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到底是谁,就不能是他吗?
楚言枝见他只知道抱着衣裳歪脑袋笑, 按按他肩膀:“傻狼奴,穿衣服呀,你不知道冷?”
楚言枝只好再踮脚牵起袖子帮他套上, 一边套一边比划着教他:“要这么穿,会了没有?”
右边袖子刚套到一半, 狼奴里头那件宽大的袖子里忽然露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楚言枝拿起一摸,是她回来的时候丢给他的糖袋子, 还沾有他温热的体温。
“你怎么什么都喜欢藏袖子里?”楚言枝问他。
狼奴见荷包掉出来了,殷殷切切地道:“殿下给奴的。”
他虽然觉得殿下狩猎带回来的这东西一点都不好吃,但仍然很珍惜,始终揣在袖子里不轻易拿出来, 想等没有食物的时候再吃。
楚言枝打开糖袋子, 于灯下一照,雪白的椰丝糖和棕褐色的松子糖都黏在一起变了形状、变了颜色。她两条眉毛皱到一起,直接给丢到了炕几上:“黏糊糊的, 都不能吃了。”
狼奴见她突然扔了小荷包,下意识就想扑过去接住, 楚言枝忙拽住他穿到一半的衣服,不让他动:“别碰,黏手!”
红裳用热水拧了巾子, 拿过来给楚言枝擦手,心里还想着楚言枝刚才的话:“殿下说要赶知暖走,可她毕竟是皇后娘娘给的人……”
楚言枝自己拿了巾子,把每根手指都细细地擦一遍, 又把狼奴那只抓着糖袋子, 不想放开又不敢不放开的爪子拉过来擦, 一边擦一边闷声道:“我让娘亲想办法。反正不要留她和我们一起过年。”
狼奴紧张地盯着被殿下再度丢到炕几上的小荷包:“要……奴要。”
楚言枝瞥狼奴一眼, 埋怨他:“你把糖都捂化了,你要吃,就自己捧着舔吧。”
红裳却笑着拾起糖袋子,在狼奴灼灼的目光下将里面黏成一大块的糖倒在一方干净的丝绢帕子上,另外拿来一只吃空了的小木果盒装上,再套上干净的荷包,放了回去。
趁着殿下给狼奴擦手,狼奴还不敢乱动,红裳抬手帮他提溜好衣领,铺平衣角。
这衣裳套在狼奴身上还是显得十分紧绷,他两边肩膀撑得肩袖上的绣纹都有点变形了,不过这总比只穿里面那件薄衣裳强得多。红裳又把他从里头露出来的长袖子剪短掖进去,把衣摆卷好遮好,走远两步,打量站在灯下的狼奴。
楚言枝也放下他越搓越热的手,站到红裳旁边跟着歪头打量。
狼奴一头乌发拿红发带半扎着,他抱着个小木偶格外乖巧地站着任殿下看,视线终于肯从那只脏荷包上移过去了,眼睛里含着楚言枝一时间没领悟到的期待感。
“秀气得像个女孩儿。”红裳如是评价道。
楚言枝笑了:“这本来就是我的衣服!”
狼奴见殿下对自己笑了,跟着牵动唇角,知道羞似的用肩膀蹭蹭脸颊:“殿下……”
楚言枝走过去,垂眸把那只装了木头果盒的荷包系到狼奴腰间,感觉到狼奴又轻又颤的呼吸后,故意拍了下他的肚子:“不可以把糖揣到怀里,要这样系着,会了没有?”
狼奴本还不舍得那个被楚言枝丢掉了的红包,这下被她系了个新的,还揉了肚子,呜呜哼哼地喘气,眼睛又眯起来了,甚至想把脑袋蹭到楚言枝那里去。
见他又要撒娇,楚言枝拉过红裳,躲到她身后,冲狼奴笑:“你好不知道羞呀!”
