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早,二楼的画室和收藏室就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不知价值几何的艺术品和画作,打包起来本就琐碎,一不小心又容易弄坏,虞照不愿假手于人,就只得亲自上阵收拾打包。
前几日提出的行政复议不出所料失败,她想赶在法院的人上门前搬走它们。
目的却并不是为了转移财产,是怕有些东西来历暧昧。
收拾的过程里,她始终苦着脸,以至于宁孝庾寻上楼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问:“累成这样?”
虞照蓦地回过神,抬眼看看他,欲言又止半晌,最终没吭声。
她打算带走的东西,有一部分出现在拍卖记录中,也有些虞瑾明还未来得及送展的墨竹。
可是还有一些……
“奇怪。”她说,“我印象里小时候见过的一些东西,现在都找不到了。”
“你父亲做收藏,转手买卖是常有的。”宁孝庾道,“别想太多。”
话是有理。
虞照“嗯”一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继续打包手里的一件东西。
宁孝庾大约是忙完了工作,走过去帮忙。
两人在地板上或蹲或坐,时间一久,虞照已经觉得自己脖颈生疼,宁孝庾却还在那里岿然不动。
感觉到她的视线,宁孝庾抬眸问:“这些东西,你打算放到哪儿去?”
“银行开个保险柜,要么就放我发小家里。”
她说了两个自认为不错的答案,抬眼,却见宁孝庾面色沉冷,眼神莫测。
虞照眨了眨眼,没懂他在不高兴什么。
彼时他们不过确定关系几日,要说如胶似漆,却也没有。
唯一带来的变化,只是偶尔天雷勾动地火,他和她都显得轻车熟路,渐入佳境。
相处下来,倒是老夫老妻的感觉更多。
也因此,宁孝庾和她讲话,字里行间总是站在“自己人”的角度来考虑,有几分家长的味道。
就比如,现在。
“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父亲露面之前,这些东西都没有办法保证完全清白。如果你放在朋友那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恐怕会连累他们。”
关于虞瑾明的变故,他和她都没有摆在明面上谈过,宁孝庾语气自然地给出提醒,却也侧面印证,其实他早有留意。
虞照算不准他知道多少,又合理推测,应该也只是到看了新闻的程度而已。
毕竟除了她,没人知道沈思留下的拍卖记录。
她琢磨宁孝庾这番话的工夫,宁孝庾叹了口气,起身走了。
虞照想了想,也放下手头的事,跟在后头。她一路跟到客厅,宁孝庾还是没理她,坐到沙发上看画册。
她爬上沙发,把他手里正翻着的画册扒拉下来,恃宠而骄的猫一样,不让他一心二用地和她讲话。
“那……怎么办?”她虚心地求教。
他无奈地丢下画册,抬手把小丫头圈在怀里,打了个岔问:“你过年就打算留在这里?”
她沉默一会儿:“我没地方去。”
“要不要和我回去?”
“回哪儿?”她不过脑子地问。
像是觉得她不开窍,他堵了口气,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说回哪儿?”
“海市?”
宁孝庾颔首。
而她瞪大眼睛,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问:“你不在杭城过年?”
电话响了,他没吭声,松手让她坐到一旁,拿起画册从沙发上起来,才接通。
他走到露台,小丫头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跟在后头,光明正大地偷听。
大约是通工作电话,她断续地听了几句“阿勒山”“NFT画廊”之类的话,不再感兴趣,回过头去继续收拾一些准备带走的零碎。
之后宁孝庾就开了电脑没闲下来过。
两人各自忙到晚上,等宁孝庾结束最后一个视频会议,虞照已经收拾出一个大行李箱搁在客厅,人在浴室里洗澡。
虞照换了宽大的T恤,赤脚出来,被等在门口的男人吓了一跳,手里的毛巾险些甩到对方脸上。
“你变态。”她皱眉埋怨,“杵在这里干什么?”
