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仍觉得他只是一头没用的小狼吗?

五更天将过, 小太监开了慈宁宫的门,嘴里哈着白气,领人往四处扫洒。穿了赭石色阳生补子的如净嬷嬷领着一队宫女进了主殿暖阁, 倒去香炉、铜盆里的灰,换上新的, 又亲自撩开床帐,服侍荀太后起身。

不论寒暑, 荀太后习惯早起,洗漱完后会先到慈宁宫后殿的大佛堂礼佛半个时辰,再回暖阁用素斋早膳。

“去把那盒松子糖拿过来。”礼完佛,荀太后背对一架绣了双鱼戏莲花的炕屏坐下, 用着一碗百合莲子粥。

如净嬷嬷让末尾的宫婢上前, 将紫檀盘上雕婴戏图的酸枝木小果盒打开给荀太后看,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二三十颗檀木珠子大小的松子糖。

荀太后并未抬眼,如净嬷嬷又将底下那个小盒子打开了, 里头是雪白香甜的椰丝糖,也有二三十个。除这两盒糖外, 盘子上还摆了个百宝嵌螺钿的点心盒子,里头有各种蜜饯凉糕。攒盒上有个绛红色绣平安万福四字的荷包,鼓鼓囊囊的。

“放下吧。”荀太后吃了一块藤萝饼和两只银芽鸡丝春卷便搁了筷子, 让人撤去东西,把那几个盒子放下来。

如净嬷嬷依言放好,荀太后已闭上眼摸捻起佛珠了。

院子里的光线透进来不久,小太监进来通传, 说重华宫的七公主来请安了。

平时最常来是慈宁宫的孟皇后, 来了她也不与荀太后多说话, 两人径直去大佛堂礼佛, 一同用膳时才会聊几句。但每到节假,孟皇后需要操持宴席,抽不出空,以往这时候,姚美人就会带楚言枝来给她请安。不过最近一年姚美人重病,她们母女也没怎么来了。

荀太后仍在念佛,手上那串十八子黑檀佛珠在阳光底下透出一种温厚沉静的光泽,一如她舒展的眉眼,看不出丝毫情绪。

楚言枝放轻了脚步,站在珠帘前看向临窗而坐的荀太后,给她请安:“枝枝给皇奶奶请安了,祝皇奶奶冬至安康,事事如意。”

荀太后这才睁开眼,看了眼如净嬷嬷。如净嬷嬷扶楚言枝起来,让她在炕桌对面坐下,还将她的大氅脱下来放到熏笼上烘烤。

荀太后让如净嬷嬷将荷包递给楚言枝。

楚言枝双手接了,依照昨日娘亲和年嬷嬷交代过的话恭恭敬敬地道谢。

如净嬷嬷将炕桌上的几个食盒都打开,让楚言枝吃。

楚言枝看了眼荀太后,她老人家见她收了荷包,又闭上眼念佛了。

楚言枝脱下小手笼,拈起一块椰丝糖小口吃着,另一只手在袖子底下不安地抠弄起荷包上绣的字。她既想说话,又不是那么想说话。

慈宁宫安静又暖和,但室内所有摆设都沾有沉香味,连她吃的椰丝糖都好像染上了一点。外头的鸟雀吵不到里面,楚言枝不敢乱动,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株柿子树。太过安静了,她总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能把皇奶奶惊着。

如果娘亲在的话,就会用温柔的语调与皇奶奶聊几句话,然后再寻个由头离开。

楚言枝准备吃完这颗糖,再问皇奶奶能不能带她参加宴席。

“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楚言枝刚把糖塞进嘴里,正擦着手指要端茶盏喝一口,一直不言不语的荀太后忽然开口问她了,音调很平。

“娘亲好很多了,昨天还给我做了昭君套和小手笼。”楚言枝坐直身子,也不喝茶了,摘了自己脑袋上戴着的卧兔儿给荀太后看。

荀太后看了一眼,点点头,又闭上眼不说话了。

如净嬷嬷把茶端起来,喂楚言枝喝了两口。

口齿间甜腻的味道被这盏君山银叶冲散了些,楚言枝捏紧昭君套,终于道:“……皇奶奶,我也想去吃冬至宴席。”

荀太后摸捻佛珠的动作顿住,没有说话。

如净嬷嬷打量着一脸紧张的楚言枝,笑问她:“殿下怎么突然想吃宴席了?”

