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是猎物,殿下是他的殿下。
狼奴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楚言枝, 直到看着她走进翠云馆,里面的灯亮起又在半个时辰后熄灭,才被从中殿出来的年嬷嬷拉着回了东殿。
洗完澡, 狼奴躺到**,被子暖融融的, 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他一会儿看几上点的油灯,一会儿看窗上贴的镂空窗花, 耳畔隐约能听见外面的烟火声,仍是睡不着。
他没有一天能够好好地睡着。在重华宫是这样,在北镇抚司和定国公府也是这样。每到夜晚,他就格外想念殿下。
狼奴从**坐起, 把木偶抱在怀里, 推门望向院子。
东殿的院子很大,两畦菜地旁放着当初关他用的大铁笼,一圈矮篱笆旁是一条铺了石子的小路, 小路另一边是水井和晒筐、晒架。夜已经深了,东殿主屋那时不时传来说话声, 右耳房的灯都熄着。
风贴着棉帘子吹过来,屋里的油灯晃了一下,狼奴地上的影扭曲了一瞬。他突然有了个念头。
去见殿下, 偷偷地,瞒着所有人,包括殿下。
这个念头让狼奴心跳陡然加快,他迈出一步, 在盈身寒风中仰头望向月亮。殿下睡着以后, 不会怪罪他离她离得太近, 也不会把他的手扒开, 更不会那么疏远他,疏远得让他难过。
狼奴把木偶身上的衣服脱下塞回枕头里藏着,然后把包袱放到被窝里,吹灭了床头的灯。兴许是因为紧张,他脸和手心都在发烫,指尖却是凉的。
他搂紧木偶走到庑廊底下,主屋那突然爆出一声笑,有人窸窸窣窣起身,说要去趟茅房。
狼奴停住步子,躲到柱子后面,除却风声和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就只能听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他夜视能力好,出来的小太监看不到他,他却能清晰地看到小太监哆哆嗦嗦拢袖子的身影。一直等他进了茅房,狼奴快了脚步,走过庑廊出了东殿的门。
各殿门前都点了红绸纱的宫灯,天际仍会偶尔炸亮烟花,狼奴一路跑到西殿,在朱红的殿门前停下了。
西殿院内靠墙的位置种了一排金镶玉竹,竹影打在墙面,疏疏如画,狼奴盯了一会儿,攀上墙壁,轻轻跃进了院内。
他先躲在竹丛里看了一会儿,翠云馆的门紧闭着,檐下悬了两盏灯,两边厢房漆黑一片。
殿下睡觉的小窝不像耳房,外面只挂一层棉帘,平时门上不落锁,这门应该是从里面拴住了,红裳就睡在隔帘、隔屏风的外间。
他该怎么进去?
狼奴走到门前,试探着推了推门,两扇红楠木门之间露出了一道半指宽的缝。月光泄进去,狼奴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落了进去,像一条游蛇无声没入其中。
难抑的兴奋掩过紧张,狼奴歪歪头,看自己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想起自己还是一头小狼的时候,夜间狩猎便经常这样。
趁猎物睡着,悄悄地从背后靠近,咬住它的脖子,和同伴一起在月光下吃掉它。
但殿下不是猎物,殿下是他的殿下。他只想殿下陪一陪自己,哪怕不说话。
狼奴摸了摸小木偶的头,手指捏在那块鱼鳔胶的粘合处,摘下了木偶断裂的胳膊,伸进那道细细的门缝之中,用着巧劲儿挪动木栓。
木栓很紧,磨蹭之下会发出细微的声响,但狼奴有足够的耐心。
他看着门缝之中自己那道影子逐渐拉长,偶尔会听见屋里红裳翻身的动静。木栓终于移到右侧时,狼奴用木偶那截胳膊轻轻抵着不让它落下,另一只手则缓缓推开了门。
此刻心跳声已经盖过了这世间所有动静,狼奴把门关上,把木栓重新放好。
地上已看不见他的影子了,屏风后挂了一盏提灯,是红裳为方便夜里起来随时看望殿下而放置的。提灯的光线模模糊糊,狼奴知道红裳觉浅,步子比先前更轻了。
空气中流动着殿下的气息,似一股暖流把他完全包裹住,狼奴拨开一层纱帘,走到殿下睡着的内室之中。
炕桌上有一盏只剩一点余温的油灯,油灯旁有只小针线筐,框下叠着一件衣裳。
