮湿令白灰墙皮起片开裂，鼓鼓囊囊仿佛连绵丘陵；霉斑蜿蜒着爬满视野，令人想起蓝纹奶酪复杂的切面纹理。持镰者哨兵穿着短袖短裤搭配胸甲的可笑打扮，笔直地站在会议室、无线电通讯室等要害位置门前，他们明明无聊到了极点，却对眼前走过的张成栋视而不见，就算贞天安主动点头打招呼，照样板起面孔木头人似地一言不发。
菱皮兽从他们脚边匆匆溜过，一面追逐虫豸，一面被更大的虫豸反过来捕食。野生须臾蛇“嗖”地一下横穿走廊，身影被老旧的灯泡成倍放大。这些生物才是堡垒的真正主人，但它们实在令人生不出好感。起先，张成栋都是小心翼翼地从边上跨过去，生怕不小心踩上一脚粘腻，但他很快就变的不耐烦起来，眼睛再也不看脚底，而是推土机似地直接碾压过去。
衬衫几分钟内就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张成栋身上。他踢走菱皮兽、踩扁甲壳虫，接连两次躲过脱落的墙皮，但最后还是没有躲过滴落的水滴，寸头正中湿漉漉的一片。整个等待过程乏善可陈，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会议中途与许存敬的相遇。那是本地时间第十一间断时，警卫营长粗鲁地推开会议室门扇，一面咳嗽一面飞快掀开Zippo火机，蹭蹭的火苗当即便把玉溪烟点燃。
当时，张成栋离会议室也就几步远。他看到老熟人后，二话不说赶紧冲上去打招呼。“老许！”张成栋习惯性地把右手插进裤子后兜，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真切笑容：
“抽我的。我专门备了稀罕物，来来来，都拿走都拿走——”
话还没说完，张成栋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卡其布裤兜里的那盒老黄皮，不但早被压扁，而且几乎变成了泡馍，捏在手上湿漉漉地凉得恶心。“怨我。回头给你再拿一整条。”他站在许存敬面前，尴尬得如坐针毡，手上的东西递也不是扔也不是，犹豫半天后，只能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
“里面咋样？商量出办法没有？”
“也就那样。”许存敬取下香烟，侧过脸去先把烟雾吐净，这才慢吞吞地把脸转过来，很勉强地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从4月13日开始，他仿佛突然间老了五岁，白发接连增加了五六撮，只要开口说话，脸上就会立刻显出几十条皱纹：
“多派人巡逻，多用炮轰，能多调坦克无人机，就多调无人机坦克。听着是不是可熟悉？”
“跟我猜的差不多。”张成栋看着自己的老连长，心里涌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愤怒、沮丧、伤感兼而有之：
“这会就算不开，我看也没啥区别。说的事情早都在做了。”
“对嘞。”许存敬答得非常干脆，双眼就像反应堆一样熊熊燃烧。他的腰板从来没有弯过，这次也是一如往常挺的笔直；尽管心中异常激动，警卫营长外在方面的表现，却只有手臂肌肉的轻微抖动而已：
“外星人跑这边打游击，神出鬼没大搞麻雀战。我们被逼得草木皆兵，几百发炮弹使劲往外打。奶奶个X，全反过来了！”
许存敬这话，算是说到了张成栋的心里。他无言地从老连长手里接过玉溪，时隔多年之后再次开了荤。烟雾的呛辣味道，让他把眼泪都咳了出来，但要是不这么做，心里面还不知道要憋屈成啥样。
被临时执权开恩放走之后，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张成栋特地找到奥莉薇拉，两人一面用通条裹上干燥的细棉布擦枪，一面针对这个话题继续展开讨论。他们谈了大概一个小时，各种各样的话题差不多都来了一遍，虽然说得口干舌燥，但却是最近三天以来，最让贞天安心绪平静的一段时光。
“咱们是外来者。301军这帮人却是本土作战。”重新把AKM装回去的时候，张成栋如此总结道：
“幸亏雨林里面没有常住居民。不然的话，叛军就能依靠村庄建立稳固根据地，袭击就会变得没完没了。国家人民军打游击起家，现在却得对叛军小组铁壁合围......想想就滑稽。”
“是很滑稽，但也是避免不了的现实问题。”奥莉薇拉打开弹鼓盖，仔细检查有没有磕碰变形的地方：
“继续等吧，老大。不管浩瀚沙洋的消息，还是联军转败为胜的时机。你常看的电影，不是有这么句台词吗？‘只要耐心等，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这一次，事情还真让奥莉给说中了。4月17日，本地时间上午，联军巡逻队终于逮到了渗透小组的尾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全无头绪。
他们成功的原因非常简单：接连数天的降雨过后，天终于放晴了。太阳艰难地钻出云缝，向大地送上温暖的金色光芒；乌云耗光了存货，一身轻松地悠悠然飘向南方。在后续积雨云团到来之前，这块土地不仅可以暂时享受宁静，有那么几个钟头甚至还能看到蓝天白云。
丛林当中的降水，并没有因此彻底停止，因为树冠积蓄了不少雨水，滴滴答答朝地上落个不停。不过，这种树冠雨的威力实在乏善可陈，随便一把雨伞就能挡住，它既没那个能耐引发洪水，也没那个实力冲走腐枝烂叶，对密度较大的金属制品，那就更加无力了。
被发现的那个叛军渗透小组，正是吃了这方面的亏。他们就像之前三天那样，把吃空的罐头盒直接扔在地上而不是掩埋，结果正好被一支国家人民军巡逻队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