毛巾被男人攥住,慢慢扯过去,覆在她湿漉漉的头顶。
他表情看起来有点认真,说话时手上的动作没停,毛巾擦着她的头发,很轻很轻的。
“要不要和我走?”
她表情看起来有点呆,愣了一会儿。
“干吗?”她撇嘴,“听着好像私奔一样。”语气里并没有抗拒。
宁孝庾于是笑了一下:“东西我让人运去海市,我们明天就走。”
他不想让她亲眼看见这座房子被贴上封条。
她没言声,按住他落在发上的手,攥紧了。他静了两秒,将她反握住。
2.
虞照有过离家出走、过家门而不入,甚至把回家当成顶痛苦的事情,因为不想面对虞瑾明。
可这次的离开不同。
车子渐行渐远,她忍不住回过头,透过后窗看那栋房子最后一眼,因为知道,她或许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她所有亲密的人际关系都植根在这座城市,失去了停靠点,再来这里,她与漂泊的过客将没有什么两样。
只要想到这一点,周身的力气就像被凭空抽走,她整个人恹恹的。
早起跋涉,抵达海市时才中午。
武定路这座博物馆似的宅子,她再度登门已经轻车熟路。
七分疲惫加上三分安心,她洗完澡去楼下等人,却不知不觉失了意识。
宁孝庾收拾妥当下楼来,原本要带她出去吃饭,瞧见小丫头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应该是等他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将人抱回楼上主卧,刚放到自己**,电话就嗡嗡振动。
宁孝庾心里一紧,先是按掉,之后将视线落在小丫头脸上,她动了动唇,翻了个身,没醒。
走出卧室合上门,他才靠在墙上,慢悠悠地回拨。
“三哥?我是阿翡。大姐和二姐都回来了,问你什么时候出来吃个饭?”
竟是郁翡打来的。
郁翡口中的两个姐姐,二姐宁孝欢单身贵族,长居港城,大姐宁孝宛离异,定居LA,她们肯赏脸回海市,通常意味着一件事。
除夕将至。
家里亲缘生疏,和父母只顾着忙于事业撇不开关系。宁仁政和郁令文分居已久,只维持个婚姻的壳子。因此,过个年也七零八落。
父亲这边,年夜饭通常要放上日程表,像会议一般等待安排。等确定好时间,宁仁政的助理再挑不错的餐厅订位。各人照着时间赴会,如此草草了事。
子女们不爱应卯,倒是不排斥私下里聚一聚,毕竟一脉所出,亲缘还是要维系。
宁孝庾说:“今天不方便。明天下午吧,我安排地方。”停顿一下,又问,“你不是在上京,什么时候回来的?”
郁翡道:“和二姐前后脚回来,没几天。”
“一个人回来的?”
天地良心,宁孝庾这句话纯粹是顺口一问,绝无坏心调侃,那头却着实哽住,半晌才语气别扭地否认。
“不是。”顿了顿,她又道,“不说这个了。”
他怔了怔,回过味儿来,小妹这是不好意思了。
郁翡的男友来头不小,是庄闫安的熟人,也是这次阿勒山项目天英方面的资方。
就算他不八卦,庄闫安也时常来他办公室喋喋不休,话题不限于公事。
对话走偏,是宁孝庾无心之失。他笑了笑,说句回头见,收了线。
他侧过身,稍微推开一丝门缝,**的人仍睡得天昏地暗。
宁孝庾抬腕看了眼时间,摇摇头,干脆放任她继续睡,自己去书房等魏桑过来。
魏桑掐着点儿上门,怀抱一摞文件,直奔书房找宁孝庾签字。
“郁先生发过来一份关于BWV品牌的NFT画廊建设计划书,您这边看过吗?”