狼奴猜到那是什么,咬着木偶拿开针线筐,伸出要把它拿起来。
可指尖还没碰上,狼奴又收回了手。他期待这是,又好怕不是。
狼奴把针线筐放到炕座上,两手捧起衣裳,用脸贴了贴。
熟悉的感觉涌入肺腑,狼奴不知为何鼻尖发了酸。他小心翼翼地把这衣服展开,往自己身上比对了一下。
来的时候他没披衣服,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里衣。他把木偶也放下,在这四周危险的安静之中,套上了袖子。
好暖和,好暖和。
狼奴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差点没控制住要呜出来了。他欢喜地把衣角整平,只是肩线和腋线处有些紧,他动作不敢放肆。
右边袖子比左边袖子短一点,殿下定是想到他练武的时候总要挥右手,所以特意这样做的。
狼奴心里暖洋洋的,他也不管小木偶了,听到后面有动静,盯着屏风后的红裳扯了扯被子后又继续睡了,才悄步走向最里面的架子床。
殿下睡的床帐香香的,狼奴不认得这是什么香味,温和轻飘,像花像月亮还像太阳。他用微凉的指尖拨开帘帐,终于在夜色中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殿下。
殿下睡得很安稳,细长的眉舒展,卷翘浓长的睫毛每一道弧度都像弯到了他的心尖上,白腻的鼻下是湿泽红润的唇。
狼奴贪恋地看着她,将帐子放到了自己身后,漏窗外的光也渗不进来,好似这天地间只有他与殿下了。
狼奴蹲跪下来,手触上她身上盖着的薄被,又看向她搭在枕头上的胳膊。
他好喜欢殿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想和殿下挨靠着入眠,每时每刻都不分开的那种喜欢。
狼奴把脸贴上她的被子,透过被子,似乎能感知到她平稳轻快的心跳,还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
困意在此刻久违地拢上来,但狼奴不敢睡,也舍不得睡。
他拉住殿下的手,努力克制着喜欢,没敢太用力。再留下印子,红裳问起来殿下恐怕会起疑心。
他把殿下的掌心移向自己的肚子,触上的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暖起来,他惬意地枕上殿下的锦被,忍不住于这万籁俱寂的时刻,轻轻唤了句:“殿下……”
殿、下。狼奴的殿下。
楚言枝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狼奴警觉地抬头望向她仍闭着的眼睛,却没舍得松手。这一刻他竟有些希望殿下能够一睁眼就看到自己。
他忍不住期待,期待殿下能同样喜欢他,同样想和他永远不分开。
但楚言枝只是蹙了蹙眉就嘤咛着什么侧身朝外,枕着胳膊继续睡了。
狼奴跪在床下,看着殿下无意识间贴近自己,她的呼吸与他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狼奴不敢动,却没忍住将脸离她蹭得近了一点,抓着她的手更用力地揉自己的肚子。
这架子床不大,帐子一垂落,便显得这像一个小山洞,而他和殿下在同一个山洞里。
他甚至想抱住殿下,把脸贴上她的脸,互相依偎着入眠。他明白不可以。他可以在同一个窝里守着殿下,却绝不能和殿下同窝而眠,否则殿下有了小娃娃,事情瞒不住,他就再也不能靠近殿下了。
明知不能,狼奴又很想和殿下有小娃娃。许是因为不理解夫妻间有小娃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实在太好奇。意味着可以永远在一起吗?像辛鞍说的那样,公主和驸马,永远在一起。
且年嬷嬷和红裳她们越不许他做什么,他就越想做什么。除了殿下的话,他谁的话都不想听。
不过比起有小娃娃,狼奴更想像红裳那样陪着殿下,或者是年嬷嬷那样。殿下总会抱住她们,还埋到她们怀里。狼奴既想抱住殿下,又想殿下抱住自己。他发觉自己无比贪心,只要是能和殿下亲近,他便什么都想要。