楚言枝想了会儿,直说道:“我要做个正经公主。别的公主有的,我都要,别的公主会的,我要学。”

这话足够令如净嬷嬷震惊。她本以为楚言枝是馋了才会突发奇想,毕竟这年纪的小孩子都贪嘴,而楚言枝胆子一向很小,想要的无非是吃的和玩具,很少能意识到自己是位能提要求的公主。

她突然说自己想做一个正经公主,便是意识到自己在这宫内许多人眼里根本算不上公主了。

如净嬷嬷边为她添茶边想这几天外头发生的事,心思渐渐平静下来。也难怪楚言枝会变了心态,她想要救自己的娘,还得触犯宫规去求亲姐姐。同样是公主,差别太大了。

“皇奶奶,我娘亲病了去不了,你带我去好不好?”楚言枝还是不太敢对荀太后撒娇,她两手握住炕桌小角仰头期盼地望着她问。

荀太后依然没什么表情,将珠串绕两圈戴在手腕上后,倚靠在迎枕上,轻轻点了点头。

楚言枝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只觅到食的鸟儿,欢快地跳下来朝她行礼。

她一动,室内静沉沉的香雾就被搅散了。荀太后看看冰裂纹窗棂外的柿子树,淡声道:“后花园有架秋千,你在这坐不惯,去那里玩吧,饿了就来吃些茶点。也别玩得太过,现在日暖风凉,出了汗便容易受寒,你这昭君套还得戴好……”

话到一半,见楚言枝睁着一双明澈杏眼期待地看着自己,荀太后止了话音,朝如净嬷嬷招手示意了下,继续闭眸念佛了。

如净嬷嬷领着楚言枝往后花园走,让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在旁边看着,红裳扶楚言枝坐上秋千,轻轻地晃**起来。

充斥鼻腔的檀香味与沉香味散去不少,楚言枝打个呵欠,脑袋靠着秋千绳想方才皇奶奶的反应。

皇奶奶前两年刚办过六十大寿,鬓发上却不见一丝白。许是因为很少做表情,连话都很少说,她脸上也没多少褶子。楚言枝一直觉得她太严肃了,两年前宫里给她办寿宴,整个皇宫都热热闹闹的,唯有她自己始终淡淡的,甚至都没出去露面,只在慈宁宫里吃了一碗长寿面。这面还是娘亲给她做的。

楚言枝虽然每次过节都来看她,但这些年跟她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来,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自己的请求。

她连自己的寿宴都不出席,竟然愿意带她参加今晚的冬至宴席!

楚言枝发觉自己最近的运气特别好。给娘亲请到了御医,把狼奴救出了上林苑、放出了笼子,自己今晚上还能参宴。但她觉得这不止是因为运气好,也是因为自己主动踏出了一步又一步。

楚言枝抓着两边秋千绳,望着光秃秃的枝丫上一个个火红的柿子,央红裳用力点推。

荀太后让如净嬷嬷把槅扇窗打开,听着后院传来的一阵阵笑语,她缓缓地躺靠下来,看着茶盏上方缭绕的水汽。

如净嬷嬷将楚言枝未喝完的茶盏换下去,给荀太后沏了盏新的,然后在足承旁坐下,为她揉捏腿脚,轻声道:“七殿下还是个孩子,兴许只是想吃点好吃的。”

荀太后目光无波:“孩子都会长大的。”

如净嬷嬷点头:“这也是姚美人的意思吧。病了一场,她想为七殿下争一争。您要帮她?”

“当年本就是我害了她。”阳光照在荀太后平整的眉眼上,她又摩挲起腕上的佛珠。

那是成安四年,成安帝入主紫禁城以来头一回选秀。她一向不愿管宫中的事,但礼部要她亲自指一个秀女出来,说这样才合规矩。一眼望过去,最顺眼的就是姚窕,她便指了。

成安帝从小就对她这个亲娘不亲近,她一生鲜少有为他做决定的时候,只这一次决定,他都厌恶极了。

姚窕进宫后,一直未得他诏幸。直至年末,所有秀女他都宠幸了个遍,其中两位连孩子都生下了,他才在百般催促之下诏幸了一次姚窕。

隔年姚窕诞下楚言枝,但成安帝半点不在乎,反倒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去年生下四公主楚宜萱的安婕妤封了嫔,赐封号顺。

无非是在向她这个亲娘表明态度。

荀太后清心寡欲多年,对皇帝的事,她自觉无能插手,亦不愿插手,她并不在意成安帝对她是何态度。但她对不起姚窕,也对不起楚言枝,所以姚窕若想为楚言枝争一争,她甘心为她们铺路。

