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雅廊“据说是锦城最负盛名的夜总会。冉凝踏进五光十色、金壁辉煌的大堂,不觉有一阵踌躇不安。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小有名气的歌星了!在情敌面前,她必须保持一种无可挑剔的仪表,而且整晚都得如此。那真是很累的感觉。

一位身穿红制服的引台小姐,柔声细气地打断了她的思路。”请问,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吗?”

冉凝斜眼看看她,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化妆稍微浓了一点但还能接受,普通话倒说得字正腔圆,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甚至都可以上屏幕当播音员了!说不定是个大学毕业生?可她们还是宁肯接受这份收入不低的夜间服务。看来夜总会颇具**力,几乎把全市的漂亮小姐都聚集到麾下了。冉凝忍不住又想到邓丽身上,在这种地方唱歌,更是身价不凡吧?

那姑娘还在用目光询问,冉凝有片刻犹豫,竟想打退堂鼓了。可是瞥见站在一边的楚云汉,正手抱双臂笔直地瞧着她,眼睛里流露出那种遇到新鲜事物的好奇神态,冉凝便陡感兴奋,顺手掏出了记者证,有意显示自己的无所不能。

“我是电视台的记者,女性话题的主持人。“她简短地说,”想采访一下在夜总会工作的女性。”

引台小姐眼前一亮,惊喜地叫出声:“哎呀!你就是冉凝,冉老师?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可刚才竞没认出来。你比在电视上更加漂亮!”

作为一个黄金节目的主持人,冉凝经常不可避免地要被人们评头论足一番。她苦笑道:“是呀,几乎每个人上电视,都比平时更难看!”

“可我喜欢你们这个栏目!“姑娘热情地喊道,”你等一等,我请经理来!”

经理原来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看上去乳臭未干,良知也还未淹没在滚滚而来的金钱中。他慨然应诺:“冉小姐想采访哪一位女性?我一定帮忙。”

“有一位常在这儿唱歌的年轻姑娘,她叫……“冉凝眼神茫然,似乎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就是长得挺漂亮,个子高高的,经常穿一件黑色的长皮衣……”

“哦,是邓丽!“引台小姐叫道,”她今天刚好在。”

楚云汉呆了一呆,冉凝却没注意到,她高兴地拍拍手,”啊,对了!就是她!我喜欢听她唱歌,她是一位有才华的歌手,不是吗?“”她确实是个很棒的歌手,这儿的人都喜欢她。“经理咧嘴笑了笑,”但据她自己说,还没想好是否就在这一行发展。”

“那真是太遗憾了!“冉凝转对楚云汉说,”我保证,你会喜欢她的歌。”

楚云汉没吱声。他跟在这一拨人身后走进电梯间,心里想着,其实他只想跟冉凝单独在一起,少考虑工作和未来的前景,多考虑爱情和眼前的状况。因为他有一种朦朦胧胧而且很可悲的预感,他们的关系不可能维持太久。

这是个灯光微弱、人群拥挤的大型歌舞厅,一百多米的池子里竟容纳了上百人,有一种黑影憧憧、群魔乱舞的感觉。冉凝扫瞄了几眼就明白,这里是初出茅庐然而出手大方的年轻人和善于挥霍的款爷富婆的聚集地,在他们身上,很少能找到谦恭有礼的言行举止。小圆桌上都胡乱摆满了点心、饮料及水果盘,五颜六色的装束与缭绕的烟雾融合成一体。欢闹声震耳欲聋,打击乐狂吼乱叫。舞厅中央的光圈之外,还有一群人在杯盘狼藉的圆桌之间起舞、急速旋转,令他们目不暇接……

“我有种窒息的感觉。“楚云汉在指给他们的小圆桌旁坐下,解开了颈下的衬衫领扣,”这里充满了毫无目的的傻笑、莫名其妙的言谈举止和年轻姑娘们眼巴巴的热望,尽管她们并不清楚自己在盼望着什么……冉凝,你在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可能会一无所获!“”那可不一定。“冉凝眼睛里闪动着的光泽,表明她对此的确兴致颇高,”喂,你认为在这间歌舞厅里,谁是最漂亮的女人?”