狼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时,外面的花炮声已经完全停歇了。红裳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再不走他很有可能被发现。一旦被发现,被谁骂无所谓,狼奴怕自己会被关进笼子,再也不许出来,再也不许见殿下。
他最后轻轻揉了下殿下的手背,确保没有留下印子后,悄悄给殿下放回了被子里。殿下睡得极熟,又极不安分,他给放回去,她又给抽出来。
狼奴趴在她面前,也不怕她会听见,弯着眼睛轻声道:“殿下,奴喜欢殿下……好喜欢殿下。”
殿下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狼奴不舍地把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重新叠好放回去,又咬起小木偶,轻手轻脚出门,用木偶胳膊继续小心地把门栓上去。
等他跃出西殿,快步走到东殿时,竟已有小太监起来点灯烧火了。狼奴屏息走进庑廊,摸黑往耳房走,却在踩上石子路的时候迎面与站在主屋门口提灯伸懒腰的小福子撞见了。
小福子揉揉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看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狼奴,扬下巴问他:“你怎么起这么早?”
狼奴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会撒谎人了,所以不抬眼睛看他,只有模有样地卷着袖子答道:“习武。”
小福子倚着门槛。接了小太监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大口,感觉身上热乎多了:“大过年的,好好歇歇嘛,至少等天亮了再起来练啊。怎么不穿多点衣服?”
狼奴点头:“知道了,我去穿。”
他提步走进耳房,关上了门。
小福子摇头:“呆孩子。小安子,给他送壶热茶进去吧。”
院子里泛起白霜的时候,年嬷嬷从碧霞阁那过来了,她利落地指挥人扫洒劈柴,自己则和面起锅做饭。
狼奴听见动静了,只是想到自己夜里去见殿下的事,心里又满足又惆怅,困劲儿便袭了上来,没支撑自己起身去帮忙,睡了过去。
等到天大亮,嬷嬷把奴才们的饭做完了,看四五个小太监围桌喝粥,便一边给过来打水的红裳和、疏萤灌水,一边朝耳房这边喊:“奴奴,起来吃饭了!听小福子说你早起来习武了,肯定饿了吧?”
年嬷嬷越喊,狼奴越心虚。明明房里没有别人,他还是脸红了,磨磨蹭蹭地把衣服穿好后出来了。
年嬷嬷端碗盛粥,给他挑了个肉包子递去:“下回别那么早起,天冷,冻坏了怎么办。”
虽然她也晓得这孩子耐冻,但就是看不得他受冻。
狼奴点头不吭声,过了会儿才问:“……殿下醒了吗?”
“没呢,殿下人小觉多,约莫还要半个时辰才起。怎么,你又想殿下啦?”
狼奴确实又想殿下了。不过他不敢说,越说越不敢抬头。他也怨自己,明明已经陪殿下一夜了,怎么还要想她?
好像也怨不得殿下待他不亲近,他太黏她了,重华宫里没有一个人会这么黏她。殿下自己也不会黏别人。
“那一会儿嬷嬷带你去碧霞阁服侍殿下和美人。来,多吃点。”
早饭才吃到一半,小太监突然通报说外头来了人,是钱公公遣人送了一副腰牌和别的零碎东西,说他今天就要出发去南直隶办差了,恐怕几个月都回不来。期间要是重华宫有什么事,可以用这只腰牌出行,也可以拿着去东厂或去司礼监找汪公公。
年嬷嬷接了腰牌,千恩万谢后赶忙先去了碧霞阁,狼奴也跟了上来,只是里面还没收拾好,他得在外面等着。
两三刻钟后,姚美人已从**起来,坐到了炕座上,楚言枝这时也从翠云馆来了,她今天穿了大红撒花遍地金的裙子,眉心还点了一只红花钿,跑跑跳跳着过来,便像一团活泼的小火焰。
瞧见守在外面的狼奴,楚言枝招了下手:“进来吧。”
狼奴羞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她,挤在红裳前面跟着进了碧霞阁。
“殿下……”狼奴试探着牵住楚言枝的袖子,没看到她手背上留有什么印记后,才问她,“殿下睡得好吗?”
