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六月,晴空里就响起了春雷。雷声起初邈远而又沉闷,就像火车轮轰隆轰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暮春总是被忽略了它的神圣和威严,因而发作起来格外震怒。

陈维则脚步有力地踏在街面上,也像军威雄壮的士兵擂起战鼓一样。他时时愤怒地仰头观望,任雨水无情地浇在脸上,好像巴不得天空中响起这春雷,划过苍穹,滚过心头,让风雨抹去那人生的轨迹,历史的沉疴,使他的生命重又焕发异彩,重又焚烧起**烈火,或者就让这狂风暴雨浇个透彻,让他和这个世界一道融进雷雨的清洌之中,颤栗地领受大自然的洗礼吧!愤懑和羞愧笼罩着他的身心,风雨雷电摇撼着他的生活,他血液中的魔鬼终于抬头了,再也不愿受到任何规范和约束……

雷雨之前本是个晴朗的天,空气中散发着夹竹桃的芬芳,院墙上的喇叭花开得格外艳丽,还没让位于铺天盖地的银色雨帘。陈维则在院子里清洗那部“道奇”十九座面包车。几位大客户想去九寨沟玩玩,总经理副总经理都得陪同,如此重要的出车任务,行政科长非得亲自出马才行。他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到天荒地远的大草原去走一遭,或许能采撷到绿叶的清香和雪水的沁甜,重新觅回一个旖旎的美梦?这几个月来,他实是过得太苦太累了!心的熬煎使他足足老了十岁。孤独、隔膜、惆怅、凄凉……种种情绪在心头萦绕,他时时烦躁难耐,却又找不到人倾诉。楚天虹?见鬼去吧!她恐怕早已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文炎的出现使他吃了一惊,最近一段时期,他待他更像一个居心叵测的上司,而不像一个满怀同情的老友。

“是总经理让我来的!”文炎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好像也希望他忘掉那个诙谐玩世不恭的形象,“这次九寨沟之行,还是另派个人吧!你就不必去了!”,

“为什么?”陈维则皱起眉头看他。要从对方那副严肃认真的面孔上,推测出这一席话的含义,其实并不难。“你们不信任我?以为我家里出了乱子,又背了一个处分,就再也不想活了?就会把车开进岷江去,跟你们一道同归于尽?”

文炎耐心地听完这一篇刻薄话,才笑道:“你说够了吧?谁要是有这想法,那真是愚蠢透了!我若是你,就不会在这种时刻说这么多。言多必失,你懂吗?”

陈维则一边思考着,一边尽力忍住想咳嗽、擤鼻子等此刻他应该做出的任何情绪化的举动。“是你们的决定,让我觉得一切都毫无希望,甚至连活下去的意义也不存在了!”

“别胡扯了!”文炎断然说,一边转身作势要离开,“你只须再另派个人,把钥匙交给他就行了!”

陈维则见他脚步匆忙,有点儿惊惶失措的味道,不免大笑起来,“你紧张什么?想躲开我?想避嫌吗?我又没犯法,你心里也很明白,我们是老朋友,而不是法官与罪人的关系。我们的交往一向都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见不得天的事……”

文炎想了想,又机警地回过头来,决心把话说透:“不幸的是,我们的关系确实变复杂了!我也不情愿这样。但既然我们还要在一个公司里共事,而且希望能友好相处下去,就不得不相互撇清。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你明白吗现在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事情的实质,也不能扭转事态的发展了!老朋友,还是现实点儿吧!接受我的劝告,最好是离开公司,去另外谋一条生路。”陈维则心里凉了半截,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残存的希望已经被打碎了!

这个朋友冷酷无情……不!他只是道出了冷酷无情的事实!而朋友的定义,正是要把人生的底牌揭示给他。文炎确实这么做了!尽管陈维则认为,这做法是对他赖以生存的根基的挑战,但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人们对于风流韵事的看法,往往不同于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然而他的感情冲突从来都是生死攸关的!是他的遭际与众不同?还是他对爱的要求格外强烈?因而才给自身注入了如此之多的痛苦、凄凉、懊悔、乃至绝望?

时间一分一钞地过去,陈维则仍然站在小院里发呆。直到公司指派的另一个司机取走了车钥匙,他才无知无觉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迈出院门。阳光普照着清晨的天空,倏地就刮起了一阵狂风,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犹如快要断黑时的光景。没有任何预示,雷声就轰隆隆响起,豆大的雨点儿也噼里啪啦打下来……

陈维则双臂下垂,麻木不仁地走在大街上,脑子里空空如也,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种走投无路的境地。二十年的苦苦追求,二十年的悲欢离合!是心力交瘁?还是脱胎换骨?总之,他走上了一条自己也没想到的路。这不是戏弄人生,而是羞辱感情。哦,他自己作践自己,自己糟踏自己,自己把自己踩在脚下!你想报复生活?到头来却是向生活乞讨,甚至更糟,是被生活无情遗弃……

一切是这样地荒唐可笑!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谁会相信他.