“嗯。”
宁孝庾笔下没停,还得分出一只耳朵来听魏桑报告工作。
魏桑了然,接着道:“风险评估做过了,可行性报告大家也都比较认可,但到底要不要纳入为‘阿勒山’计划的一部分,目前还在等您拍板。”
宁孝庾顿了顿笔,沉思片刻:“最近与旅游局和天英娱乐那边都碰过了?怎么说?”
“旅游局这边没有硬性时间要求,主要是天英那边,您也知道,等阿勒山做完这次建设,那头要赶着用这个景拍综艺。”
“什么时间?”
魏桑叹了口气,回答道:“他们负责人说第三季度就得播,往前推的话过阵子就得启动。所以留给咱们的时间也不太多了。”
“这样……年后可以开动了。”
宁孝庾说完,走神似的,提着笔,一笔捺半晌没落下,看得魏桑直着急。
“还有个事情,可能需要你出国去办。”
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得如此谨慎,魏桑直觉不太对,仍是应了:“您说。”
“在国外找人查一下虞瑾明在哪儿。”
宁孝庾垂下视线,随着最后一笔“捺”落下,放低了声音。
“别惊动国内这边。”
3.
虞照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起床来,整个人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宁孝庾一早去了公司,不知道忙些什么,倒是有专门的营养师上门弄了个早午餐。
吃饭的时候,她接到之前合作的那位律师的电话,说法院已经过去强制执行,贴了封条。
她“哦”一声,心情平静,近乎麻木。
费以丞大概是听到了风声,在四人群组里接二连三艾特她,问她为什么打电话不接,人去哪儿了。没把她炸出来,倒是岩野先急了。
【阿照出什么事了?】
过了一会儿,单独的对话框就蹦出消息来:【我刚下飞机,发生什么事了吗?】
疲惫感涌上来,连回复只字片语都成为负担。
想了想,她还是在群里发了条语音:“回海市了,人没事,不用担心。”
而后退出了微信。
明明营养师做了很好的饭菜,她却胃口全无,搁下筷子,走出餐厅,躺倒在沙发上。
困意再度将她席卷,此刻只想要一直睡下去。
让我逃避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她闭上眼睛,和自己说。
下午的聚会安排在四点钟。
宁孝庾三点钟从公司回到家,一进门就觉得四下静得发慌。
简直不像是还有个人在家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他疑心虞照会不会偷偷走了,匆匆换了鞋进来,看到沙发上的人,松了口气。
人没跑,还在。
跟着,他脸色又转为肃然。
从昨天到今天,她的睡眠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正常人的时长了。
这么久以来,虞照都是很精力充沛的,他从没见过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缓步靠近沙发,半跪下来,拂开她横落额前的发,探了探,没发烧。
他垂眼,又看到她紧蹙的眉心,忍不住用指腹去抚平。
“阿照。醒醒,我们该出门了。”
虞照眉心锁得越来越紧,须臾,紧闭的眼角滚下一颗豆大的泪珠。
“阿照!”
宁孝庾感觉到五脏六腑都揪在一处,伸手轻握住她肩膀,只想立刻将她从噩梦里拖出来。
虞照缓慢地掀开眼帘,几乎泪眼蒙眬,怔愣两秒,抬手勾住他脖子。
他起身坐到沙发上,将她抱到怀里,肩头的衬衫湿了一片。
她的泪那么无声,连抽气都显得罕有,只是很快地从滚烫至冰凉,透过一层衣衫,慢慢浸到皮肤。
“我没有家了。”
从没想过,这么矫情的话会从虞照口中说出来。
宁孝庾显然也怔了怔,脊背微微挺直。
她赧然了一瞬,又被胸腔的空茫包裹住,手指紧攥着他脊背被揪起来的衬衫布料,像要将他禁锢在两臂间,掌心里。
就算天地间再无凭据,至少此刻,他是她的坐标,证明她来过,爱过。
他动了动唇,相干的不相干的话徘徊来去,最终无一字出口,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午后,冬日的阳光也如此清冷。
落地窗外,玉兰树的影子斑驳,花期早过了,枯枝伸展,一片苍凉。
她无声地蜷缩在他怀里,哭完了,下巴杵在他肩膀,目视窗外发呆,一下一下地抽着气。
他的大手在她背心轻拍,帮助她缓和呼吸。
“这两天撞邪?哭好几回了。”
“你管我。”她吸着鼻子,嗓子都哑了,“我乐意哭。”
他叹了口气:“和我说说?”