楚言枝坐到了另一边炕座上,看姚美人簪发。自能下床走动了,姚美人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不用涂口脂唇就红得像三月桃花。楚言枝喜欢看这样的娘亲。
她随口道:“好啊,娘亲睡得好吗?”
姚美人点头,回头嗔她一眼:“听红裳说你夜里又没好好盖被子,往后要是睡觉再不老实,就回来和娘亲一同睡吧。”
楚言枝却捧着脸笑道:“好呀。”
狼奴眼皮一抖,紧张地攥紧楚言枝的袖子:“不可以……”
楚言枝奇怪地看他:“为什么不可以?”
姚美人在她眉心点了一下:“狼奴都知道你大了,不好和娘亲一起睡了呢。枝枝懂不懂得羞?”
楚言枝皱皱鼻子:“就想和娘亲睡嘛,狼奴才不懂。”
话一出口,楚言枝立时有些后悔,她好像说错话了。她先抬眼看姚美人,姚美人正细看着年嬷嬷递过来的腰牌,似乎并未注意她方才说了什么。
楚言枝转而看向狼奴,却发现狼奴正红着脸,两只手拧着她的袖子编花似的转着,都把她的袖子弄皱了。
楚言枝手不动了,垂眸状似无意地问:“你难过了?”
她说狼奴不懂自己想和娘亲一起睡的心思,恐怕是让他想起自己被猎者提在眼前杀死的母狼了。
狼奴听见她问话,眼睛眨得更厉害了。明明能感觉到殿下并不知道他夜里悄悄去看她的事,也不知道他说那句“不可以”,本意是不想殿下和美人睡一起后自己不能再在夜里偷偷去看她,但不知为何,狼奴就是心虚得脸上快着起火来了。
殿下说他不懂羞,他好像确实不怎么懂羞,夜里趁她睡着了去看她,还拿着她的手揉自己肚子……
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一天才将将开始,他就已经期待天能快点再黑下来,自己再去单独陪着殿下了。
楚言枝见他还低头不说话,也开始拧手里的帕子。她纠结了一会儿,却只是道:“别难过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自己应该道歉才对,可是,他只是小奴隶,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无需道歉啊。
楚言枝不管他能不能听得进去了,接过红裳端来的粥舀了一口细细吹着。
狼奴拿木偶冰凉的身子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殷切地扯了扯楚言枝的袖角:“奴没有难过,殿下,奴以后,以后会知羞的。”
楚言枝一时没体会到他这话时什么意思,忽然听见姚美人惊声问了句:“去南直隶办灾情的外差?南直隶什么灾情?”
年嬷嬷回忆道:“还真没听钱公公他们细说,那天在北镇抚司,奴婢隐约听到钱公公宣的旨还有辛指挥使的话,好像说是牵涉数十万灾民。哎,咱们久居深宫,外头的消息,真是一点听不见。”
姚美人觉得不对劲。数十万灾民,皇上同时派去了东厂和锦衣卫,这是大灾情……
苏州府隶属南直隶,不知姚家会不会受牵连。想来也难以不受牵连,每次有灾情,苦的都是最底下的百姓,她父亲只是典吏之职,是百姓的父母官,这般灾情之下,绝不会独善其身。
姚美人立刻唤小福子进来:“去挑几样东西给钱公公送去,再好好打听打听,南直隶到底发生了何事,若有必要,若有必要……请他关注关注苏州府的灾情,苏州府是南直隶富庶之地,年年缴税都占南直隶大头……快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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