狼奴茫茫然地看着摸完自己肚子又跑走了的殿下,期期艾艾地朝她走近:“殿下,摸奴呀……”
楚言枝又躲又笑,不顾红裳无奈的哎呦声,一次又一次避开狼奴想拽自己袖子的手。
狼奴一开始还不明白,以为自己又惹殿下不喜欢了,急得用胡乱的语言解释着,直到发现楚言枝一直在笑,一会儿探出来招他,待他靠近了又笑着躲开,他才意识到原来殿下没有生气,是在同他玩。
他在北地的时候,也有小狼爱和他这样玩,亲昵地过来假装要咬他,等真的咬住了,又一下子卧倒在地跟他打滚。
狼奴便兴致勃然地去捉殿下,抓住她的袖子,露出曾被她摸过的那粒虎牙假装要咬她。但被殿下一凶,他赶忙遮住了虎牙,半咬着下唇无辜地望着她。
楚言枝朝他扮鬼脸。
红裳被两个小孩子夹在中间闹,最后实在受不了躲开了,站到炕几旁边看楚言枝被狼奴拽了袖子躲不开,狼奴还想拉她的手摸自己肚子,她想挣挣不开,急得脸都红了。红裳捂着唇笑。
“坏红裳!”楚言枝冲她抱怨。
闹了一会儿,外间传来年嬷嬷的声音,她打着呵欠推门进来了:“还没睡呐?殿下,您那三个姨姨走了,美人刚喝完药,让奴婢叮嘱你早点睡。”
“娘亲已经睡下了?”楚言枝停下和狼奴的打闹,侧头往外问。
“是啊,快一更天了。红裳,去厨房端水来给殿下洗漱吧。”年嬷嬷传完话转身便要走。临转步前,她忽然瞧见穿着一身女孩衣服的狼奴,手里竟还拽着楚言枝的袖子不放,忙朝他招手,“奴奴,回去睡觉了!”
狼奴把楚言枝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揉,舒服得想仰起脸来,听到年嬷嬷的话,对楚言枝露出一个又羞又期盼的笑:“奴不回,殿下要奴。”
红裳端了洗脸架上的盆往门外走,对正撑着门框皱着眉往里面瞧的年嬷嬷道:“嬷嬷,可快点把狼奴哄走吧,有他一直在这缠着,殿下今晚都没法儿睡觉了。”
年嬷嬷迈步进去,见狼奴不松手,对楚言枝道:“殿下,别同他玩了,一会儿得让小福子给他换药呢。”
经年嬷嬷一提醒,楚言枝想起来了,狼奴得三天一换药,小福子劈完柴还要去守门,不能误了他睡觉的时辰。她拍拍狼奴的手背:“放开,你得回去了。”
狼奴摇头,还对她笑:“殿下玩奴,奴要殿下。”
楚言枝知道,他的意思是以为她还在跟他玩闹,他还想和她待一块儿。
楚言枝干脆站起身,拉着他往外面拽:“我玩累了,要睡觉了,快走啦狼奴!”
狼奴怔怔然被楚言枝拉动了两步,很快就止住脚步,立在那让楚言枝拖也拖不动了。他扯扯她的袖子提醒她:“奴跟殿下,一起睡觉。”
年嬷嬷听了,“啊呀”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狼奴!要死啊你!”
楚言枝也被他的话惊到了,恍然间明白在庑廊时他抱着小木偶指向耳房时的意思。
她又惊又气,骤然用力甩开他的手,躲到了年嬷嬷身后,皱眉对他道:“狼奴,你没有规矩!”
她是殿下,他是小奴隶,他竟想和她在同一间屋子睡觉?太放肆了!而且他是男孩儿,就算是太监也不能跟她同屋睡的!
楚言枝脸都被恼红了,推着年嬷嬷:“嬷嬷,你把他带走!”
狼奴先是被年嬷嬷打了手背,又被楚言枝一连串的反应弄懵了。见年嬷嬷撸着袖子靠近,他抱紧了小木偶,往后躲:“殿下,不要嬷嬷抓奴!”
年嬷嬷要去拽他的手腕,但想到他腕上有伤,只好叉着腰语气严肃地教育狼奴:“奴奴,你是奴!殿下同你玩是对你好,但你自己心里不能失了分寸!饭不可同殿下一起吃,坐不能同殿下一起坐,睡觉更不成了!想你是狼窝里出来的,说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殿下能原谅你一次,以后再这样,殿下定要把你送回上林苑去!”
