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我的记忆里,费尔南多经常搬家。

尽管久居纽约,可他不经常回家住,为数不多的几次去他家拜访做客,每次他都会换地方。

这次也不例外。

我简单地收拾好东西,与我爸和小刻上了费尔南多的车。车辆驶出熟悉的街区之后,就拐到了全新的方向。

果不其然,他又换了住处。

只是他换不换住处,在我看来区别并不大。

费尔南多新租的房子在相当好的地段,周围都是中产阶级,室内很宽敞,正因如此,没多少家具摆设在其中才显得格外空空****。

足够让小孩子跑动的客厅,除了一张沙发、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外什么都没有。

幸而几间卧室都有床,不至于打地铺睡觉。

我把个人物品放进卧室里,然后悄悄安抚了一下行李箱里的BB,走到空****的客厅里。

费尔南多坐在沙发上,小刻则乖乖趴在他脚边。

见我出门,把手中没打开的可乐递了递:“喝点东西?”

“我爸呢?”我问。

“他说很累,”费尔南多指了指另外一间卧室,“先去休息了。”

所以动用神力去击退外神,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吗。

可是看洛基并没有这么大的反应来着。

大概是因为我爸是第一回 上手?

我迈开步子,坐到了费尔南多旁边。

居家状态的费尔南多和我爸差不多,脱下夹克衫后,里面是件暗色的格子衬衣,又厚又黑的头发乱糟糟,再配上他好似总是睡不醒的模样,简直就是个邋遢的单身汉。

唯独那双眼睛里透露着几分不属于普通人的锐利与冷漠。

“怎么回事,”他温声问,“你爸怎么了,chica?”

我叹了口气。

“我……”

“那东西”的事情,梅丽尔的事情,还有我爸的事情一同袭上心头。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累。

“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好。”我回答。

坐在我身畔的费尔南多轻轻向后一仰。

他拧起眉头,却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着我,好像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明知道费尔南多在作怪,我还是不禁问:“怎么了?”

“没什么。”

我发问之后他才松开紧蹙的眉心,把可口可乐塞到我手心里。

“感觉丫头去了一次洛杉矶,”费尔南多说,“有哪里不一样了。”

“就不到一个月而已!”

“第一次离开我和阿瑞斯很新鲜吧,最好没让洛基那家伙占便宜。”

“……费尔南多!”

回应我的是费尔南多揶揄的笑声。

他这么一打岔,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说吧。”

费尔南多慢吞吞地进入正题:“什么情况?”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可乐。

饮料冰冰凉凉,易拉罐上结着一层水珠。费尔南多当然不会有喝可乐的习惯,肯定是因为要接我过来特地为我购买的。

“‘那东西’找上门来,洛基不在,我情急之下把BB里储存的能量给了我爸。”我说。

“然后?”

“然后……我爸拥有了神力,就,就……”

我没能说出口。

但费尔南多已经明白了我的后半句话。

他的男中音很是温柔:“让我猜猜看,阿瑞斯恢复了神智?”

我点了点头。

费尔南多没再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把我手中的可乐接了过来,替我拉开易拉罐的拉环。

“那么看来宙斯没在这方面骗你,”费尔南多说,“如果拥有神力,阿瑞斯就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还有……”

“尽管说,妮可。”

“我发现梅丽尔是被‘那东西’附身的人类。”

“……”

我的话音落地,连费尔南多都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说出口的一瞬间,我感觉就像是自己亲口吐出来了什么脏东西。

这件事在我心底憋了几天,我实在是找不到任何人去诉说——洛基暂时不在,老爸也不能理解,独自消化这个事实带来的压力的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

“所以我想问问你,费尔南多,当年我的母亲,她究竟……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我知道被附身的人类拥有自己的思维和意识。

但真的不会被“那东西”影响吗?

如果被影响了,那我的邻居梅丽尔,始终和我做朋友的梅丽尔,究竟是因为我才成为我的朋友,还是因为我出生就与“那东西”产生关联?

如果是后者,我真不觉得我能承担的了。

“妮可。”

费尔南多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本身就够乱了。

“我认为我不论如何回答你,都会给你带来伤害,”他尽可能地放轻了声音,“但不幸中的万幸,纵然梅丽尔被‘那东西’附身,她也依旧是人类。”

“你是指?”

“你的妈妈曾经亲口对拉撒路计划的研究人员说,被‘那东西’附身,就像是被某种细菌寄生了,”费尔南多抬手虚空比划了一下,“就像是你的体内也拥有大肠杆菌一样,祂存在着,与人类共生,可能会造成不适,但总体来说就像是你的手机被人开了摄像头权限,并不影响手机本身。”

“那梅丽尔还是个普通人。”

“她就是个普通人。”

费尔南多安慰我:“只是这么多年来,‘那东西’也许一直在透过她的双眼看着你。”

恶。

还不如不解释呢!

