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父亲行姿做派依然挺直端正,却早不似从前那样高大了。徐来运拼命压下一阵阵泛起的辛酸,走上前用问天气般的语气问:“爸,咋忽然想起来公园了?”
徐清远不说话,只顾带路走着,来到一处桥边。此时已是黄昏,斜阳拂青柳,花影暮夕沉。有几位老者在桥边热闹地拉胡琴,敲梆子,当中一位甚至还伴着节奏扭起了十字步,唱了起来。听着节奏,徐来运甚感意外:“爸,这是八岔腔吧?他们这是在唱二棚子戏?”
“对。”徐清远笑着点点头,“我打听过了,他们都是本地人,也是二棚子戏爱好者,平时的消遣活动除了下棋就是在这儿唱戏。”
“太好了!”徐来运兴奋地一击掌,才想走过去,却被徐清远拦下了:“人都是玩票性质,安逸惯了,许是不乐意跟咱戏班上山下乡地吃苦呢!”
“那咋办?难道就这样放他们走?”
“这样,咱明儿再来。”徐清远说着,已经转身走了。
徐来运跟上问:“明儿再来跟今天来有啥区别?”
“咱回去请救兵。”
“救兵?谁呀……噢!您是说……我知道该咋做了。”徐来运心领神会地微点头,终于露出了个舒心的笑来,仿佛已经预见了成功似的。
隔天,徐来运同父亲一起,还带了徐勇越等人又来到了公园。他们到的时候,桥边还只有零星二人在闲逛,未见昨日唱戏人群的踪影。
徐勇越二话不说,拿起胡琴,坐在了随身带着的小凳上,拉响琴弦。一旁的徐清远和徐来运一人拿了个镲,一人拿了梆子敲着,董大成抱了个小鼓,努力地跟上节奏,剩下徐英红一人,喊了俩嗓便当做开了嗓,唱了一出《卖花郎》:
“春日里来好风光哎,忙把花粉担上街哎……”老旦嗓自带的苍劲透亮,引得桥边的、路过的纷纷驻足观看,连水中的鱼似听懂了戏曲韵味一般都被吸引得浮出了水面。
一小段唱罢,徐来运看那群老者已站在近处听着了,便同父亲使了个眼色。徐清远接到儿子信号,上前戳了戳徐勇越。徐勇越站起身来,装作无意间发现也有人带了乐器一般,惊呼道:“老徐,快来看,有带家伙什的,咱怕不是遇上梨园同行了。”
为首的拿着唢呐的人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咱就是个票友,都是大伙儿自娱自乐唱着玩儿的,上不得台面。
我听你们这唱法,这阵势,味儿很正啊!你们才是正儿八经唱戏的吧?你们是哪个戏班的呀?跟哪个老板唱的?”
“这是我们小徐老板。”徐勇越适时把徐来运拉了过来介绍道。
徐来运同对方点头打招呼:“各位前辈好。”
“哟!看不出来啊!年轻轻就当了戏班老板!小徐是吧?我姓张,张长城,这几位都是我邻居,老王,王振山,老李,李胜利,还有老袁,袁忠良。”
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两对人便坐到了一起热聊起来,听徐清远说着这些年唱戏的经历,张长城等人莫不是露出羡慕的神色,同时也伴着些惋惜之情。
在听到徐来运接手戏班,逐渐讲到正缺人手的困难时,张长城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却也劝道:“这唱戏最好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如今再也不是随便一角儿登台献唱,底下就往上扔金银首饰的时代了……
小徐啊,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现在谁愿意为了挣那百八十的上山下乡的折腾?不如就趁还没投太多钱的时候,趁早解散得了。有那钱干点啥不好?对吧?哪怕是干个小买卖呢?不比唱戏舒服?”
“老张大哥,您知道您说那话不中听,您还偏往出说,那不算故意膈应人呢么?”徐英红反驳道,“您甭看咱戏团怎样困难,那也是小徐班主竭力争取,才把一个解散掉的戏团组织到一块儿,咱几个才能站这儿给您几位唱戏的。”
“英红!”徐清远想出言制止,却也深知徐英红的脾气,不敢靠近,只得在一旁以不大不小的音量小心提醒,“老张他们跟咱还不熟呢!咱就别在人面前提这个了吧!”
“咳!不至于不至于!英红说话直了点,但那都是唱戏的吹胡子,假生气,不当真的。老张大哥,咱先不提这个,我看你那琴成色不错,红檀木的吧?小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我上上眼?”
张长城一愣,似是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乐器:“不错,有眼光。这是我专门请师傅在虎丘做的,等了小半年才做好呢,听说,师傅都是给于红梅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做定制琴呢!”
说完,他没有片刻犹豫,把琴递了过来。徐勇越把自己的琴交到徐清远手上,双手在裤腿上擦了又擦,直到确定没留下手汗与脏污之后才慎之又慎地接过了琴,近看端详。
“好琴,果真是好琴!这弓杆是福建竹木造的吧?这琴弦儿,刚而有劲,应也是取了上等材料所制……老张大哥,我能上手试拉一会儿吗?”徐勇越万分期待地问。
“当然可以。”张长城微笑道,眼里隐含遇到知音的喜悦。
徐勇越坐下,才想把琴放到腿上,想了想又把琴递回张长城手里:“老哥,你先帮忙拿着。”
张长城意外接过琴,见徐勇越解开衬衣扣子,不明就里地问:“老徐兄弟你这是要干啥?”
徐勇越三下五除二地脱下衬衣,摆在膝盖上,叠放整齐了,才郑重地接过琴,小心搁到合适的位置,深吸了口气,酝酿了下情绪,这才拉起了琴。
不得不说,好琴到了好琴师的手里,便如同珍宝被发掘了一样,随着悠扬的琴声,似散发着不同往日的夺目光彩。
胡琴声时高时低,时而哀怨苍凉,时而奔放高亢,听得众人如痴如醉。一曲罢了,张长城似还未听过瘾一般,激动地不住夸赞道:“老徐兄弟这技术,比那电视上的演奏不差毫分哪!要是晚生个十来年,再好好学学,就没周伟、宋菲他们什么事了!”
“哎哟哟!不敢当不敢当,虽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些人,但我想他们一定是业内行家,咱就一戏班拉弦儿的,和他们不能比,也不敢比呀!”在外人面前,徐勇越难得谦虚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