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睫毛沾了水珠。
小太监端着茶盘回来了。
守廊太监给她倒了一杯,茶气氤氲,微微有些烫。
楚言枝两手捧过枣木制的茶盏,啜饮一口。
笼中正舔血的他,停下了动作,歪头看向她。
楚言枝又喝一口。
“呜——”
他靠近她这一面的铁栏,仰头盯着她手里的杯子。纷纷大雪落到他的脸上,他探出舌尖卷去唇角那粒雪花,舌尖一点鲜红的血沾落在了唇畔。
楚言枝放下茶盏,想了想,还是踮脚拎起了茶盘上的那只粗陶侧提茶壶。
茶壶有些重,她得两只手搂在怀里。
守廊太监看出她的意图,皱眉道:“殿下莫要多管这畜生,当心被它所伤。渴了饿了,自有人管它。”
楚言枝感受着掌心粗糙微烫的壶身,眼睛看着那怪物勉强攀握住铁栏的几根细长手指,轻声道:“有这样一只笼子在,他伤不到我的。”
她屏息朝他走近。
守廊太监朝那几个手持铁锹的小太监使了眼色,小太监们都朝这边围拢过来。虽有铁笼在,还是要以防万一。
人群微有**,都想看这胆大得令人意外的小公主究竟要做什么。
楚言枝在离铁笼半寸的位置停下,垂眸看那个脏污的野畜。
他仍盯着她瞧。
那眼睛太干净、太黑白分明,她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让楚言枝觉得不舒服。
她想起曾经被自己不小心捂死的小麻雀,它还会动的时候,她透过指缝往里看,那双眼也是这么干净透亮。
风雪横亘在她与铁笼之间,偶有雪花扑落到白兔绒兜帽上。
楚言枝的脸被冻得发僵,温软的白气随口鼻间的吐息缭绕而出,她轻声道:“喂你这一壶茶水,就当作我谢过你了。”
她一手持壶柄,一手托壶底,只将细长的壶嘴,对向伏跪于笼的他。
温水汩汩流出,孱弱的水汽与月光混在一起浇在雪上,雪面化出一个清浅的坑。
他本能地用手抓水,水流到灰蒙蒙的爪上,悉数流尽。他立刻往铁栏上贴来,想去抓壶嘴,奈何四肢皆被锁链紧缚,即便全身奋力向前,也够不到分毫。
楚言枝垂下微颤的眸,放低了茶壶的高度。
他用力仰高纤弱的脖颈,颈线绷直,灯光与雪光之下,那铁铐留下的红痕格外刺目。
水流打在他的额头,顺着稚嫩的眉眼流下,混合血污与泥垢淌入他的唇角、滴挂到他的下颌,延伸至咽动的脖颈。
于人而言这是何等屈辱的姿态,他却浑无所觉,始终努力张唇接饮。那双因水珠溅动而眨个不停的眼睛,也湿漉漉地盯着她瞧,越眨,竟越显得温软。
“呜呜——”他不断舔润着干裂的唇,殷切地从喉尖挤出催促的声音。
但一壶水很快倾尽了,楚言枝收回了探入铁笼的壶嘴。
铁笼里的他还保持着仰跪的姿态,湿润的唇微张着,露出里面嫣红的舌与雪白的牙尖。
他睫毛沾了水珠,眼睛迷蒙半睁,不像狼。
像一只求喂的狗崽,目光所及,只有他会无条件信赖的主人。
楚言枝静立片刻,转身把茶壶放回茶盘上,对守廊太监道:“公公,送我回去吧。”
守廊太监眉头松开,挥手让围拢的小太监们散开些,弯腰护她往回走,嘴里念叨着:“殿下身份尊贵,以后切不可这样了……”
楚言枝正要点头,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一声“砰”,众人都低呼着往后急退。
楚言枝回头看,铁笼在剧烈摇晃着,笼中的野畜竟发疯了般挣着锁链,甚至用头去撞笼壁。
“他怎么了?”
“殿下别担心,快随奴才出去。”
守廊太监立刻将她护到身后,快速往游廊那边小步移动着。
一直在场上候着的那几个小太监即刻挥退人群,拿细长的铁锹伸进铁笼里,捶打那不安分的野畜。
野畜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它不停扭动着,既想冲破牢笼又想躲避捶打,嗓子里不断发出嘶哑的低吼。
雪光之下,寒芒毕现,楚言枝这才发现原来铁锹那端裹满了细小的尖钩,往野畜的皮肉上一锤一拉,立刻能刮出一道深深的血沟。
它避无可避,一开始还挣扎得激烈,没几下便整个缩到了角落里,只能勉强拿锁链去挡。
毕竟它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与猛虎的激战,如何招架得住这般捶打。
楚言枝在惶杂的人影里回望,隔着铁笼,恰与他对视。
仍是那双清亮到让人心里发寒的眼睛,怒气滚滚,恨意滔滔,却在看到她回头的一瞬间,莫名变得柔和许多,还包含着不该有的期盼。
它再度艰难起身,朝她的方向爬过来。
铁锹锤得更猛更密了。
楚言枝不由得停下步子,雪刮在她的睫毛上,迷了她的视线。她拉住守廊太监的衣袖,声音微抖:“别打他了,他根本出不来!”