年嬷嬷说得太快,狼奴已不能完全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但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他急得对躲在年嬷嬷后面凶巴巴冲自己皱眉毛的殿下“呜呜”地叫,怯怯地唤她:“殿下,殿下……不要抓奴……”
“不许叫我!”楚言枝实在太生气,还有点陡然袭来的害怕与委屈。她知道自己是女孩儿,是这一宫的公主,绝不可以被一个奴隶这样轻辱,否则是触犯宫规,会被重罚,娘亲也会受牵连……
她话都气乱了,哽咽着凶他:“……你不乖,明天就让钱公公把你锁回笼子里!”
这话狼奴听懂了。
“不乖”是说他惹她生气了,“钱公公”是那个很讨厌的人,“笼子”是那些讨厌的人用来关他的东西。
狼奴突然不动也不躲了,他抱着小木偶的手臂松了松,脸上耳上的红都迅速消褪,原本饱含欢喜与期待的眼睛怔忪着垂下了。
他想着殿下说的这些话,想她肯摸他肚子,肯拉他进自己的小窝,肯把自己穿戴过的皮毛套到他身上,还肯和他玩闹……他以为这些是因为殿下很喜欢他,把他当作最亲密的小狼。他以为从此就可以和殿下睡在一个窝里,不用自己一个人窝在那个又冷又黑的地方了。
但殿下并没有想留下他。嬷嬷说,他是奴,奴不可以和殿下睡在一起。
狼奴内心在今夜积累的所有欣喜与期望都在这一刻碎了,他想对殿下解释,但嗓子哽得难受,他很努力也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呜”声。
年嬷嬷拉住他的手,见狼奴没有半点反抗,便把他往门外带。
狼奴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头看向殿下,希望她看到自己真的乖乖听话了后能别再那么生气,却看到殿下往旁边连躲了好几步。这是对他极其嫌弃的意思。
狼奴的腿像一下子忘了怎么走路,突然左脚绊住右脚,把自己绊倒了。
年嬷嬷忙弯腰扶他,他甩开她伸来的手,两手撑着地面,仍然以不肯使膝盖触地的姿势强迫自己站起来。
他不要年嬷嬷拉着自己,也不再回头看,只紧紧抱着殿下那天丢进笼子送给他的小木偶,一步一步,主动离殿下远远的,跨过门槛往那个黑冷的屋子走去。
狼奴走了,年嬷嬷站在门口看他小小的身影一点点没进黑夜里,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她知道,狼奴说想和殿下睡在一块儿,其实并没有多脏的心思。他毕竟是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红裳端着洗脸水从厨房那一路走过来,见状问年嬷嬷:“狼奴怎么了?”
年嬷嬷眉头蹙了蹙,往四面张望了下,推着红裳进屋,不以为意似的扬声回道:“他打翻了殿下的糖盒子,被殿下凶走了!”
疏萤提着灯从碧霞阁那走来,正想喊年嬷嬷说美人已经睡下,该由她换值了,就见年嬷嬷张望着把红裳揽进翠云馆,还把门关上了,心里不由泛起疑惑。
她转而走到侧厢房问靠在门框上捧着茶喝的知暖:“这是怎么了?”
见她回来了,知暖拢了拢身上厚厚的冬衣,让她赶紧进来,把门关上,自己则躺倒**摸出一把西瓜子边嗑边道:“小孩子玩闹呗。狼奴有没有打翻糖盒子我不知道,我就看见他穿了七公主的旧衣裳。哎,果然是从穷人家出来的,住么,现在也是住在最偏僻的地方,上上下下一点规矩都没有。”
疏萤放下灯,开始收拾自己睡的铺盖,闻言动作微顿:“他穿了殿下的衣裳?”
“是嘛,你说说,见过这种事没有?”知暖连声啧啧,“这不就相当于给黄豆穿三殿下的旧衣裳?三殿下那般喜欢黄豆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哎你说,要这事儿被捅出去了,他们不得遭殃?”