肩头上的小脑袋晃来晃去,是拒绝的意思。
他没辙:“洗把脸,带你出去吃饭。午饭有好好吃吗?”
一碗饭都没吃完。
她怕被兴师问罪,干脆装没听到,推了推他肩头:“我去洗脸。”
再出来,已经装点一新,为了掩饰通红的眼皮,还破天荒地擦了点粉底,只是操作粗糙,有一块没抹匀。
他盯着瞧了半天,最终用手背擦了擦,她狐疑地去照镜子,确认他没搞破坏,才放下心来。
她仍是没心没肺,都不问去哪儿吃饭,到了餐厅,听引路的侍者说是个大包厢,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隔着门板,里头隐隐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她一下子蒙了,侍者刚推开一条门缝儿,就被她猛地拉上。
“等等!”她挺无措地瞪大眼睛看宁孝庾,“你还约了人?”
4.
宁孝庾更无辜:“嗯。”
虞照问:“谁?”
“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都在。”
虞照别别扭扭地和他僵持半晌,想发脾气,无奈他态度良好,只能问一句:“那……那你怎么没提前和我说?”
的确是宁孝庾的疏忽,因为被她哭慌了,忘记告诉她这顿饭不是二人世界。
宁孝庾却不打算轻易认下这个错。
见她紧张,他觉得稀奇,笑了一下,选择倒打一耙:“又不是见家长,你慌什么?”
调侃完,见小丫头明显耳尖发红,是很无措的样子,他又心软了,摸着她耳朵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出来聚餐,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家。只是吃个饭,没别的。”
他语气低柔,虞照瞪了他两秒,妥协地放开攥着的门把。
薛定谔的门到底还是开了,宁孝庾亲手推的。
一进门,虞照就对上几双好奇的眼睛。
偌大的包间,只在靠里坐了两位气质鲜明的美女。
大姐宁孝宛是个长发大波浪摩登女郎,烈焰红唇那一款,显得知性沉稳。
二姐宁孝欢则干练许多,短发齐耳,和虞照刚回来那阵子头发差不多长度,说话腔调已经被粤语同化,一开口就是:“哇,这是你女朋友?几靓喔(很漂亮啊)。”
宁孝庾没否认“女朋友”的说辞,介绍道:“虞照。”
大姐宁孝宛起身握手的时候,忍不住说:“看起来好小,还在读书?”
虞照连连微笑,除了“是”“谢谢”之外,全程闭嘴。
大姐得知虞照的年纪后,眼刀蓦地飞向宁孝庾,有种自家弟弟干了坏事的痛心疾首。
作孽哟,小女孩还在读书呢。
两个姐姐话都不少,聊了几句近况,又问宁孝庾回国后习不习惯。
“都还好。”
这厢虞照还在装哑巴,宁孝庾比她更惜字如金,等上菜的工夫,只问了一句话。
“阿翡呢?”
虞照竖起耳朵。
阿翡?是不是那个没血缘关系的妹妹?
二姐神秘兮兮地八卦道:“阿翡家教好严的,接了个电话,跟着呢,就出去接人了。”
大姐宁孝宛没太反应过来,皱着眉“啊”一声。
“阿翡出去接人了?接谁?”
“你都不看八卦?”宁孝欢诧异道,“阿翡和天英那个骆总啦。”
闻言,宁孝庾略微抬头,朝她们看了一眼,不妨桌下,被小丫头踢中脚踝。
疼是疼的,只是他忍着不出声,转头盯着虞照,伸过去攥住她摆弄餐巾的手,指节在掌心挠了挠。
暗号似的,像在说,捣什么鬼?