“你,你,当然是你!“楚云汉不屑一顾地斜眼望着给他们上饮料的服务小姐,好像这是个真正庸俗的话题。

“不对。“冉凝快乐地笑出声,断然指着麦克风前手握话筒的一位年轻女孩,把她的音量提高了好几倍,以便让对方能听清,”瞧,那位正准备一展歌喉的小姐,她不是很迷人吗?”

楚云汉用疑虑的目光扫视着那位歌星:她穿着一袭扣到领下的白色长缎旗袍,胸前有一片亮闪闪的饰物,衬托出高挑的身姿,显得与众不同。楚云汉刻薄地想:即使她用美妙的歌声演唱出天上的仙曲,也无法给人间这群精神崩溃的大款们以任何滋润,最多给他们提提神,松弛一下他们的情绪罢了!

“你认为她很迷人?可我看来,她不过是个孩子嘛!”

冉凝哈哈大笑着,今晚她一直兴高采烈,似乎总是处于**澎湃之中。她有种感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也正在扮演一位不同于以往的角色。”她长得非常漂亮,我想,如果她能上荧屏去表演,一定会比在台上更美!”

楚云汉扭着脖子,固执己见,”不,她并不像你形容得那么美!虽然她五官很好看,歌喉也受过训练,但她站在那个台上,总是给人一种幼稚和不成熟的感觉。她看上去就像是幼儿园的小娃娃在表演节目!”

“幼儿园的小娃娃?“冉凝容光焕发地笑道,”真是有趣的评价!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

这时,台上的白衣少女跺了一下脚,甩了一下头,摆出一种特别妖媚的姿式,她要开始唱了,是一首流行歌曲:“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楚云汉无疑不像身旁那些沉溺于放纵生活的男人,对这歌词可能有独到的见解?冉凝这么想着,却惊讶地发现他正用一只脚在打拍子,跟着歌星邓丽浅吟低唱开来,并且用含有深意的目光望着她:“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不时有漂亮姑娘和时髦青年旋转着,一对对掠过他们身旁,舞厅里的气氛更为欢快,踢踏起的腾腾烟雾和朦朦灯光,也使空气变得更加龌龊。冉凝不能想象,这种无休无止的欢乐,这种大规模的夜间聚会,这种日复一日、夜复一夜雷同的场景,真能给人带来身心的健康。至少她绝不赞同这种生活JY式。这位邓丽小姐肯定会折寿,跟正统的石洪骏也显然不是一路货!冉凝如此断言,心里好受多了,对那位歌星的怨艾与嫉妒之情也减轻了不少。

但当她看见那个与丈夫亲热过的女孩,跟在引台小姐的背后袅袅婷婷走来,心里重又开始紧张。她怕她要面对的,是一场疯狂无聊、自找没趣的谈话。她开始认识到,荒谬的场合不适宜展开叙述一个严肃的故事,如果她稍微老练与成熟一点,就压根儿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在光线的照射下,邓丽看来疲乏不堪,失去了台上的某种神韵,白旗袍上有片片污迹,看去像一个隔夜的鬼魂。她脸上挂着半含嘲讽的微笑,说:“冉女士要采访我?恐怕我不能使你满意。干我们这一行的,都很不起眼,适合生活在阴影中,不值得电视台来关注……”

她没跟引台小姐一样称呼自己,冉凝心里漾起了真正的不快,盲目的敌意又开始扩大。她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口便问:“你看过我主持的女性话题吗?”

“看过,经常从头到尾地看。“邓丽快怏地坐下,抿了一下耳后的长发,”没什么意思,一大堆女人坐在穷侃瞎聊,胡扯些婚姻啦爱情啦家庭啦子女啦,都是世界上最没劲儿的事情,你不觉得无聊吗?”

“也有严肃的话题。“冉凝正言厉色地看着她,”你姐邓红没有告诉你,我们举办了下岗女工研讨会吗?”

邓丽的眼光正投向女记者身边那忧郁的男人,于是做了个鬼脸,”实际上,这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冉凝目不转睛地盯着邓丽,在心里细细地品味,细细地比较,这是她此行的最大愿望,她要看看这位女歌星,究竟比自己强在哪里?邓丽毕竟阅历差一些,又不了解女记者此行的真正目的,便被这锐利的逼视压得抬不起头来,只好不停地用手中的小勺,去搅动杯中的咖啡。楚云汉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冉凝用目光制止住。

“邓小姐,你说错了,这当然是你的问题。“冉凝注视着被她翻搅起来的暗褐色**,微笑地指出,”要不,你为什么去丝绸厂找我的丈夫?”