“行啦,你磕一天瓜子嘴皮子不痛吗?”疏萤收拾好自己的铺盖,埋怨了她一句,接着提桶出门打水洗漱去了。
知暖撇撇嘴,觉得没意思,放下那半捧瓜子,端茶解渴,喝完就吹灭灯窝回**直接睡了,也没给她留点光。
疏萤一路走到东殿厨房,看到有光从左耳房的门帘缝里透出来,便站定了脚步,隐约听到小福子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她觉得风有些冷,进厨房舀完水就回去了。
小福子拿着药罐子站在床边哄狼奴把衣服脱下来,狼奴却怎么都不肯。一着急,小福子就想直接上手给他扯下来,狼奴却立时呲起牙,作势要咬他,五指还一下捏住他伸过来的手腕,疼得他叫都叫不出来了。
看到小福子眼里都闪有泪花了,狼奴想起自己里面那套衣服上有他身上的气息,手渐渐松了。殿下对他也很亲近,如果自己伤了他,殿下定会生气。
狼奴松了手,趁小福子哎呦着揉手腕的时候,拉着被子把自己和小木偶紧紧裹住,对着窗外的月亮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对小福子左求右饶的话充耳不闻。
狼奴觉得冷。
他一遍遍回忆殿下对自己说过的话、对自己做过的事,还有年嬷嬷叉着腰说的那些。是从哪里开始有问题的?
是因为他对殿下没用处,所以殿下不喜欢他吗?可如果不喜欢,殿下为什么要摸他的肚子……如果喜欢,又为什么不许他与她在同一处睡觉呢?
奴,是因为奴奴是奴吗?
这几天,狼奴能模糊地感知到,在重华宫里殿下与美人是地位最高的人,像狼族中的狼王一样,其他人都要听她们的话。
可为什么红裳可以与殿下睡在同一个窝里,他却不可以……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没有用吧。
红裳会给殿下倒水,给殿下穿衣服,给殿下洗脸……这些他还都不会。
那是不是只要他全都学会了,殿下也会同意他跟自己同窝睡呢?
狼奴的眼睛又亮了。
他都能学会的!明天就能!
想通这一点,狼奴心里重新燃起希望,把这绷得身子有点儿难受的袖子往外抽出一小节,用脸轻轻蹭了蹭,然后小心地枕在脸下。
他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了,用小木偶抵着下巴,尽量把自己与小木偶完全包括进这能让他感到安心些的气息里。
他闭上眼,心里想,熬过这一夜就好了。
小福子看狼奴这样,没了办法,把药膏放回床头,提上灯笼缩着脖子去门房睡了。
好心给他换药都不肯,狼奴真不知好歹。
小福子心里埋怨着,但临出门的时候,还是把门与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让风透进去。
翠云馆内,听隔壁没了动静后,年嬷嬷把红裳与楚言枝都拉到内堂,只留一盏灯点着,一边看红裳洗巾子给楚言枝擦脸,一边小声叮嘱道:“殿下切莫再对狼奴太亲近了!红裳啊,以后也绝不能再让狼奴随便进翠云馆了。”
红裳自从听年嬷嬷说了刚才这儿发生的事,眉头就没松开过。狼奴确实太不像话。怎么能说出要和殿下一起睡的话来?
别说殿下是大周的公主,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断没有与男孩子同席而眠的道理。哪怕是待在一起玩,也要有大人在旁看着。
这话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整个重华宫都没好果子吃。
楚言枝擦了手脸,坐在**,一边看红裳给自己脱袜洗脚,一边抽抽噎噎地摇头:“……他真不懂事。”
年嬷嬷觉得心酸又好笑。小殿下自己才多大点?就知道什么叫懂事,什么叫不懂事了。
见楚言枝气得直哭,年嬷嬷知道她心里对这些男女大防的规矩已经有点忌讳了,稍稍松了口气,坐到她旁边,帮她把佛串摘下,理她细软的碎发,轻拍着她的背哄道:“狼奴也不是故意的,回头嬷嬷再好好教狼奴说话。他才刚有个人样,事事都要人教呢。”
年嬷嬷帮她把佛珠放到小妆奁里,拿梳子回来给她一下一下慢慢梳头。
楚言枝的情绪从年嬷嬷这一下一下轻柔的梳弄里缓过来了。等红裳帮她洗净擦干了脚,她窝到**躺下,感觉到四肢暖意渐起,闷不吭声想狼奴走时的样子。
年嬷嬷便亲自给她灌了汤婆子,套好棉套子给她塞进被子里,然后坐在床头讲些燕子回巢的故事,转移她的注意力。过了一会儿,楚言枝困意上浮,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年嬷嬷这才住了声,轻脚出去了。
红裳送走年嬷嬷,回来给楚言枝掖好被子,松了床帐。等听到她的呼吸声愈发平缓,红裳轻轻叹息一声,吹灭灯到外间去睡。
躺下来后,红裳开始为这事发愁。狼奴虽是殿下的小奴隶,但毕竟男女有别,再大些怎么办呢?