她任他握着,回了他一个讨巧的笑,老老实实不动了。
门再度被推开,除了侍者上菜,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裹挟着室外的寒冷气息,闯到眼前来。
5.
那位被虞照暗地里惦记了很久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终于现身。
第一眼,先落在郁翡脸上,饶是虞照见惯倾城国色,也颇是惊艳。
郁翡通身有一种独特的氛围,介乎于纯粹与迷离之间,是让人很难忘掉的。
第二眼,瞄到她身后跟着进来的帅哥,又注意到两人交握的手,松了口气。
还好,没什么自家消化童养媳的可能性了。
要是宁孝庾知道她脑袋瓜里都在瞎琢磨些什么,估计要好好地教训她一番。
这位传闻中的天英骆总,名唤骆微城,和庄闫安是好友,参与“阿勒山”计划也是庄闫安牵线。
在视频会议里,宁孝庾同他打过几次照面,算不得熟稔,但好歹有公事上的来往。
两个男人头一次线下碰面,握了手挨着坐下,倒有种网友见面的熟悉感。
郁翡话似乎更少,菜上齐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动筷子,间或被问几句生活上的冷暖,也只是淡淡地答了。
相比之下,骆微城和虞照受到围攻的次数更多。
一顿饭里,虞照先后遭遇了诸如此类问题:
“学什么专业?”
“什么时候毕业?毕业之后什么打算呀?”
“家里是做什么的?”
“那你和孝庾是怎么认识的?”
……
好在宁孝庾还算是个人,有时候恰到好处地替她代言,有时候不咸不淡地把问题挡回去,更坏的是,偶尔还祸水东引。
好好吃着饭的郁翡就无辜地吃了他一问——
“小妹回国也两年了,就打算在上京定下来,不考虑考虑海市?”
虞照跟着看过去,她坐在宁孝庾手边,宁孝庾挨着骆微城,骆微城挨着郁翡。
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郁翡的表情。
郁翡有点蒙似的,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男人,对视两秒,彼此心照不宣地笑。
是只在爱里才有的眼神交流。
骆微城替郁翡开口回答:“还在考虑。她现在手头有点作曲的工作在上京,短时间走不开。”说话间,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郁翡身上,见她筷子拿得乱七八糟,夹一颗腰果半天夹不上来,便极自然地拿了筷子帮她夹。
有那么一瞬间,虞照心窝微烫,仿佛看到刚刚为自己挡话的宁孝庾。
好好一对恋人,宁孝庾在这儿搅什么浑水。
她摸到宁孝庾搭在桌上的小臂,不着痕迹地用力地捏了一下,带点莫名酸涩,想让他闭嘴。
不妨宁孝庾吃痛,条件反射地抬了下手,撞倒了边上一杯橙汁。
倒下的杯口,好死不死正对着虞照。
电光石火之间,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
虞照带着椅子往后一撤,“嘎吱”声起,紧接着又嗖地往上一跳,直接蹲在了椅子上。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堪比电影,众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她已经猴儿似的蹲在椅子上了。
一时间,席上几人盯着她,齐齐静止。
二姐宁孝欢筷子上还夹着一块鱼,因为目瞪口呆,手半天没动,鱼肉碎到了碗里。
唯独宁孝庾,当寻常事一样,侧身把杯子摆正,云淡风轻地说:“下来。”后半句原本是教训,“毛毛糙糙的”,却碍着在人前给她面子,没出口。
虞照觉得自己这两天可能有点睡傻了,偏头看着宁孝庾,求助似的,声音委屈,又隐隐有几分理直气壮:“我就是……今天穿的白鞋。”
宁孝庾面无表情地指指她的左手,纯白的长袖T恤袖口还是湿了一块。
是跳起来时,她的手臂挥动借力不小心蹭到的。
很好。
令人窒息般的尴尬。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去盥洗室整理一下。”虞照尽量斯文地从椅子上下来,头也不回地逃离现场。
人一走,宁孝欢憋了半天终于笑出声来,末了往椅背上一靠,给自己顺气。
“小女孩蛮可爱的。”
宁孝宛面上带笑,却显得克制许多,问宁孝庾道:“人家还小呢,你怎么想的?”