“它出不来,那把你送进去呗。”
少女娇俏矜傲的声音从游廊的方向渺渺传来,四散的人们连忙扭头去看,还未看清那声音主人的面容,便都齐刷刷跪下,高呼殿下。
场上霎时一片寂静,唯余北风呼啸,人声回**。铁笼颤动,笼中野畜还在闷闷地喘着粗气。
楚言枝亦福身行礼。
楚姝从游廊那边走来,两个宫女在前面引灯,一个宫女在旁撑伞,身侧还有几人陪侍,红裳缀在末尾。
茫茫大雪之中,红裳远远没人给小殿下撑伞,急得想过来,又不好动作。
楚姝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斗篷,遥遥望向铁笼,话对楚言枝道:“收收你那没用的慈悲心吧。连自己的亲娘都救不了,还想救一个畜生?”
没有油纸伞的遮蔽,楚言枝冷得肩膀发颤,咬了咬牙关,哽声道:“枝枝确实没用,但枝枝想尽力而为。”
她没什么见识,胆子也小,但不论是冒险跟出宫向三姐姐求情,还是靠近铁笼给它喂水,她都是怕也要做的。
簌簌风声难掩铁笼里低闷急促的喘息声,楚言枝抬起眼睛看向楚姝。
灯火幽微,楚姝顿了一下,略微撇开视线,语调依然矜傲:“不论是畜生还是人,要想不被打骂,就得乖乖听话。这道理你娘没教给你吗?”
乖乖听话……
楚言枝掐得手指上留了一排月牙印子。她能感觉到三姐姐话里有话。
她今日出来已是违反了宫规,冒险求她更是不守规矩。现在还擅自靠近笼子看野兽,确实跟乖乖听话一点沾不上边。
娘亲和年嬷嬷也常教导她要懂事听话。譬如糖两三天吃一颗就够了,门一个月出一次就行了,不论见到哪个贵人,都要会行礼、会喊人。
她从前确实不怎么爱听话,想天天吃糖、天天出门,但如今她很听话了,糖都攒下来留着没吃,已经攒够一小盒了。除今日外她没乱出过门,每次江贵人和施婕妤、莫美人来,她都会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礼,给她们请安。
今天是例外,江贵人教她的例外。江贵人说,她该懂点事了。
她懂得的。身边没有人能救娘亲,除了三公主殿下,因为三公主殿下是陛下最喜爱的女儿,什么都有,什么都敢做,不需要那么听话。
楚言枝回望一眼笼子。一个畜生要想少吃点苦,就得乖乖听话。像黄豆那样,乖巧无害,才能讨主人的喜爱。
可她并不明白为何他前一刻还温驯地跪着喝水,下一刻就发了疯般开始撞笼。
是水没喝够吗?那再给他喂一次,他是不是就能乖下来了?
不论如何……总强过就这么被打死吧。
楚言枝抿了抿唇,对还跪在地上的守廊太监道:“公公,再给我端壶热茶来吧。”
守廊太监等了几息,没听见面前的三公主有别的话,便连忙爬起身,将伞重新撑起递交给身后的太监,应声退下了。
楚姝让人都起来,红裳忙上前,接过那太监手里的伞,拂落楚言枝肩上、兜帽上的雪花,还哈着气给她搓手。
最懂体贴的余仁亲自端来了一把玫瑰椅,命人捧来白云铜炭盆,放到了廊上。楚姝有心看热闹,顺势坐了过去,细呷着一盏万春银叶茶。
没过一会儿,守廊太监端着侧提壶过来了,楚言枝领着红裳再度往那铁笼走去。
她步子迈得小,红裳也迈得迟钝,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道:“刚才听说您在后头,三殿下来了兴致,说要亲自过来看看您要作什么。宣王殿下还候在马车里。殿下,其实三殿下说得不无道理,咱们哪里管得着一个怪物的死活呢……天这么晚,美人一定等急了。”
楚言枝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她想到母亲,也有些埋怨自己在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
她不必过来看他,更不必给他喂水的。像三姐姐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把他当作一个低贱的畜生就可以了。他的生死……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但楚言枝还是再次站在了铁笼前。
在她走近的过程里,它渐渐平静了下来,伏在地上的同时,还对她殷殷地眨着眼睛,指尖用力地往前伸着,勉强探出铁栏,停留在她织棉大氅的衣摆前。
他的指尖很脏,有血有泥。
而这是风再往前吹一吹,就能触碰到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