荀太后没有躺太久,感到膝盖的酸乏褪去些后,她起身坐到书桌前,燃香开始抄念《金刚经》《僧伽托经》。

送楚言枝她们出门后,年嬷嬷正准备回去服侍姚美人吃药,转头却看到狼奴孤零零站在廊道上,歪头盯着门,不知在想什么。

年嬷嬷知道这孩子身上有股疯劲儿,楚言枝在的时候,他还能压着这股疯劲儿,她一走,他就像被主人家丢到路边的野狗,逮谁咬谁。

但野狗再疯,也只是个可怜的狗儿。狼奴就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已。年嬷嬷悄步朝他走近,探身问:“奴奴,饿了没有?”

狼奴已会叫自己的名字了,他知道年嬷嬷是在对自己说话,但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

他想到殿下是很亲近年嬷嬷的,年嬷嬷能给他们所有人弄到食物,是这里最有用的人。

他要学便要找最有用的人学。

狼奴抱着小木偶,拽住年嬷嬷的袖子,眨着眼睛努力地说:“嬷嬷。”

年嬷嬷一惊,眼尾笑出了褶子:“狼奴这么聪明呢?都会喊嬷嬷了!”

不管狼奴之前是什么模样,他如今洗干净了头脸,散着一头乌黑长发仰头唤她嬷嬷,年嬷嬷便觉得心窝子化成了一汪水,拉着他的手腕,像哄别的孩子一样:“奴奴是不是饿了?嬷嬷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狼奴不习惯被人牵住爪子,这让他觉得危险。但看到年嬷嬷脸上的笑,他潜意识判断她并无恶意,且他还要请她教自己狩猎,狼奴便没有挣开。

他走路走得慢,还容易摔跟头,但偏偏是个倔强性子,摔了不要人扶,非要自己挺着小腿站直,再一步步往前走。年嬷嬷想起楚言枝小时候,她学走路就不这样,要是摔了,能抽抽噎噎趴地上磨蹭半天。姚美人倒也耐得住性子,坐在一旁不让人去扶,就等她自己个儿爬起来。

等他们走到东殿,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年嬷嬷让狼奴在凳子上坐下来,然后盛了碗羊肉汤,给他夹了两个肉馅包子,放到桌上让他吃。

狼奴握着勺子,面对桌上的东西有点无措。

他歪头问对面正择一筐韭菜的年嬷嬷:“殿下,吃?”

年嬷嬷不明所以地点头,玩笑着问他:“放心呢,殿下是吃过早膳才走的。殿下刚走,你就舍不得啦?”

狼奴若有所思。

殿下为何会爱吃这些呢?

他用勺子挖碗里的羊肉汤喝,由于举止兽性未脱,几次差点翻了碗。

年嬷嬷哼着江南小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开始自顾自地闲话起来:“你要想到哪都跟着殿下,可不能就做个狗尾巴,你总得会点什么。瞧瞧,连碗汤都不会喝,以后要你给殿下倒茶怎么办呢?”

狼奴并不爱喝这烫烫的东西,他把肉包子整个塞到嘴里,又被里面的肉馅汤汁烫到了。他不满地哼唔两声,还是都给乖乖咽下去了。

狼奴边吃边想,这些都是处理过的死物,殿下不吃沾血带毛的,她要吃这些。

而年嬷嬷会处理,还能处理得很好。

年嬷嬷听到他哼唧,又笑了:“不服气呐?不服气可没用,你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婢,还想留在殿下身边,那不得会点儿别的什么?”

看狼奴眨巴着眼睛喝汤,头发都快落到汤碗里去了,年嬷嬷放下韭菜筐子,洗了个手回来,把他脑袋顶松松垮垮的红发带摘下来,重新绑了个高扎发。

“狼奴呀,你看看你,自己的头发都不会扎。一个小奴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指望你照顾殿下呦!”

扎到一半,年嬷嬷忽然想起还在碧霞阁睡着的姚美人。哎呀!她得服侍主子起身喝药的呀!怎么就被这孩子打岔打忘了呢?

年嬷嬷赶紧顺手打上一个蝴蝶结,匆匆忙忙端上药就要往中殿去。

狼奴发根一痛,抬起茫然的小脏脸,就见年嬷嬷脚步飞快,念念叨叨地端上东西往外走了。

她还没教他狩猎,没教他怎么处理殿下爱吃的食物呢,她不能走!

