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子学武功。
冷风从门缝里呼呼地灌进来, 窗外月光未消,睡在南房的锦衣卫校尉们已经开始收拾去校场整队了,铿铿锵锵动静不停。狼奴彻夜未眠, 闻声警觉地拿起衣服披上,等了一会儿, 察觉人一个个都走了,他才抱着小木偶起身, 开了门。
床头桌上的油灯已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弦月悬在天际,寒霜遍地。还有零星几个人边披衣服边往后面赶,狼奴快步追上去, 到了校场上。
南房是三大排黑瓦房, 里面都是大通炕,睡有百来人。这些人都是锦衣卫十四所之首甲所的精锐,直接听命于指挥使。他们夜里宿在北镇抚司, 收到任务即刻去办,若无任务便操练一天, 或去其他卫所督工。校场就在南房之后,宽六十丈余,上面种植了耐踩踏的早熟禾, 如今深冬,都已成了枯黄色。
狼奴四面环顾,没看见昨天见过的吉鸿和赖志诚,只看到看台上有两个穿过肩式飞鱼服的高个男子在左右巡视。
校场上人已全部来齐, 乌压压一片, 那两人吆喝几句, 做了几个手势, 底下便声震云天地操练起来。狼奴歪歪头,想了一会儿,一步步往看台走去。守卫之中已有不少人认得他了,知道他虽看起来小小一个,实则性如凶兽,光腕劲儿就能拧断人的胳膊。辛指挥使虽对他态度一般,但到底是留了下来,他们这些人也不敢上来故意阻拦。
看台上的是正副镇抚使董珏、杜颂二人。董珏长了一双细长眼,鹰钩鼻,留有两撮短胡须的嘴角向下撇着,见狼奴上来了,捻了捻胡子,似笑非笑地冲杜颂扬扬脸:“辛大人的好徒儿来了。”
杜颂身形板正,生得眉浓眼大,闻言只侧过了身,既没看他,也没看狼奴。
董珏静等狼奴走到自己面前。
“我要学。”狼奴指指底下,“教我。”
董珏觉得好玩,抱着手臂踢来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钱公公叫你来咱们这学的?钱公公功夫不赖嘛,为什么不跟着他?”
“我不喜欢他。”狼奴再度郑重道,“师父要你们教我。”
董珏和杜颂其实昨晚就收到了吉鸿的交代,说要是狼奴想学的话,就给他安个位置,闲了教一教。杜颂脾气倔,素来厌恶东厂作风,听了没应声,吉鸿只好让董珏多照看一二。
与其他几位同僚不同,董珏对东厂没多少成见,听狼奴这般说,来了兴致,又多问了几句。
狼奴答了他两句便不答了,一张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歪着头用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
等他终于闭了嘴,狼奴还是那两个字:“教我。”
董珏面上显出几分不悦,朝他勾了下手指:“行啊,过来。”
狼奴朝他走近了两步,
董珏放下二郎腿,脚尖一抬,朝他怀里的小木偶踢去。
小木偶的胳膊坏了,狼奴夜里搂着的时候都不敢太用力,怕又弄伤了它的手啊腿啊的,站在这的时候,也只用手臂松松抱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膛。听董珏要自己过去,狼奴一心要看他如何教自己,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等他五指成爪状抓握住董珏的腿肚时,木偶已飞旋悬空。
狼奴下意识要把五指掐进董珏的皮肉里,却在这一刻想起昨晚辛恩说过的话。如果他伤了他的人,他会直接把他送回重华宫。他不能就这么被送走。
狼奴伸出另一只手去捉落下的木偶,董珏被他桎梏住了一条腿,挣一下没能挣开,两撇胡子几乎要竖起来了,仗着比他高出几个头,一把先他一步捏住了木偶。
“还给我。”狼奴恶狠狠地瞪着他,另一只手掐住了他另一条胳膊。
董珏一手一脚皆被他所缚,隐有痛感,一张脸已沉得快滴出墨来了。
好在他还勉强能站稳,董珏高举起木偶,垂眸冲狼奴嗤笑:“你见这里哪个人抱着块木头习武?小东西,你既要让我们教你,你自己就得拿出点态度来。我和老杜天天训的都是锦衣卫的精锐,你毛都没长齐,睡觉还要抱玩具,学什么武?”