潜台词是,要是玩玩,就别祸害小姑娘了。
也不怪大姐对这个三弟戴有色眼镜,宁孝庾历任女友都有名有姓,却没一个走到最后,从前又是个艺术圈的,难免让人觉得他对待感情不够郑重。
郁翡原是专心吃饭,闻言好奇地抬起头,去看三哥的脸色。
宁孝庾正拿手机给虞照发微信,问她还好吗,冷不丁听到大姐提问,便搁下手机,沉默了几秒。
“我们之间也有要解决的问题。”
言外之意,问题解决之后,或许才能谈及未来。
答的人诚恳,听的人除了点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这毕竟是旁人的感情,私密的事,即算是亲人也不好置喙。
过了会儿,虞照推门进来,见一桌人面色如常,自己便也装作无事发生,乖乖地挨到散席。
回去的路上,虞照在副驾驶上闭眼装死。
宁孝庾开着车,瞥她一眼:“二姐说……”
“不许提!”
虞照诈尸一样坐起来瞪他。
宁孝庾被她逗得失笑:“我是想说,二姐觉得你可爱而已。”
虞照表情稍微缓和,又靠回椅背上,半天,才问:“是不是很蠢?”
“嗯。”
虞照又直起身来瞪他。
宁孝庾目视前方,不带语气道:“怎么办,我就喜欢蠢的。”
虞照像只充了一半气被突然扎破的气球,一下子没了话,因为还没适应宁孝庾的温柔,听了前所未有的情话,只觉耳尖烫得厉害。
半晌,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才蠢”。
他伸手越过中央的扶手盒,握住她放在膝头的手,再也没松开。
6.
虞照觉得自从自己名正言顺地入住武定路之后,宁孝庾变了许多。
若说从前,他的温柔只是出于绅士,无论如何都隔着一层,现在却是实打实地可以感觉到“为你好”的意味。
可细想想,他也不是没有态度恶劣过。在灵山云径共事的那段时间,因着还在彼此试探,一个横冲直撞,一个高高在上,谁也没让对方好受。
幸好都过去了。
“所以你们俩现在就算是……定下来了?”
江畔18号的和平饭店,仍是那家本帮菜,庄子怡的筷子在响油鳝丝和糖醋小排之间举棋不定,连问话也有点漫不经心。
其实是因为,早在虞照过来坦白前,她和宁孝庾的事情就已经像长翅膀一样在海市飞了好几圈,对庄子怡来说,最初的那点关于“她居然真把三哥追到手了”的冲击感,早就过去了。
虞照面上也不见喜色,颇是委屈地“嗯”一声:“暂时算是吧。”
听出话里的不确定,庄子怡叹了口气。
“你出差这俩月,工作室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你往后怎么打算呢?要继续在我这里,还是打算夫唱妇随?”
虞照咽下一口饭,连忙表忠心:“师姐你说什么呢,我肯定是跟着师姐混呀。”
庄子怡多少料到了答案,但亲耳听虞照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舒坦,露出个笑脸来,给她夹了一筷子鳝丝。
“知道你乖。”顿了顿,她转头又抹黑宁孝庾,“三哥那人,别说是你,我都玩不过,所以呢,感情归感情,事业归事业,可别把鸡蛋都放到一个菜篮子里,是吧?”
虞照心里失笑,面上故作严肃点头。
庄子怡食量不如虞照,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只看小丫头在风卷残云。
“周末是除夕,我明天就回杭城过年了,看你的样子,是打算跟三哥在这儿待着喽?”