曾坚贞不移地追求真爱,而且从此涉足漫长的人生,苦难辛酸的人生?莫非这就是痛定思痛的反叛?是生命是情爱就会不顾一切地燃烧?

又一道炸雷在头上响起,闪电像银蛇逶迤天幕。是不是老天爷在发怒?想要惩戒世间所有的薄情男?天空在燃烧,陈维则的心也在燃烧,他觉得有一种痛苦而辉煌的感受……

他走进绿海大酒家的厅堂,浑身已被淋得透湿,大雨却被隔在落地窗外的世界上,变成了一副浓浓淡淡的泼墨山水画。陈维则头晕目眩,两眼昏花,恍惚也置身于一副现代派的画布之中,厅堂里的方角圆柱被肢解成了类似的几何图案,而游离于身边的人和物却像积木似地堆砌着,又如魔方般变幻莫测,混乱离奇……

他走到一所紧闭的房门前,昏昏然的头脑里尚能辨认出,这是楚天虹最近承包规划的工程所在地。呀怎么稀里糊涂来到这儿难道潜意识里,仍然想讨一个说法,而不怕被她狡黠的言词所击倒么?但门关得严严实实,又不像有人在此。他无意中推开门了瞥,顿时就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天仙?还是鬼魅?那飘若惊鸿、宛若游龙的半**子,不正是楚天虹吗?这副打扮可真叫性感!何止是性感,简直是暴露!她赤着双脚,身上重重叠叠裹一层几近透明的轻纱薄绸,看上去像云一般缥缈、雾一般朦胧。那高耸的**,隆起的臀部,纤细而韧性的腰,丰满又匀称的双腿,还有眼角眉梢乃至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宣泄着一股**人心魄的**和妖娆!

“嘻嘻嘻……”她在空****的厅房里打了一个转身,“我这模样,简直是五花大绑了

“不,这样最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嘛!“另一个长发男子手捧照相机,靠在一根圆柱旁,竖起一根手指说,”别动!我要给你拍了!”

“咔嚓!“”咔嚓!“那男子一气拍了无数张,活像专业的摄影师不放过每一个可以入画的场面。而镜头前那娇冶的小女子,则有模有样、有招有式地摆出各种姿式,一仰头,一抬手,一蹬腿,都是恰到好处,并不显得轻贱下作,反倒真有点儿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真是太棒了!“手捧相机的男子一甩长发,打了个响指,”天虹,你该上影幕,去当个女明星!只拍这么几副广告照,真是太埋没你了!”

“你忘了?我就是演员出身!“楚天虹像一只波斯猫那么灵敏地窜到他身后,两只柔嫩的手放在他肩胛上又揉又捏的不过现在我是美容按摩师。怎么样?舒服吗?想不想掏出一笔钱来,试试我的手艺?”

陈维则已认出那男子正是林涛,在市委大院跟他一样声名狼藉的家伙。此刻他放下照相机,反身一把按住她,****地笑道:“我的小妖精、小魔鬼!。还是等咱们拍完照,一道去洗桑那浴吧!我知道东郊最近开了一家,男女共浴,棒极了!”

楚天虹拨开他的手,婀娜多姿地站起来,“当然了,那是一种高层次的西方文化嘛!我也打算在这儿开一家……哎,林涛,你的美工设计得快点儿完成,要不土木装修一开始,就怕赶不上了!”“放心吧!包你满意!”林涛收起照相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手托双腮看着她,脸上浮起了浅浅的微笑。“楚小姐,你这是不是在下逐客令?”

楚天虹娇笑一声,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彩绸条。林涛屏住呼吸,陈维则却吓了一跳,老天!难道她还要在这儿跳个**?平时装扮得冰清玉洁,没想到这么**这么无耻!或许她从未用自己的心性自己的骨肉去爱过他?而他对她的爱也始终带着一种偏执一种狂热一种盲目?她轻而易举就让他的生命至爱蓬勃燃烧,但等他燃至灰烬,爱到极点,她却把他耍了!扔了!又跟这不男不女的长发怪物厮混到一块儿,而且如此张狂如此放纵……

楚天虹刚解开绸带,突然抬头看见了他!这一刻犹如世纪般漫长,又像死一般沉寂,他和她都愿就此化作石雕神像,再不看这人间一眼。事实上,楚天虹的脸色正如冰天雪地般的冷漠,而陈维则也是手脚冰凉,冷透心尖。唉!他与她就像是天上的两颗星辰,貌似接近,实则遥远,倘若一相触一碰撞,便会导致本世纪末的灾难吧?

