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入云层。

飞机上只有两个人,我身边的男人驾驶着这架老旧的侦察机,而我是不占空间的存在。

下面就是隆河河谷,今天和那天一样,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离开和相逢都是个好天气,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看上去平静而美好,就像回到家乡,遥远星球上的小王子。

我看到窗外的白云,大朵大朵,厚重起伏。

他说的那天是1944年7月31日,距今天已有61年。

他的死,是法国文学史上的一个传奇。

我想告诉他,直到今天,人们依旧在探索他神秘的死亡,不时有人会声称打捞到飞机残骸什么的,渐渐不了了之。

最后,我依然选择沉默。

我现在可以看到这个侦察机的真身。它的机型和洛克希德P-38型闪电机相似。我这种军事盲会记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因为这事和安东尼·圣艾修伯里有关。当人们关注喜欢的人的时候,会很自然地记住与他有关的细节。记忆会随着喜爱之心扩张或萎缩。

1944年7月31日,就在这里——地中海的上空。安东尼驾驶的侦察机被纳粹德军击中,坠海。

那天我再次偏离了航道,大约一两分钟的时间,你知道,这玩意儿很过瘾。他说,当我体验到飞行带来的喜悦以后,我就无法停止。即使母亲非常不喜欢我从事如此危险的工作,我依然违背了她。我喜欢机械和飞行,是从小就有的爱好。他说。

安东尼·圣艾修伯里,世界上第一代的飞行员,他的飞行技术和他的文字技巧一样高超。他热爱祖国,无惧死亡。然而,就在1944年6月29日,他在执行任务时擅自改变航道,飞越圣拉斐尔,到妹妹嘉布丽尔住的亚盖城堡上空探视,为此,他归营后受到了惩戒处分。

“乡愁”——缠绕在安东尼心里的情意结,当我再次翻开《小王子》时。我被书里浓溢的忧伤所打动。我开始感觉到乐观,因为简单而充满智慧的小王子,他并不快乐,为了他遥远的玫瑰,还有,在地球的沙漠里看星空,星星闪亮耀眼,故乡却始终遥不可及。

我们现在去圣摩里斯村——回到我的童年。他说。

法国南部连绵的海岸线,蔚蓝的闪着光亮的海水,太阳仿佛整个儿融入到大海里。

我感觉,我可以肯定,飞机飞行的高度很低,绝对低于飞行安全标准的6000公尺,如同那日坠海前一样,安东尼仍是想快点看到熟悉的童年王国。他是不愿意长大的,因此,不是我们的小王子不愿意长大,而是安东尼,他不愿意让小王子长大。

当孩提时的无限眼界变得狭隘,当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回心里真实的世界,长大于是成了无可奈何的事,进入成人的世界,正是他对生命最无奈的妥协。

他给母亲的信中曾这样写道——“我不确定告别童年以后的我是否真的活过。”

这个浑身沁满了乡愁的男人,他对童年时光如此眷恋不舍。即使因此曾经被德国的战斗机发现也依然如故。

然后我们看见圣摩里斯城堡。

1900年的6月29日,安东尼出生于法国里昂市。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1944年6月29日,他会违反部队的纪律去看自己的亲人了,那一天是他的生日。安东尼第一次踏足这个城堡,是在他出生后的六周,他在家族的礼拜堂接受洗礼,他的家族一直保持极虔诚的宗教信仰,这对安东尼的成长影响极为深远。

安东尼并不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以及一个妹妹。大姐玛德莲,二姐叫西梦,弟弟是方素华。嘉布丽尔,安东尼的小妹妹,1904年,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尚—圣艾修伯里子爵过世。

城堡卧房的东面,是偌大的花园,花园里的菩提树是安东尼唯一的敌人,他对这些花过敏,因此每到开花季节,他就必须回到室内,安心又不甘心地读书。

相对于城堡的华宅正厅,孩子们更喜欢自在神秘的花园,这里才是他们的王国:菩提树和冷杉木林立的花园里,有柔软的草坪,灿烂的阳光,沐浴在阳光里的鲜花。他们在花园玩躲雨的游戏,最后一个躲雨的人会被封为“爱克林骑士”,这个封号会保留到第二次暴雨来临前。这种儿童的喜悦之心,安东尼曾把它写进《战斗的飞行员》里。长大后他在躲避雷雨时依然想起,根本不曾忘记。

城堡座落在茱拉山麓的普吉峰下,风景如画。而圣修伯里家族只在春、夏和初秋入住圣摩里斯城堡。因此安东尼的回忆多是温暖而柔嫩的颜色。春光柔软的大草坪,开满花的花园。安东尼的二姐西梦曾写了一本回忆录《花园里的五个孩子》。这样的名字,说明无论是安东尼还是他的兄弟姐妹,都对城堡的花园有浓厚的感情。他们因此记忆清晰。

他们在花园里饲养宠物,由性格柔和的大姐玛德莲来照顾。而安东尼最常做的事,是在母亲玛丽的身边画画、读书,听母亲讲家族的历史、先辈光荣的事迹以及圣经上的故事,并且对此百听不厌。

像童话里描写的一样,这座城堡里生活着很多人,有城堡的女主人(严厉而受人尊重的提考德伯爵夫人),神父(公正、学识渊博的蒙特梭),女管家(有爱心而又善良的茱喜),仆人领班(为了爱情多愁善感的西普林),厨子(经常因为来不及上菜怠慢贵宾而被伯爵夫人叱责)和一群忠于伯爵夫人的仆人。