虞照扒饭的间隙眨了下眼睛,表示没错。
庄子怡杵着下巴盯着虞照半晌,只觉小丫头巴掌大的脸似乎又小了一圈,也不知虞瑾明的事情到底对她影响多大,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一定要和我讲,知道吗?”
虞照搁下筷子,莫名有些鼻尖发酸,笑着说好。
吃过饭,虞照又跟着师姐去了趟工作室。
因为大家都放了假,整个办公区里都没什么人气。
明明只离开了不到俩月,却莫名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虞照安静地随师姐到了外间走廊,两人倚在栏杆旁,看着偌大一片创业园区,半晌无话。
还是庄子怡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说我不知道宁孝庾办那个展的真实目的,你信吗?”
虞照怔了怔:“我当然信。”
见庄子怡露出一丝愧疚似的神情,她哪里还猜不出,自己被拿去当作挡箭牌的事,估计在师姐面前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她也没想过要瞒,哪怕真相大白会令自己失去“新锐策展人”的噱头。
这个圈子里有各种谎言,她尚是自命清高的年纪,不愿被名利掣肘,更不愿意……成为宁孝庾口中最不屑一顾的那种人。
“不知道真相的人,把我当成英雄;知道的人,觉得我像个笑话。”虞照语气平静,“我以为和他共事是我的机会,但还真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我猜到故事的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庄子怡沉默地凝视虞照,一段时间不见,小丫头脸上却多了说不清的深沉。
“宁孝庾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我怪过他,但他给的解释,我也接受了。所以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师姐。”
庄子怡叹了口气:“你能看得开,那是最好。我只是没想到,以你的性格,会选择谅解。”
“如果能选择,我甚至不想选择爱他。”
不妨虞照轻飘飘地扔出了“爱”这个字眼,庄子怡着实愣住了。
虞照低垂眼眸,笑了笑:“可能这也是他给我上的一课吧。”
眼前的人忽而陌生起来。
在庄子怡的印象里,虞照是一道鲜明的、亮丽的色彩,任何沉重的色调都该与她无关。
两地相隔的这段时间里,庄子怡先是得知虞照被心仪之人利用,之后又听说她几乎家破人散,心急如焚,联络不到人,还破天荒地放下面子,找到郁泽闵帮忙打听。
这回小丫头好不容易回来了,庄子怡终于能把人叫出来,像从前一样吃饭逛街,明明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她还是隐隐感觉到,她的阿照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
或许是残酷的现实令虞照裹上了沉郁的外衣,又或许是,拨开那层缤纷的迷雾,如今的阿照,才是真实的。
只是一直以来,她都未曾得见。
7.
宁孝庾从公司回来,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起先他还以为虞照又想不开睡了整天,换鞋进了客厅,才看到沙发上堆着件大衣,围巾也甩在沙发背上,茶几上还放着一个手包。
是出过门的痕迹。
上楼去,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在门口顿了几秒,终于还是好心没进去吓她。等他换完衣服,又下楼收拾她留下的“罪证”,一样样给归拢到更衣室去。
黑色的手包很小,装不了什么东西,因为要将物品分类放好,他习惯性地拿出里头的钱夹和手机,把空包放上柜子。
他转身出去的时候,手机振了振,下意识地低头,却见屏幕亮着,是一条新来的微信消息。
锁定的屏幕上只显示了来信人和开头几句话。
老A:【照哥,我管你叫哥!我躲你这么久你心里没数吗?我说你招惹谁不好,招惹那种人?】
他扯了扯唇,想按灭屏幕,谁知下一条信息紧跟着就过来了。
老A:【要不是看在战友一场的份儿上,就他朝我招呼的那些手段,我早把你漏出来了。】
走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宁孝庾神色沉静地垂眼,按灭手机屏幕,合着钱夹一齐握在手里。
片刻后,宁孝庾缓步穿过走廊。
卧室的门开着,里头没人,走到楼梯口,却见虞照在一楼客厅里来回打转。
她吹干了头发,穿着宽大的长筒卫衣,站在沙发边上,困惑地揪着卫衣的系带,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接着,她若有所觉地仰起头,与楼上的男人四目相对。
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什么,虞照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即抿唇。
“你又乱收我的东西。”
宁孝庾走下来,看起来神色如常。
她心跳有所平复,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来到自己面前。
宁孝庾伸手,将钱夹和手机递来,似笑非笑道:“那也得你先乱放,我才有机会乱收。”
她脑袋里乱糟糟的,伸手去接,却被他连同手背一齐包在掌中,钱夹和手机纷纷坠地,不被理会。
发蒙的瞬间,男人已经欺身而上,西裤包裹的腿朝前逼近一大步,迫得她往后跌坐进沙发,随即被他撑在两侧的双臂彻底拦住去路。
“你干吗?”