“石洪骏?石厂长?他是你丈夫?“邓丽吃惊地盯着她,梦呓一般地喃喃着。

看见情敌的失态,冉凝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感受,而后又骤然消失。那是一种炽烈的情感冲动,是从心底涌起的神秘而崇高的暖流。在这个片刻里,她为自己是石洪骏的妻子而倍感自豪,她心满意足地相信,丈夫跟这个浅薄低俗、徒有其表的小歌星之问,绝不可能发生任何风流韵事。文畅看到的,无非是局外人摸拟发现的第三者形象,她决不能让这个形象贸然插进她们十几年的夫妻之间,给自己注入不必要的痛苦。

她以一种咄咄逼人的眼神继续凝视着对方:“怎么?你不知道石厂长是有妻子的人?像他那样优秀的男人,当然早就被聪明的女人抢到手了!”

邓丽感到腹部隐隐作痛,心神不安。不知道这个女人能否猜出,自己如此无精打采,就与她的丈夫有关?那天石洪骏勃然大怒,拂袖而去,断然结束了他们的肌肤之亲,邓丽却仿佛被魔鬼缠住了身子,又像陷入了一片烂泥沼而不能自拔。把她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的,正是她对那个伟男人的真爱。她知道,他对她的拒绝是顽固有力的,他的感情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而她对他的倾心却是糟糕透顶、绝无希望的,只能给她带来精神上的严重失落。从那时起,她觉得自己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一无所获了!看来她的命运也是悲剧性的……

但她没想到,他妻子竟然会找上门来!难道她想尽快地解脱出来,轻轻松松地生活也不行吗?面前的女记者当然对她这个黄毛丫头不屑一顾!她在电视上看见过她,而且也像其他女人那样敬畏过她崇拜过她--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有知识有风度有地位,但没想到她也会妒忌也会吃醋也会失态,也会涂指抹粉打扮得很俗气。她来找她就是自降身份,活像从云端堕入地狱。她的存在对于他们的圈子他们的生活,本是无足轻重的呀!

冉凝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悦,似乎怀疑她并未理解自己话里的含义。看来,不得不对这一挑战行为作出尖锐的反驳了!邓丽的声音不如唱歌那么动听,却是尖利刺耳:“我跟你一样聪明,所以才对你的丈夫一见钟情!”

“你!“冉凝气咻咻地站起来,”这么说,你倒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咯?但我怀疑你的自尊!”

邓丽也直挺挺地站起来,明艳的装束和愁苦的神态揉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美,招来了四邻的眼光,自己却未加丝毫注意,她正在压抑内心的种种激奋之情。”可能在你们记者眼中,夜总会的小姐都是酒囊饭袋吧?你从来也不认为,像我们这样的人也有个性也有自尊也有干干净净的感情?但你如果不去了解这一点,又怎么能主持好你的女性话题呢?”

她们关系的急速转化,使楚云汉眼花缭乱。如果有可能,他真想移开目光对此视而不见。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置身事外。便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得去趟卫生问……”

“你别走……“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说。楚云汉好似没听见,赶快大步离去。

剩下两个女人直愣愣地瞅着对方,眼神里都露出奇异的无能为力的表情。处于这种状况的两位同性是不可能相互交流意见的,采访之类的说法纯属借口,因此她们一接触便剑拔弩张。但她们的关系又是间接的,取决于她们对所谈及的那个男人占有多少?或是否占有?而这正是她们心中的一个大谜团,是谁也不肯承认或想去打听的事情。

“对不起。“冉凝略略惊诧地扬起眉毛,心底的疑虑不知觉流露了出来,”我们基本上还是素不相识吧?我们好像没必要为一个男人而争吵?”

“我们永远是陌生人。“邓丽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胸脯一起一伏的,预示着内心的波澜还没有平息。”放心吧!我不会再走近你的丈夫!”

她冷冷地说完,就掉头抽身而去。在卫生间门口,她碰上了一身轻快,正缩头缩脑望向这边的楚云汉。

“嗨!丽丽!“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扬扬手,低声招呼她。她跟他四目相视一瞬,然后擦肩而过,似乎急于摆脱他。”别‘这么叫我!我已经不是你们楚家的小保姆了!”