陈维则大踏步走过去,眼睛笔直地望向她,一伸手就“哗”地撕开了她肩上的绸条,于是半个高耸的乳胸便洁白晶莹、挑战般地挺立在眼前!他的面部肌肉抽搐起来,他艰难地咽下一唾沫,又艰难地闭上了日艮睛,长叹一声。

“哼!我还以为你是大家闺秀千金体呢!谁知你……你这么随随便便就在男人面前解带宽衣!你,我看你也别搞什么桑那浴了!干脆开家窑子得了!你本身就是妓女!比妓女还不如!”楚天虹出奇地平静,眸子清亮坦然地盯着他:“别信口开河了!

我是在为我的新公司拍开业广告!至于这个男人,我正想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我正式的男朋友,也是我的美工设计师……”

“不用介绍了!”陈维则怒火万丈地打断她,“我早就认识这个男人!连他有儿斤几两,我都比你还清楚!”

“清楚就好!”楚天虹微笑着接下去,“既然清楚这一点,你就知道我们俩都是单身,背着人怎么亲近都不过分!倒是你私闯民宅,举止可疑。考虑到你有前科,我也就不招保安了,以免你再吃官司!

林涛似乎没想到能有这一幕,惊愕、恐惧、意外全都刻写在那张风流倜傥的脸上。他碰上陈维则仇视的目光,便垂低头,缩着肩,弯下腰,重又席地而坐,像个等候审判的有罪之人,心里却巴望着能置身于这场狂风暴雨的冲突之外。陈维则脸上身上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汗水,竟像是淌开了一道道小河……不,不仅是汗水,还有刚才淋的雨水,混混沌沌掺杂在一起从额前流过,又细细密密地侵入他燃烧的眼球之中。

“这么说,天虹,你当真打算跟我分手啦?”

“无可奈何花落去嘛!”楚天虹不慌不忙地隐身于圆柱之后,开始换衣服,一边仍在清晰地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又何必互相折磨呢?生活已经太苦太累,何不自己多寻找一点儿欢乐?再说我们的愿望从来就不一致:你是想有个幸福的小家庭,而我却无心为两个人筑巢……当然,感情落到这一步,我也是有责任的!或许你还认为,你老婆的死也该归罪于我。但请你相信,我那时确实很爱你,也曾经想过嫁给你。然而,我却拗不过我自己……维则,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想,如此坦白之后,你总可以宽恕和谅解我了吧?”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从容不迫地说着,就像在背诵一篇不太深刻的自我检查,但语调却全然没有丝毫的感情色彩。

陈维则热血直冲头顶,他像抓小鸡一样地抓起林涛,吼道:“那么你对这个男人呢?也是这么不关痛痒的?”楚天虹窃笑嫣然地从圆柱后闪身而出,重又是一副清纯淑女的打扮,但脸上的笑容却表明,恶作剧已悄然在她心中酝酿而成。她对林涛点点头,说:“他也不例外。林先生,我刚才那番话,你听明白了吗?”

林涛使劲挣脱开陈维则的手腕,神经质地笑着,有意回答得官冕堂皇:“当然明白,这正符合我的游戏规则!”

陈维则两眼喷火地看着他们。他清楚她那颗自私的心,那腔冰凉的永远不会沸腾的血,还有那骨子里潜藏着的阴毒与无情,以及她外貌所能表现出来的虚荣!他这么了解她,却还是沉溺在这一潭死水微澜中,眼睁睁看着自己感情的激流泛滥成一江春潮,冲向不可知的彼岸……

现在他们隔水相望,而这条河却比天上的银河还要遥远。男子汉的自尊在这一刻陡然崩溃,陈维则咬紧牙关,两行泪水仍是潸然而下。他忽又仰面朝天大笑,语调却平静得令他本人都感到吃惊。

“算了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这一对狗男女!”

他大步摔门而去,楚天虹却虚脱一般倒在地上。林涛猝不及防地扑过去,纤长的手指簌簌发抖。“天虹!你怎么啦?”

楚天虹偷偷睁开眼睛看着他。新的**仍是令人陶醉,她为何不再试一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