狼奴仍一字一顿道:“还给我。”
底下那些操练的人见到看台上的动静,不少停了动作,交头接耳起来。董镇抚使的那双细长眼平日总爱斜下瞥着看人,这回他虽不至于被那小孩撂倒在地,可姿态实在滑稽,连那双眼睛都瞪大了许多。难得能看到他有困窘的时候,有的人脸上已浮现了讥讽的笑容。
“一个个不好好操练,早午饭不想吃了是不是?都给我加练一个时辰!”
杜颂一扬鞭子,地上灰尘乍起,众人纷纷惊散到原位,哼哼哈哈地练起来,比方才更卖力了。
杜颂转身夺过董珏手里的木偶,皱眉对狼奴道:“放开他,这像什么样子?”
狼奴见木偶落到了杜颂手里,直接松了掐住董珏手腿的爪子,明明心急却还是放柔了动作,从杜颂手里接过小木偶,轻轻按在了心口上。
“有它,我也可以练。”狼奴定定地看着杜颂的眼睛,“教我。”
杜颂扶了扶站稳后一脚踢倒椅子的董珏,沉声道:“你既答应了教他,那就好好教。你教你的,他学成什么样是他的事。等到了日子,他自然就走了。”
董珏把自己胡子上落的灰拈下去,拍了拍手掌,眯眼看着狼奴:“你倒有几分能耐,但也就这几分。想学是吧?过来。”
他步下看台,狼奴的眼睛却还盯着杜颂,想让这个看起来更壮实些的人教自己。杜颂却仍然只看着看台底下,察觉到狼奴的目光,他转头往另一面走:“我不教,找他去。”
董珏抱臂站在台阶上,斜着眼睛冲狼奴笑道:“不想学?那正好,省得我费功夫了。”
狼奴搂紧小木偶,朝他走过去。
董珏领着狼奴一直走到校场最末的位置,用脚尖在地上围着他画了个圈,又把前面那个校尉叫过来:“扎给马步给他看。”
那名校尉依言做了,两腿成马步半扎,双手成拳握于腰侧两边,目视前方炯炯有神,一动不动。
董珏指指狼奴:“扎。”
狼奴看看那个校尉,又看看前面做着各种动作或拿着各种奇怪器具操练的人,问董珏:“我要学武功,不学这个。”
董珏不知从哪拾了根草放嘴里衔咬着,闻言哼笑道:“没点基础功,你就敢跟他们学了?不想扎可以,我不教了。”
见他要走,狼奴仰头问那名校尉:“基本功?”
校尉移目看看他,点了点头。
狼奴把小木偶放嘴里咬着,两腿一字排开,也把两手握拳夹住腰腹,眼睛则看向那个校尉。
校尉原本绷着脸,他一看过来,不由分了心,结果狼奴还咬着木偶对他眨眼,一副好奇研究的模样。校尉没忍住,迸出一声笑。
周围其他明里暗里往这看的校尉都笑起来,董珏一一瞪过去:“都想扎马步?来!排好了,扎!我倒要看看会不会有哪个不争气的倒在这小娃娃之前。”
后排这一溜人都收了笑,被董珏甩着鞭子催到那校尉旁边排成一行,面对狼奴扎起了马步。
晨曦渐露,枯黄的早熟禾上覆着的白霜渐渐消融,整排人都稳稳扎着马步,打量着还真能做到一动不动的狼奴。
董珏让人搬了椅子,盛了一海碗的肉酱面,吐了草根坐下来,蒙着一脸白气吸吸溜溜地吃起来。
这些校尉天不亮就起来操练,早一肚子酸水了,见董镇抚使又跑来他们面前吃早饭,一个个都吞起了口水。
董珏吃相没半点文雅样,抻着脖子挑筷子,看他们那模样,干脆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眼睛往下一一睨过去:“才过去两刻钟,这小娃娃还没喊饿,你们就不行了?”
他又故意走进那个圈子,在狼奴面前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打了个饱隔,将碗筷随手往侧一扔,即刻有人在那头接住了。
“小东西,饿不饿?”