楚云汉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片刻:粗鲁地扭住她的胳膊,逼近她的脸,声音低沉地问道:“告诉我,这是天虹给你出的主意吗?或者是她怂恿你这么做,去勾引她的丈夫?!”

邓丽快速抖动一下手腕,摆脱了那令人灼痛的束缚,尽量恭顺地回答:“难道你忘了?我欠她一个情,是她出钱送我去深造的,否则我永远不可能到这儿来演唱,且每天晚上收入近干元!”

“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楚云汉颤抖着腮帮子说,”难道你不觉得可怕吗?”

“是啊,我从没干过这种事,你没见她刚才那股凶劲JL?“邓丽掏出手绢捂住嘴,但啜泣声仍然清晰可闻,”最糟糕的是,我真正爱上了那个男人!所以才被她打败了……”

“是啊,这是个残酷的惩罚!楚云汉把牙骨咬得格格直响,眼睛里露出绝望的光芒,“我也爱上了那个女的……”

邓丽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反倒惊讶地瞪着他:“楚大哥,你……唉,这是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没想到,你我都卷进去了!”

“是啊,不该发生的事,可它已经发生了!”楚云汉念咒一般地说完,就转身离开。邓丽也在这个片刻里穿过舞厅的人群,霎时间就无影无踪了。

冉凝的目光横过混浊的空间,肆无忌惮地盯着楚云汉,“你自称是我的保镖,可关键时刻你却逃跑了!”

“因为我不相信,这个娃娃歌星会照着你可爱的脸蛋儿,当真给你一拳!”

楚云汉不动声色地说完,就去取他们的衣物。他现在才算明白了楚天虹的真实动机!原来妹妹是想借自己和他人之手,戏弄侮辱这个可爱的女记者!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啊!他为什么竟没怀疑到这一点睨?如果早些暴露自己的身份,把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他和冉凝的关系或者还有救?现在却一切都晚了!

楚云汉只感到羞愧,无地自容,他捏紧拳头,身体前倾,急急地走着,脸上浮现出心灰意冷的神情。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为自己难过,为自己的命运难过。他早忘掉了自己走.近冉凝的真正理由,但却忘不了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那真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安排吗?或者是妹妹在操纵和驱使自己?她掩盖住一层真相,只运用她的痛苦和烦恼,用她不愿结下新对头的思想,来支持他接近冉凝。这正是她一向的机敏诈术,她以自己的无所顾忌来对待哥哥的专一感情,以她的金钱信条来对付他的道德观念,而他却亲妹妹的贼船!他挪动着无力的双腿,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这份难以赎清的罪孽与错误。

冉凝没发现同伴的苦恼,走进电梯问,她才若有所思地问:“你对那小歌星感觉如何?好像你认识她?”

电梯门关上了,楚云汉面对一片静默,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你不是在构思一部惊险小说吧?她是其中一个苍白的角色,可我比她迹要荒唐和无聊!”

“你说错了!靠这种方式生活的女人,是丰富多彩的,只是要面对一系列的**与考验。”冉凝没注意到男伴痛苦的眼神,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但愿她能通过这些考验,从小娃娃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楚云汉没作声。他们走出光灿明亮的大堂,冉凝在一个灯火阑珊处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夜总会那朦胧幽森的暗影,又带着挑战的口吻说:“也许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但我们仍然得对她负责,这』』!是女性话题的意义所在。”

楚云汉仍没接腔,他越发感到自己和邓丽都误入歧途了,因而}分悲伤。同时又想到,身边这个女人确謇是情感高尚的,她能面对一个身处逆境很可能与自己丈夫有染的女孩,而丝毫不减自信。她的确以她的尊贵战胜了那小歌星。

温暖和煦的夜幕已经降临,黑暗中散发着一种幽深的**。出没于路灯之间的长长的人影,脚步声听来似乎很遥远,又好像跟他们有着相同的感受。楚云汉和冉凝对看了一眼,突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又一次夜间的狂欢。”冉凝说,“可它毕竟还是值得,对不对?”楚云汉点点头,一时冲动地伸出手来握紧了她的手,一往情深地看着她。冉凝不由得心花怒放,再一次笑出声来。两个人忽然间都感觉到,一切都似乎变得更加美好和令人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