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以养自己想养的畜生吗?”
楚言枝抱起了茶壶。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斗兽场的中央,看小公主蹲下了身。
她淡青色镶白兔绒的衣摆触地,被它脏污不堪的手指勾住了。而她的茶壶对向它的脸,缓缓地,再次倾倒水流。
那令人畏惧的低贱野畜依然是伏跪于地的姿势,只是身体比前一次抖得更厉害,无比贪恋地汲取着水流,样子乖顺,半点不见方才的疯劲儿。它的指尖揪着小公主的衣摆不放,像狗崽无意识地扒着主人的衣角。
红裳紧张地看着,直到茶壶里的水倒完,它伏着脑袋开始舔.弄地上的残水与半化不化的雪,才松了口气,拿过楚言枝怀里的茶壶,要扶她起身:“殿下,咱们走吧。”
楚言枝被她拉起,衣摆跟着上扬,却被蓦地拽紧。
她垂眸看,它抬起仍在流血的额头,眼神温软地望着她,“呜”了一声,轻轻拱蹭着铁笼。
楚言枝松开红裳的袖子,微微俯下身,向它的脑袋伸出手。
红裳却立刻将她的手握住,急声道:“殿下,它是狼,能把你的骨头咬碎!”
红裳的手很冰,冰得楚言枝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想起范悉跛着的右脚。
她轻声问:“他为什么要咬我?我并没有欺负他。”
红裳不知道该怎么跟如此天真年幼的小公主解释,只能道:“如果他不会咬人,犯不着把它关到这么大的笼子里。”
楚言枝沉默着看向攥住自己衣摆的那两根手指。
如果他能像黄豆那样乖乖不咬人,便不会挨打了吧?
但范悉就是活该,谁要他非要杀他母狼的。
楚言枝想不通这些,索性不想。她别过脸,揪着氅衣,想把自己的衣摆从他的指尖抽出来,温声道:“你乖一点吧,不然会死的。”
见她力气小,挣了几下没挣出来,红裳拎着她的氅衣往上用力抬了两抬,那两根还受腕部铁锁束缚的手指即刻被甩开了。
衣摆处的兔绒被扯下许多,血混着泥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兔绒沾在那两根无措的手指上。
红裳揽着楚言枝的肩膀,扭过她的身子,擎着伞快步往外走。
“呜——!”
她们刚转身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声悲鸣,铁链和铁笼的晃动声又响起了。
楚言枝心一抖,揪紧红裳的袖子,红裳步子更快了。
她们走得越急,他嗷喊得越激烈,令人心惊肉跳的“砰砰”撞笼声不断回**在这个冰冷的雪夜里。
手持铁锹的小太监们纷纷靠近铁笼,铁锹上的尖钩映着寒光。
楚言枝没忍住,停了脚步。
红裳蹙眉:“殿下!”
楚言枝被她推着,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雀替上挂着的宫灯险些被风吹落,守廊的太监们连忙踮脚伸手去扶。风雪灌进他们的衣襟袖摆,冷得他们忍不住打摆子。
坐在廊下的楚姝却依然闲适惬意,她身前身后摆了三四扇玉石螭龙纹的屏风,宫人们恭肃地围靠着,身旁炭盆火炉俱全,她手里还摆弄着一盏温热的茶。
楚言枝一脚一雪坑地走进来,刮落到脸上的雪碴子融化成几粒水珠,挂在她的脸上。她立在廊前任由红裳为自己解下披风抖雪,抖完再披上系好。
这一路她没有回头,两耳却充斥着他弄出的动静。
她侧身迷茫地往那个方向看去,低低地问:“他要是一直这样,会死的吧。”
余仁笑道:“这可怨不得我们这些坏人手狠,您自己瞧瞧,哪是我们要弄死它?分明是它自己不想活。这种事咱上林苑可见过太多了,今年光不服驯化死在笼子里的野兽就有三四十头呢。”
“他刚刚喝水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不给喂水吗?”楚言枝问。
“也就小殿下会对畜生有这样好的耐心,咱都是直接泼过去,它能喝到多少算多少,谁叫它不服管呢?人一靠近就又咬又抓,水壶放进去全被打翻……”余仁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下,“但这畜生好像对小殿下格外温驯,怕不是认了主吧?”
楚姝觉得有些热,正抬手松着狐裘的系带,听到这话,挑眉瞥向楚言枝:“认主?”
余仁点头,望着斗兽场的方向,咂舌道:“听听,得多疼,真撞到天亮恐怕头骨都能裂了。可刚刚小殿下在的时候,它就乖得跟条狗似的。”
楚姝揉了揉太阳穴:“不管它了,学不会听话,活该死路一条。”
她放下了茶盏,宫婢们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去了。
红裳拍拍楚言枝的肩膀,催促她跟上。时间经不住耽搁,也怕把三殿下等恼了。
楚言枝闭了闭眼,不再想余仁的话,也不去听那惨烈的声音,往前挪动步子。
这一来一去,鞋上又沾了不少雪,雪水渗进鞋底,冰得她脚掌快没了知觉。
游廊深长,宫灯摇晃,地上人影幢幢。
楚言枝走着走着,走不动了。
她脑海里蹦出个荒唐的想法。荒唐,但越来越笃定。
她停下了脚步,启口时,心跳声几乎要掩盖过话音:“……我想养他。”
红裳惊得停下,游廊上的太监们面面相觑,宫婢们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就连走在最前面的楚姝,也顿下了步子。
红裳焦急道:“殿下莫要开玩笑……”
“他只是个畜生,我不可以养自己想养的畜生吗?”楚言枝眼睫微垂,声音低下去,“……我也是公主。”
宫规甚至不禁止太监宫女们养猫逗鸟,施婕妤宫里一个叫桃月的宫婢就养了一只叫月饼的狸花猫。
至于猛禽,听江贵人说,先帝爷爷喜欢养大象,住在西南地的蜀王叔爱养食铁兽,他儿子还爱养豹子。那豹子咬伤了人,蜀王世子却只担心豹子的牙口有没有受损。这些可比“狼”难养多了。
反正她待在重华宫没人管,只要不违反宫规,为什么不可以养呢?
楚姝只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了。
楚言枝的眼睛盯向能决定上林苑野兽去处的余仁。
她是公主,他是奴才,他该听她的话的。
但余仁掠过了她的目光,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楚姝。
太监们收回目光,挂宫灯的挂宫灯,宫婢们收敛了脸上的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雪没停,身后的嗷喊声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除了红裳在旁边柔声细语地哄着她,楚言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缓缓低下头,揪紧了袖摆,但仍迈不开脚步。
她确实妄想了……连给娘亲请御医都做不到,竟还想带一头“狼”回家。
楚言枝不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眼眶发热,一眨不眨地盯着鞋尖上精致却根茎羸弱的花骨朵,一直到模糊的视线重新渐渐变得清晰,她吸了吸鼻子,听红裳的话,顺着游廊的道往前走。
她不是三姐姐,也不可能是三姐姐,所以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