难不成把他送到净身房里?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也太可怜了些。
听小福子说,他当初就差点死在了净身房。要不是遇上他那位愿意耐着性子一口一口给他喂粥喝的干爹,以他这身板,哪里挺得过去。
这事还是让姚美人和年嬷嬷想办法吧。红裳屏退思绪,也沉沉睡去。
年嬷嬷从翠云馆出来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那钩下弦月已经渐往中天移去了,照得地上似覆了一片白霜。
年嬷嬷揉捏了下鼻梁,拢拢袖子盯着提灯底下,扶着墙慢慢往东殿的方向走。
她的眼睛在夜里愈发难以失物了,走到廊前的时候,她差点被台阶绊倒。她揉揉膝盖,不耐地用苏州话骂了句:“这瞎翘石头!”
左耳房内,狼奴的耳朵警觉地动了动,睁开乌亮的眼望向被风微微吹动的门帘。
作为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狼奴有一双在夜间亦能视物的眼睛,任何一点陌生的动静都能使他惊醒。
他把小木偶抱得更紧了,屏住呼吸等待着,直到门帘一掀,属于年嬷嬷的气息一发涌进来,他浑身肌肉才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
狼奴仍睁着眼睛,看那提着灯却还两手胡**索的妇人走进来,眯着眼睛费劲地点亮一盏灯,端着放到床头,慢慢坐到另一边的床沿上。
她似乎没发现他还醒着,嘴里低低嘟哝道:“狼奴啊,今天摔了多少回?疼不疼呐。”
看到床头的药膏,年嬷嬷拿起来放到灯下看了看。她伸手摸向狼奴的肩膀,身上还穿着殿下那件旧衣裳呢,想必小福子没能让他脱下衣服换药。
感受到掌心下那纤瘦的身躯在轻轻抖颤着,年嬷嬷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还没睡呐?狼奴,乖乖脱衣裳让嬷嬷给你上药好不好?”
狼奴没动,但也没反应激烈地要拧年嬷嬷的手臂。
年嬷嬷耐心地同他讲道理:“殿下看你可怜,才把你捡回来的。你以前是狼,可从今往后在重华宫,你就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你同嬷嬷与红裳还不一样,你是男孩儿,不能总缠着殿下不放。殿下身边只能由宫婢伺候。你懂了没有?”
狼奴不想听这些,可他即便闭上眼,也阻止不了年嬷嬷絮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钻进自己的耳蜗。
狼奴只听出来自己与殿下是不同的。不止因为他是奴,还因为他是男孩儿。这让狼奴困惑极了。他只知自己是狼,而殿下是待自己最好最好的人。
年嬷嬷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一点一点把他这身衣裳解下来,拆开肩背上的绷带给他换药。
模模糊糊看到那些还没愈合或正在愈合的伤,年嬷嬷咂舌道:“狼奴啊,你怎么活得下来的!”
她拿药匙挖了药膏给他细细涂上。狼奴感受到后背变得一片清清凉凉后,咬住了小木偶的手臂,在她碰到极深的伤口时,忍不住发出闷闷的“呜”声。
年嬷嬷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她知道姚美人近日已决定不再躲在重华宫,而想要为殿下挣一份恩宠了。那狼奴必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紧缠着殿下不放。因为殿下是公主,这总归是不合规矩的,如今没人理会当然不要紧,可万一在将来成了人家对付他们的把柄怎么办?
年嬷嬷想过直接送狼奴去净身房,这绝对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但年嬷嬷是穷苦人家出身,最看不得这般大的孩子受苦。她一想到今天狼奴乖乖巧巧帮自己杀鸭子剔鱼鳞烧火做饭的样子,就不忍心极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给弄残了呢?
再者,殿下带他回来的初衷,就是不想他被关在笼子里受打受骂,最终撞死或者与野兽搏斗而死。如果送他去净身房,他很有可能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且这般屈辱苦痛,与让他直接死在上林苑有何区别?