虞照的注意力还放在滚落在地的那部手机上,视线追着过去,却被他倾斜肩膀挡住,接着垂首在她唇边吻了吻,略带责备:“不专心。”
语气仿佛在和手机争宠,听得虞照瞠目,一时间把那些忧心忘到了脑后,只顾震惊宁孝庾变脸之快。
她抬手捧住宁孝庾的脸,拧着眉,实打实地困惑:“你是不是被谁调包了?”
谁能想到宁孝庾有朝一日会用这样耍赖的语气讲话?
他只一本正经地深深望着她,再度吻下来,令她浑身绵软。
宁孝庾抱着人回到卧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错过晚饭时间,难免饥肠辘辘,宁孝庾的提议刚起了个话头,虞照就表示用生命抗拒那位御用营养师上门。
她并不想吃那些寡淡的健康餐食。
两人齐齐下楼,一个进了厨房看冰箱里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东西,一个跑去客厅寻回那部被遗忘的手机,打算求助于外卖。
然而,几秒后,正从冰箱里拿出冷冻鳕鱼的宁孝庾,就听到虞照“嗒嗒嗒”带着怒意的脚步声。
很明显,是冲着他过来的。
“宁孝庾!我手机怎么坏了!”
小丫头站在厨房门口,举着手机,给他看碎掉的屏幕,以及屏幕上闪着的电花。
他关上冰箱门,直起身开火热锅,只看了一眼就说:“可能是你压到了。”
虞照一噎,难以置信道:“凭什么是我?”
宁孝庾撕开真空包装,开始煎鳕鱼,平静地思索了几秒,试图给她复盘。
“手机一开始掉在地毯上,地毯的厚度和软度都可以,缓冲足够,所以不可能是摔坏的。”
好像有点道理,虞照狐疑地放下“气势汹汹”的手。
伴随着刺啦刺啦的煎鱼声,他继续道:“鉴于当时的环境里,有可能对手机屏幕施加外部伤害的对象,就只有我们……”
停了停,他若有所思地给鳕鱼翻了个面:“你好像确实说过,被什么硌了一下。”
虞照耳郭几乎烧红,不知道该不该生气地盯着他,又因为鳕鱼实在很香,半天,只憋出一句话:
“你到底是在分析还是在耍流氓?”
宁孝庾抬眸,忽略她的质疑,不耐烦似的朝她扬了扬下巴。
“不就是坏了个手机吗?我的私人手机给你用,在床头抽屉里,换完卡下来吃饭。”
虞照眨了眨眼,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借用他一部手机有多难,心里莫名有些五味杂陈,抿了抿唇,转头去换卡了。
登录了微信,老A的对话框一片空白,她忖了忖,考虑到这是宁孝庾的手机,未免留下痕迹,干脆退出了微信。
算了,回头尽快找个地方修手机屏吧。
厨房里,宁孝庾关掉火,神色逐渐沉冷,两手撑在流理台,许久未动。
半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