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会给殿下做饭…奴有用。”
狼奴望着碧霞阁的方向, 喉口艰涩,慢慢闭上了唇。
年嬷嬷看楚言枝跑没了影儿,狼奴急得想说话却连发音都难, 拍拍他肩膀上落的灰,弯腰道:“殿下暂且顾不上你, 她在外面宴席上也吃得饱饱的了,不会再吃你做的饭了。你还一直没吃呢, 嬷嬷先带你吃饭好不好?”
狼奴仰起脸,静静望着年嬷嬷,不愿意说话。又过了会儿,年嬷嬷还没走, 他乌润的眸子动了动, 继续看着那个方向,沉沉道:“……等殿下。”
年嬷嬷还想劝他,他却站着不肯动, 手指扣着小木偶,几乎要把小木偶捏碎了。
楚言枝这趟从慈宁宫带回了不少东西, 得一一收拾归置,厨房那还要劈柴烧水、备下姚美人夜间用的梨汤,需要忙的事太多了, 年嬷嬷见他不听劝,只好把他身上的衣服收紧些,先去忙活了。
楚言枝走进碧霞阁,姚美人正对灯翻看一本书。楚言枝凑过去细看封面, 上面写着什么安, 什么老, 四个字倒有两个字不认识。
“《安老怀幼》。”姚美人见她面露疑惑, 将书面翻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教她认。
楚言枝拿手指在手心比划,开心道:“枝枝会写了!安、老、怀、幼。”
姚美人摸了摸她脖子上戴的黑檀佛珠,目光柔和道:“皇奶奶很喜欢枝枝。枝枝今天见到父皇了?”
楚言枝爱惜地摸摸佛珠,摘下来捧给她:“皇奶奶送给我了,我本不要的,她直接给我戴上了。我要是弄坏了怎么办?”
“皇奶奶既然敢给你戴上,就不怕你弄坏。”姚美人给她戴了回去,理了理她的衣襟,握握她暖呼呼的小手,搂她坐到床沿上来。
楚言枝便翻弄起姚美人放置膝上的书:“那好吧。我今天和父皇说话了,但他好像不想跟我说话。我说,我叫楚言枝,我的生日是九月十六。他记得住吗?”
“早晚会记住的。”姚美人语调依然温和,“父皇跟皇奶奶说话了吗?”
楚言枝点头:“说了,但说得好假。我和娘亲就不会那么说话。看皇奶奶的样子,她也不喜欢听。”
姚美人便笑了,额头蹭蹭楚言枝的脸颊,继续听她说着偶尔逻辑不连贯的话。
楚言枝很享受这种被娘亲抱在怀里,不用在意话说得对不对、会不会惹人不开心,甚至不用管意思有没有表达清楚的感觉。一直等她把慈宁宫的的柿子树上长了多少枚柿子、如净嬷嬷一笑眼尾会出多少层褶子说完了,外头传来一阵热闹的笑语。
小福子跑进来通传道:“美人,江贵人和施婕妤、莫美人到了!”
红裳上前扶了扶姚美人的迎枕,姚美人调整了下躺靠的姿势,没一会儿三人便进来了。
江贵人熟门熟路地坐到了楚言枝身旁,见她正低头翻书,就伸手揉她的脸。穿水红褙子,披妆花缎袄的施婕妤长了一双潋滟桃花眼,于灯下也顾盼生辉。奶娘抱着八皇子跟在她身后,她便坐到了红裳搬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之前让跟着的宫婢桃月往椅子面上扑了扑,垫上羊毛毡坐垫。
莫美人性子活泼些,一进来便解了披风,坐到江贵人旁边探头问:“枝枝,外头站着的那个就是你捡回来的狼奴?”
楚言枝皱皱眉毛:“他还站在门外啊?”
莫美人搓搓手,故意用冰凉的指尖摸她的脖子逗她:“可不嘛!抓着个破烂木偶傻愣愣地盯着里面瞧,但也不进来。你江姨带来好些小玩具,拨浪鼓都拿来了,我还以为是给珀哥儿玩的,结果是给他的。可他就是不要,拿大木偶换他小木偶都不愿意。恼了,还呲牙想凶人,眼眶子红通通的,我都不敢挨他!”
楚言枝觉得脖子又凉又痒,躲又躲不过,就钻到江贵人怀里撒娇:“姨姨,莫姨欺负我,你拦她,拦她!”
江贵人护着她,不让莫美人碰,还笑着责备莫美人:“过完年你都二十有二了,是能有自个儿孩子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爱闹?你看看小施,比你小四五岁,珀哥儿都快能说话了。”
被奶娘抱着的八皇子楚珀还真咿咿呀呀地哼起来了。
莫美人被她打了手也不在意,还跟楚言枝玩左躲右躲的游戏:“好玩儿还是别人的孩子好玩儿,要我自己生?那还是算了吧!我最怕疼了。”
楚言枝两手搭在江贵人的肩膀上,搂住她的脖子问:“狼奴真站在外面呢?”
“是啊,”江贵人叹气,“穿得真薄,小福子的衣服又不合他身,裤脚能拖到地上。我在殿里左翻右翻也没翻出一件适合他穿的。怎么也不给他多披件袄子?”