他原先可是北地的狼啊。
小殿下也定不会同意送他过去的。
不如把他送去东厂。年嬷嬷看着自己身上这件阳生补子,想到对重华宫态度极为和善的东厂厂督钱锦。
东厂不是只有太监,里头不少贴刑官都是由锦衣卫担任。虽然听说锦衣卫指挥使辛恩素来不屑与阉党为伍,更不愿同钱锦结交,但毕竟有那么一层关系在。狼奴体质卓然,以后若能好好习武,进锦衣卫,那就能随意出入皇宫内外,绝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宫里还有钱公公呢?他多少能庇护着一点重华宫。
年嬷嬷想着想着,便同狼奴慢慢说了。
狼奴哪里听得懂这些,但听到钱公公三个字,他就觉得讨厌极了。殿下今天才说过要让钱公公把他关进笼子里的话。
他甚至觉得,比起自己,殿下好像更愿意跟那个钱公公亲近一点。怎么可以这样呢?钱公公不是好人……他是狼,狼的感知能力一向很灵敏。
年嬷嬷听到狼奴极不乐意时嗓子里发出的低呜声,忍不住笑了。她一边帮他缠上新的绷带,一边笑着问他:“奴奴以后想光明正大地跟着殿下吗?要是想,那就听嬷嬷的,以后找机会习武,练就一身本领,能守在殿下身边不让她受人欺负,殿下就能让你跟着她了。”
狼奴有些听得懂这段话里的意思了,他终于肯抱着小木偶转身面向年嬷嬷。
他眨眨眼睛,郑重地问她:“跟着殿下?”
“是呀,你要是能保护殿下,殿下去哪都会带上你。”
年嬷嬷把药罐子收拾好,正要帮他重新套好衣服,就见狼奴摇着头避开了她的手,自己笨拙地牵起袖子往手臂上套,不无骄傲道:“狼奴自己会穿!”
说到后半句,他声音又小下去了,垂颤着睫毛:“……殿下教奴的,奴会了。”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教会他做饭,又半夜过来给他涂药的老嬷嬷。狼奴知道,年嬷嬷是和殿下一样好的人。
今天她打他的手,是为了维护殿下。一定是因为他说了不好的话,嬷嬷和殿下才会不高兴的。
狼奴拽拽年嬷嬷的袖子,压低声音困惑地问她:“嬷嬷,奴不可以和殿下一起睡觉?”
狼奴从没一下子说这样长的一句话过,年嬷嬷心里惊喜得很。他果然是极聪慧的孩子,能从狼群嘴里活下来,又能躲过猎人的捕杀,还斗赢了老虎,现在话也越说越利索了,若能真的好好习武,必定会有所成就。
殿下和美人身边将来能有人护着,年嬷嬷也能放心了。
她耐心地同狼奴解释道:“狼奴不能和殿下睡觉,谁都不可以,除了美人与她将来的驸马。狼奴这话大逆不道,说了不但对殿下不好,你自己还会被拉出去杀头的。杀头怕不怕?就是一刀从你脖子上切过去,比杀鸡还快呢!”
狼奴对年嬷嬷说的杀头,不但不害怕,还有些好奇。他歪着脑袋想半天,还是更想问问她前半句:“驸马,殿下的驸马?”
年嬷嬷便笑了,点点他眉心:“你还小,不懂别问。总而言之,这天底下所有男子里,只有驸马能与殿下同床共枕。狼奴今后也要帮殿下看着,要想办法为她寻一门好郎婿。千万不能让她落到像那两位长公主与大公主的境地去……”
这话说得远了,狼奴当然听不明白。年嬷嬷累一天,也没精力继续跟他说下去了,就让他安心躺下,等过两天她给钱公公送还衣服的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提送他去习武的事。当然,前提是得跟姚美人商量好。
狼奴还有一肚子的疑问。他原以为自己能像红裳那样会这个、会那个,殿下就能同自己亲近了,原来不能吗?只因为他是男孩儿?
什么叫男孩儿,什么叫女孩儿?
那驸马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为什么他能同殿下亲近?驸马到底是谁,就不能是他吗?
狼奴不想给殿下找驸马。他想自己做与殿下最亲近的小狼,不要别人。
但年嬷嬷困得不行了,且他大多数时候,说话还是太乱,根本表达不清楚意思,狼奴没办法再缠着她一口气将这些疑问全部解释清楚了。
年嬷嬷让他继续乖乖睡下,灭好灯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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