这样的形容让我打了个寒战。

怪不得洛基会说一直有眼睛在盯着我,而且觉得梅丽尔有问题。

不过……

这倒是让我多少放心下来。

“她能恢复正常吗?”

我低声开口,也不是在问费尔南多:“哪怕没有影响,也不希望梅丽尔遭遇附身这种情况。”

“我不知道,chica,”费尔南多如实回答,“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清楚。”

能恢复正常吗?

所以问题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点。

想让梅丽尔摆脱“那东西”也好,想要我爸神智清醒也好,甚至是找出旧神阵营里的那位叛徒,我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

那就是彻底击退“那东西”。

费尔南多把拉开拉环的可乐重新递给我。

“丫头。”他开口。

“什么?”

“难过就哭吧,”费尔南多说,“没人强求你一定要坚强。”

我扭过头,看向我的教父。

他靠在沙发椅背上,轻轻侧着头,室内暖色的光芒让他写满故事的面庞看上去分外慈祥。

“没关系的。”

费尔南多说话总是慢吞吞的,和他偶尔会展露出锋芒的气势相比,他的声音意外的柔和。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他说,“就算不成功,阿瑞斯也不会责怪你。”

我接过他递来的可乐。

视线里费尔南多的影子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我忍了忍,希望能把眼泪憋回去,但费尔南多只是无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那一刻,我还是没忍住,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从我听惯了别人说“你爸是个傻子”起,我就已经明白,掉眼泪不能为我带来任何好处。

寻常孩子哭泣,会有父亲来保护和安慰。

我没有。

带着沮丧与悲伤回家,除却给老爸徒增连他也不明白的烦恼外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我打小就很少哭。

可是现在,就在刚刚,我爸他送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对我说,“辛苦了,我的女儿”。

“他不会责怪我。”

我哽咽出声:“但我会责怪我自己。”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哭的这么难看。

但是我控制不住抽泣与哭腔。

眼泪止不住地下落,擦都擦不干净。

“为什么是我啊,费尔南多,”我想我现在一边抽泣一边嘀咕的样子一定又丢脸又丑陋,“我压根,压根不想当什么拯救世界的救世主,我就想老爸和朋友都好好的——我最大的愿望也就是你和我爸能一起带我出去吃个饭,带我去看球赛和演唱会,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生活。

怎么唯独我,为了过上这样的生活,得付出这么多?

费尔南多没给我任何回应。

谢天谢地他没有,他要是再说什么无关痛痒安慰人的话,我可能要羞愤到夺门而逃。

我的教父只是起身拿来了纸巾,坐在一边。他脚边的小刻呜咽一声,把脑袋放在了我的膝盖上。

一人一狗两位男士无声地陪我哭了好久。

直至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眼泪鼻涕都擦汗了,不再抽抽搭搭,费尔南多打破了沉静。

“有时候我觉得你太过早熟了,chica,”他笑道,“这么一哭,才有个孩子的样子。”

“我又不是小孩了。”

好丢脸。

我用纸巾盖住脸,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你刚刚什么都没看见!”

“好好好。”

透过纸巾缝隙,我看到费尔南多对着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就此揭过,如何?”

我长舒口气。

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哭了一场感觉好多了。

我放下纸巾,倚靠在沙发上:“谢谢你,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不胜荣幸,妮可。接下来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理论上来讲,只要我继续等待新媒体之神的结果,哪里有“那东西”的线索出现,就去哪里收集能量为好。

但是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东西”的存在如此分散,我得抓到什么时候才能全部抓完。

比起十万个小杂兵,我宁可面对一个大BOSS。

大BOSS……

思绪纷乱之际,我把被眼泪湿透的纸巾折好。

费尔南多的客厅连个垃圾桶都没有,我只能尴尬地把纸巾塞回口袋里。

紧接着,我就摸到了一直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一张卡片。

卡片?

我把口袋里的纸片拿出来,那是一张名片。

制式老旧且简单,上面写着“卡尔·威斯登——枪店老板”。

我不认得这个名字,但这个卡片是奥丁塞给我的。

而上面写着他的店面在埃尔帕索,处在美墨边境,与墨西哥的华雷斯城接壤。

我心中一动。

“费尔南多,”我问,“拉撒路计划的项目基地,当年在哪儿?”

“在德克萨斯州,怎么了?”

我把奥丁的名片展示给他。

就算用脚趾想,我现在的模样也一定丑极了:眼眶势必是红的,嗓子也有点哑。但正因如此,说不定恳求起来格外能打动人,特别是打动我的教父。

“我想去一趟这里,”我说,“你能带我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