现在小镇圣摩里斯因为安东尼·圣艾修伯里而声名鹊起。镇中的中央广场也因此更名为圣艾修伯里广场,这里和别处法国南部充满风情的小镇一样,随着时代进步而被开发出来,只有房子仍是明显的茱拉山麓建筑,保持着原来的风貌——屋顶非常陡峭,涂成深灰色。这里依然是雪季漫长,积雪很深。季节成为唯一难以被时光动摇的东西。

安东尼的童年时,圣摩里斯仍是个与世隔绝的清幽小镇,交通闭塞,人们习惯了自给自足,几百年来,生活形态一成不变,已经习惯依循城堡天主的教导生活。在如此单纯的气氛里,安东尼即使很小也能感受到贵族世家的优越感和特权制度。而后来,安东尼明白,这里所有的一切终将败亡,他可以听见时代如列车前进时发出的隆隆响声。强大到他甚至不能装作不知,这使他感觉到矛盾和苦恼。

心底对旧日时光的眷恋,对家族荣耀的眷恋,心性里的天真完美和固执,这一切的原因加深了安东尼对童年时代的追忆与怀念,对安东尼来说,长大成人是无可救赎的原罪。

1904年的3月,安东尼三岁多的时候,他的父亲尚—圣艾修伯里子爵在陪夫人玛丽回拉摩探亲时,在普罗旺斯的拉福车站突然中风,等到医生赶来时,已经不治而死。当时的大报中,只有保守的天主教报纸《十字报》报导了这个消息,令人遗憾的是,它并没有提到死者的姓名,而是以方斯科伦布家族的女婿代替。

这无形中透露出一个信息——尚—圣艾修伯里生前并无卓越的成就,他曾经担任部队的军官和家族公司的业务员,是悠闲而有风度的绅士阶级。当世袭制度几乎被摧毁殆尽时,各大家族之间,旧贵族与新兴的工商阶级新贵之间,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而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包容心和团结,他们通常选择用联姻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势力。这种力量强大而顽固,多数人愿意服从,安东尼父母的结合正是属于这种情况。而安东尼自己却是因为拒绝家族指派的婚姻,被视为叛逆者,直到他的作品获得了巨大成功,赢得崇高的声誉以后,才被家族重新接受认可。

尚被派往乡下驻防时受到欢迎,33岁时,他和当地另一贵族之女玛丽结婚,婚后即远离父兄搬离到南部的圣摩里斯生活。因此也可以感觉到他性格里有隐忍坚强的一面。

尚的一生波澜不惊,与妻子玛丽感情深厚,身后留下了五个孩子。人生并不算残缺不全,唯一的遗憾是,他过世得太早,使他的孩子们缺少父爱。三岁就失去父亲的安东尼,在未来成长的道路上缺乏一位有力的引导者,英雄的男性形象。这种心理上的隐疾在成年后反而凸显出来,后来安东尼一度有忧郁症的倾向。

安东尼反省自己的成长历程。一切似乎和父亲没有直接的关联。他在《风沙星辰》里提到巴巴里酋长父亲的死,写道——“是他教我认识死亡,并使我不得不关注他的脸,因为他始终未曾阖眼。”这句话,已足以让人感觉到他内心对父爱的陌生和失落。

然而童年的安东尼并不孤独,他有相爱的兄弟姐妹,关爱他的母亲和长辈,生活得幸福无忧。尤其是他的母亲玛丽——方斯科伦布,她温柔善良,多才多艺,非常地宠爱孩子,愿意倾听安东尼的想法,尽力去满足他。安东尼的一生都对母亲抱有热烈而持久的爱,从来不曾停歇。直到他中年,在死前的前几日,写给母亲的信里,依旧这样要求——“亲吻我,如同我内心深处亲吻你一般。”

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透露出,直到他死的那天,他都非常需要母亲的爱和鼓励。我们可以感觉到安东尼心里一直保持着童稚的渴望。如同他年幼时,喜欢叫醒兄弟姐妹们,让家人欣赏他的作品以及表演。渴望得到家族成员的赞赏,这点成了他创作的动机,后来他的亲友都晓得,为了讨他欢心,即使批评也得小心措辞。

从现存的照片来看,当年的玛丽小姐年轻貌美,风情万种。她的娘家方斯科伦布家族,是书香世家,自18世纪被封为贵族,家族中出了好几位画家、音乐家、作家、艺术品收藏家以及科学家,在埃克斯地区留下了丰富的文化艺术遗产,而她的夫族圣艾修伯里家族则世代尚武。安东尼的允文允武,或许正是因为他继承了父族与母族的双重熏陶。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孩子们回到埃克斯的城堡投奔亲戚,就是先前提到的——提考德伯爵夫人,安东尼一直在女性当家的大宅院里生活,直到他九岁。

安东尼是父亲的长子,自他懂事之时起,家族中人便一再灌输给他一个观念——你将来会成为一家之主。为此安东尼总是尽力想照顾好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员,恪尽自己的责任,他的姐姐西梦回忆自己在1912年时,和安东尼去附近爬山,西梦弄丢了一只表,安东尼执意回去寻找,他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家。因为没有找到表,安东尼很自责,他对自己让姐姐失望深深感到惭愧。

强烈的信念衍生出的强烈责任感伴随了安东尼的一生,促使他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固执形成。

我们看《小王子》,小王子去拜访的那些人:国王、爱慕虚荣的人、酒鬼、商人、点灯的灯夫、地理学家。他们形形色色,外貌、习惯、职业、生活的环境各不相同。然而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这是一群固执的人。

创作《小王子》时,安东尼流亡于美国,人生陷入低潮,而且进退维谷,于是在这本书里,他以回归童年之心,看待曾经有过的执著和烦恼,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智慧,书中这些人,除了人世间代表不同性格的人之外,也是安东尼对自己精神世界的透视和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