楚言枝郁闷地躲开莫美人伸过来的手,下床穿鞋子,嘟囔道:“这傻狼奴。等我干什么?”
穿了鞋,她往外面跑出去,红裳拎着衣服边喊边追。
施婕妤看着她跑远了,回头伸手试试姚美人的手温,叹道:“最近一直没得空,好容易放了冬至节假,我和阿莫散了宴才能过来瞧瞧你。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
姚美人点头:“御医看过后开了对症的药,一日比一日好了。”
施婕妤松口气:“陛下这两日赏了钟粹宫好些炭,我和阿莫带了一箩来,让人放到东殿了。夜里你和枝枝都燃上,不够用了就同我们说。说起来,我今日在宴上见到枝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是呀是呀!”莫美人见楚言枝跑了,往炭盆边上靠了靠,抱起手炉开始暖手,凑过来笑道,“枝枝脖子上戴的那佛串是太后娘娘的吧?咱们家枝枝这回可威风了,坐在太后娘娘怀里吃的席呢!底下多少皇子皇女都看呆了眼。别瞧咱家枝枝平时不吭声,从今往后,哪个人还敢看轻她?”
说到这莫美人又生起气来:“咱这都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三公主殿下真不像话!天天抱着那只狗,今天还让它坐到了给重华宫留的位置上,多少人躲在底下笑……哎,要不是我没什么能耐,真想把那只狗拎出去揍一顿,剁了炖汤喝。”
姚美人却拍拍她的手背,嗔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三殿下性子率真,并无恶意。若她真是那等有心轻辱人的,又怎会犯险救我。”
江贵人点头,冷笑道:“这都关孩子什么事儿?那人要真想立规矩,当初就不会让她养,养了不会让人见着了不敢拦。你当他逗的是狗?分明是把孩子当狗逗!”
江贵人这话又说得太重,说完她自觉后悔,让流云端了茶来喝。
施婕妤将珀哥儿抱到怀里哄着,听完江贵人的话便笑了,但也不往心里去。珀哥儿是位皇子,一出生就被成安帝赐了名。皇子跟公主可不是一样的养法儿,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愁。
只是想到楚言枝在席上的表现,她心里有点异样,捏了捏涂蔻丹的指甲,并不同莫美人一起往炭盆那凑,而是问姚美人:“看样子,你今后是想让太后娘娘护着枝枝?这倒也是个办法,可她老人家素来吃斋念佛不问俗务,到关键时候,能顶用吗?”
姚美人整理了下那本搁在膝上被楚言枝翻乱了的书,清楚地知道施婕妤问这话时心里的念头。她是两年前选秀进的宫,才十九岁的年纪就为陛下诞下皇子,可谓圣眷正隆,但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否则也不会跟自己这个一年到头见不到皇上一面的美人相接触了。
虽然明面上不争,坐到这重华宫里,施婕妤的真心实意之下却也难免.流露出一点优越的意思。姚美人自然不在乎这个,自己这样的身份地位能被她时时挂念,已当十分感激。可既然决定要争宠,且是不得不争,姚美人不好在她如今风头正盛的时候提起这话,否则多少会惹她心里不痛快。
反正自己身子还没养好,所谓争宠,入手点也不在成安帝身上,姚美人不急。等她真的争起来了,施婕妤自会感觉到,那时她会有何想法,再细谈不迟。
姚美人叹气道:“我如今也想不了长远的事。不论如何,太后娘娘愿意疼一疼枝枝,枝枝将来就能少受点委屈。”
施婕妤心有戚戚,也叹声气,柔声宽慰她。
楚言枝一路跑出碧霞阁,跨过门槛果然看到还站在那里动都不知道动一下的狼奴。
冬日的风又干又冷,吹得他长发凌乱,簌簌往他脸上扫。他生得白,许是因为没怎么眨眼,眼眶确实红得厉害。他还抱着个木偶立在风口,宫灯摇晃拉长他的影子,打眼一瞧,教人心里怪怕的。
楚言枝倒没觉得他可怕。他最可怕的时候是在笼子里与虎搏斗,斗完被人拿铁钩子锤,浑身是伤精疲力尽却还有生命力撞笼子、仰头接水喝的时候。
看到她忽然出现在碧霞阁的门口,狼奴终于眨了下眼,往前迈了两步。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但楚言枝还是能听到他用极郑重认真的语调,尽量流畅地对她喊道:“殿下,奴,饭……奴给殿下吃饭!”
红裳追上来,给她披上了厚衣服。楚言枝猛地从里面出来,也觉得有些冷了,就往旁边躲了躲,避开风口。她再抬头,狼奴已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身上的衣服确实很薄,风一吹就从他的袖子鼓到衣襟口,存不住一点暖意。但他好像并不懂得怕冷,在她面前站定后,比之前更用力地攥住了她垂落的袖子,用力得楚言枝能顺着衣袖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发抖。
他眨动眼睛,每个字都说得很费力,却也很努力:“奴会给殿下做饭……奴有用。殿下,会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