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铉从皇宫前脚刚出来，皇帝允许出征的圣旨就已经颁发到了各处。

前线战事紧急，梁铉今夜略作休整，明日就要随大军一同前往岭南。

他从皇宫出去之后直接去了北大营，点清了自己的一队亲兵，又去兵部见了众位随军的参将和副将。

梁铉对岭南地势不熟悉，皇帝任命的众位参将皆是长期镇守南境的将军，梁铉常年在北边驻守，和南边的将军们并不相熟。军营里面不比朝堂，和下属们不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毕竟到了紧要关头谁也不会把命交在一个不熟悉的人的手里。

好在上有皇家威仪，下有军功护身。梁铉的才智很快就得到了各位将军的认可，他来不及回府，当天就宿在了军营里面。

夜幕深深，听着外面的虫鸣声，梁铉在**翻来覆去睡不着，愁得眼冒金星。

良久，终于掀开薄被，在马厩里面随便牵了匹马，夜半入城。

柳萋也睡不着。

青山代替梁铉回府传话，从萧太妃那边出来之后就直接过来听雨阁。柳萋知道梁铉明日就要出征了。

彼时王府中的女眷皆要出城相送，祝祷大军凯旋归来。

所有人都要去，甚至如果愿意，连丹枫这样的掌事女官都可以去，

唯独除了柳萋。

月亮升至正空，清冷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柳萋毫无睡意。

偏房中三个侍女睡得香甜，无人知晓风华绝代的柳姨娘披了一件素纱外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夜晚空气清凉，院子里刚种了没几天的药草尽职尽责地为听雨阁清理着蚊虫。柳萋捡起水舀轻轻浇水，思绪越来越远……

萧太妃动作迅猛，下手又狠，这次事发若是有个万一，她可能连梁铉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突然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衣料和金属相互摩擦。

柳萋立刻将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梁铉翻墙专用墙头。

果然上面出现了一只大手。

大手微微用力，青筋鼓起，一阵翻腾的声音过后，梁铉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刚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院子中的柳萋，不由得吓了一跳。

“小娘这么晚了还不睡？”

柳萋拎着水舀道：“王爷这么晚了还翻墙？”

梁铉穿着轻甲，肩膀和胸口都有柔软却坚韧的金属护着。头发束得很高，鬓边有几丝碎发，应当是骑马回城的时候被晚风吹的。

一身劲装，眉目如电，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与他父亲终究只是求了个形似。内里却完全相反。

梁铉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走到柳萋身边，丛她的手里拿走水舀，接替了她浇水的工作。

清水在水桶中被舀出来，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两个人彼此沉默，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一炷香后，院子里所有的植物都被重新浇了水。梁铉放下空空如也的水桶，终于走到了柳萋面前。

“我明天就走了，小娘可还有话要和我说？”

柳萋轻轻微笑，连微风都变得柔和。

“王爷此行要小心谨慎，妾给你的那个荷包记得带在身上。”

梁铉拍了拍胸口的暗兜，说道：“贴身放着呢，一定细心保管，绝对不会让人偷了去。”

柳萋微微摇头：“南边蛇虫甚多，那荷包可以驱逐蚊虫，王爷可以将其放在营帐内挂着。至少夜间得以安睡，不必为虫蚊烦心。”

梁铉点头：“你说的，我照做便是了。”

柳萋安静了一下，轻声询问：“王爷……还有何事要说？”

梁铉想说得太多了，突然一下被打开了话匣子，顿时有些收敛不住。

“若是家中有事，你切记明哲保身，不要跟太妃对着干。也千万别让自己受委屈，小事可以去找妙君，我和她叮嘱过，日常琐碎的事情她不会拒绝。”

“那三个侍女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丹枫多少会些拳脚，你和她们朝夕相处这么久，自然知道她们十分可靠。若是……若是有什么变故，可以去兵部找一个叫陆越的参将，跟他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他就算是拼到朝阳殿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城东门出，往东三里有一处别院叫做捶花府，那是皇后娘娘的私宅，那里的人都认识丹枫，你带着她可以躲进去，皇上皇后都会为你撑腰……”

梁铉还想再说，柳萋突然捂嘴轻笑。

“王爷怕是忘了，妾只是王府中的一个侍妾，哪里能够走出听雨阁的院门，走出威严煊赫的亲王府，还去兵部、去皇家别院求助，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可能的。”梁铉望着柳萋的眸子异常地明亮，“我知道的，你能做到。”

“我知道你若想要平安，别说是萧太妃，就算是皇兄想要对你做什么，你也能全身而退。我说这些，给你安排了这么多退路……是怕你不退，怕你以身犯险，怕你……不等我回来。”

柳萋的目光闪了闪：“妾……本就没有理由等着王爷回来。”

她是他父王的侍妾，是他的庶母。

她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说等着梁铉回来？

大长公主府的事情至今没有着落，她豁出去这条命也要知道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凶手来自皇宫，牵扯到了太后，皇上皇后究竟知不知道？梁铉有没有参与其中？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摆在这里，横在两个人中间，成为了她不能跟他坦诚以待的罪魁祸首。

“柳萋。”梁铉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目光灼灼，声音低沉，“你等我回来。”

他像是在命令，也像是在祈求。

柳萋对上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了一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再次摸一摸他的眉眼。

就在即将触碰到对方皮肤的前一秒，梁铉猛地侧开了头，躲避柳萋的触碰。

两个人心底皆是一片惊惧。

柳萋讪讪地收回手，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坠痛。

梁铉将她破碎难过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里，心里万分的不舍。他是真的害怕，害怕自己一旦被她触碰到就走不了了。

十万大军整兵待发，至少此时此刻绝对不是讲究儿女私情的时候。

“天色不早了，王爷该走了。”

柳萋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疏离。

梁铉张了张嘴，最终是没有将心里话说出口。只能轻轻点头，翻墙而出。

柳萋望着那挺拔的身影在围墙之上消失，低头沉默，一滴清泪缓缓落下。

不动声色地擦干，她转身回去卧房。

梁铉刚刚说的没错，她是没想着护着自己，她确实要去以身犯险。在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疯了！

时机不等人，她压抑了整整两年，她受够了！再拖下去，天下谁还记得先帝曾有一位惊才绝艳的皇姐，谁还记得她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的雄才伟略！她勘察舞弊百姓谋求生机，她肃清政治为朝堂摒除酷吏。

如今所有人站在她的尸体上吸血，拿她的血汗去充实自己的功绩，她确连一个名字都不能留下。何其讽刺！

往事一幕幕，尽数刮过柳萋的心头，搅得她彻夜难眠，一夜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