狼奴皱眉,嫌弃地偏了偏头。
董珏掏出白帕子细细擦干净了胡子,擦完手贱,还想来碰他嘴里的木偶,狼奴发狠怒瞪着他,嘴里甚至发出警告的低吼声,像极了炸毛的小兽物。
董珏便收回手,踱步坐回椅子上,眯着眼睛打起盹来。天一日比一日晴,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但这太阳对于饿着肚子操练的众人就太不好受了,嘴里还干得紧,只能盼着这小狼崽子能赶紧晃晃腿别扎了。可直等董珏一个盹眯过去,其他校尉连加练的那一个时辰都练完回饭堂抢饭去了,狼奴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动,下盘稳得不见一丝颤抖,甚至脸上也没出多少汗,仍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们。
他们都是锦衣卫的精锐,一个个又正当二三十岁的壮年,扎一天马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好受。本以为狼奴再厉害,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撑一两个时辰就顶了天了,谁知道等董珏在他们面前把午饭吃了、午觉睡了,狼奴还好端端地站着,只是脸上开始落汗,脚腕处轻微地抖动起来。
下午的操练都快开始了,其他人没了歇晌午觉的兴致,又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杜颂过来了,见董珏还窝在官帽椅上懒懒地睡觉,便走到朝狼奴面前,看了一会儿,声音依旧又沉又冷道:“脚疼就别扎了。”
狼奴微微歪头看向他。
杜颂挥手让前面那一排校尉起来,场上顿时扬起一连串的呼气声,甩腿的甩腿,扭手腕的扭手腕。狼奴见他们都起来了,才收了动作,把小木偶从嘴里拿下来,从怀里拿出帕子,爱惜地给它擦干净。
董珏这才伸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那一排人道:“行了,赶紧吃饭去,要是迟了下午的操练,夜里加练。”
那些人忙去了,其中一个校尉回头朝狼奴招手:“喂,那小孩,吃饭啊!”
狼奴确实有点儿饿了,眨眨眼抱着木偶朝他们走过去。
看狼奴被那些年轻校尉簇拥着问东问西走了,董珏撇撇胡子:“小狼崽子是有点能耐,钱公公还挺会挑人。”
“阉党送来的,越是天赋惊人,越是要警惕。”
“何必分这么清。”
话不投机,杜颂拍下董珏搭到他肩膀上的手,往看台走去。
进了饭堂,那几个校尉还围着狼奴,有的看他脸虽冷,两边颊肉却微鼓,还想上手捏两把,狼奴眼睛一瞪,对方立时不敢了,却仍笑容热烈道:“小孩,你可是除辛指挥使外头一个能治董镇抚使的人!就他那张臭脸,一天天的真是看够了!”
“就是!长得不好看还到处转,嘴瘪得都能挂尿壶了,天天笑笑笑,不知道在笑啥子。”
“笑傻子嘛,哈哈哈,就你这样的!”
“去去去,去你的!”
……
几个人笑笑闹闹打了饭,还给狼奴盛了一份。北镇抚司的伙食一向不错,比五军都督府的都要好,他们几个虽来迟了,倒还能盛到几个糖醋肘子,挖到几勺土豆炖鸡、凉拌猪耳朵等菜,各个碗里堆得满满的。一坐下来,他们都默契地不说话了,扒着碗就往嘴里送,嚼都没见嚼几下,油盐混着米饭一起滚进肚子。
狼奴筷子尚拿不熟练,在重华宫的时候,人人吃饭都细嚼慢咽的,特别是殿下和美人,没一个像他们这样的。狼奴对他们这样的吃相感觉更亲切些,可殿下绝不喜欢他这样吃饭。狼奴便用筷子捣着那只肥硕的肘子,一口一口慢慢咬着吃。
已有人伸着腰剔牙了,见他这样,笑道:“小孩,你在这斯斯文文,往后可是吃不饱的。”
狼奴不理他。等他啃完肘子,长桌上的人都撂下了干干净净不见一粒米的碗,擦擦嘴整理整理护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狼奴叹气道:“再有半柱香操练又要开始了,小狼崽子,你要是再扎马步,可去服服软吧,这么冷的天,咱们手脚都快僵成木头了。”
他们一走,饭堂顿时安静了。
狼奴继续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挑饭吃,落了几粒米在桌上。过了片刻,一个左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衔着烟斗过来收碗筷了,动作利索干脆,碗碟噼噼啪啪叠成一摞,却没一个破损的。收完了碗筷,他又洗抹布擦桌子。
狼奴歪头看了一会儿,那人笑一声,指指他的碗:“吃干净点,别浪费我的饭。”
作者有话说:
崽崽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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