狼奴放下勺子和碗,控制着腿脚追上去,刚追到东殿外,就见年嬷嬷将药盅递给疏萤,一面笑说麻烦了,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往回走。

年嬷嬷转头看到小狼奴歪着脑袋用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不知为何心里一暖。

殿下小时候也爱黏着她,总是嬷嬷长、嬷嬷短的,大了一些,就不爱黏她了,喜欢缠着小福子和红裳给她逮麻雀、编花草篮子。

年嬷嬷看着楚言枝就会想到姚美人小时候,想到姚美人小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那年她家里遭了荒,丈夫去修堤服苦役的时候被大水冲走了,村里人说她克夫,才成亲一年出头,女儿刚出生丈夫就死了,母女俩都是祸害。

为着养活女儿,年嬷嬷把女儿托给亲哥,去姚家做了奶娘,一个月都见不到女儿一面。她亲生的女儿也才几个月大,但从那之后就只能喝米汤了。

后来女儿长大一点,姚老爷让她把女儿接过来一起在府里住下,年嬷嬷心里欢喜得很,连夜赶车回娘家,女儿却不愿意跟自己出来,怯怯地拉着舅母的衣角不愿意不撒手。

那时候年嬷嬷心里真是悲哀极了,可看哥哥一家对女儿不错,与亲生女儿没两样,又有点儿安慰。她哪里猜得到在那之前哥哥就已经把女儿卖给了当地一个屠户家做将来生养用的妾。

年嬷嬷抱着韭菜筐子,眨干眼底的潮意,不想了。她问一直盯着自己手上动作的狼奴:“你也想择菜?”

狼奴指指筐子:“菜。”

年嬷嬷便端来一把小凳子,让狼奴坐到自己身边,教他择韭菜。

掐黄去泥,狼奴学得很快,就是嗅到韭菜的味儿会皱起脸来,嘤嘤呜呜说不清楚意思,但看样子是很嫌弃。

择好菜,小福子也从御膳房那买完鸡鸭鱼肉回来了,撂到桌上,帮忙生完火继续守门去了。

年嬷嬷便把狼奴吃饭吃脏了的脸擦干净,拉他坐到灶台前看火,自己开始给鸡鸭拔毛,给鱼剃鳞片。

狼奴似乎没见过火,看到锅洞里那跳动的火苗,竟然还趴着往里嗅,伸手要去摸。年嬷嬷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开,不敢让他坐在锅洞前了。而他烫了手指,还一脸好奇地盯着伤口瞧。

狼奴站在案板前,开始对着鸡鸭留了满盆的血水咽口水。他咬着小木偶,指着死鸡死鸭,克制地道:“……吃。”

年嬷嬷直接拍落他的爪子:“不行,你要是吃了,殿下闻到你臭烘烘的,非得把你关笼子里扔了不可!”

狼奴歪歪脑袋,眨动着眼睛:“狼奴弄。”

他刚刚看年嬷嬷的动作明白了,要拔毛,他会呀。

年嬷嬷将信将疑地看他咬住小木偶,抓住那只鸡的爪子,眼睛不带眨一下地开始拔毛。

动作又快又准又狠,拔了一撮又一撮,没一会儿就拔得干干净净了。

年嬷嬷接过这只光溜溜的鸡,看他一边开始拔鸭子毛,一边看她拿起刀剁鸡。等他把鸭子毛拔干净了,还知道要舀水冲一遍,放到砧板上。

年嬷嬷不敢让他拿刀,正要让他退开些,却见他手往鸭脖子上一拧一揪,此鸭便尸首分离了。

狼奴白净的小脸溅上了几粒血珠,他却一点不在乎,顺着鸭脖子上的伤口扒开鸭胸,拆鸭翅拆鸭腿,把内脏全掏出来,像模像样地放到旁边的瓷碗里。

看到他一双血糊糊的小手,年嬷嬷腿都软了。

狼奴把鸭子撕成方才年嬷嬷切的鸡一样的块数甚至是一样的形状后,一脸骄矜地看向面如土色的年嬷嬷:“狼奴会了!”

年嬷嬷差点拿不住刀。

荀太后常年念佛,慈宁宫内用的都是素斋,比姚美人近日的饮食还要清淡。但慈宁宫厨房的厨子是做素斋的好手,楚言枝最爱吃这儿的什锦千张包。每次她来,桌上都会有这道菜。

喝完一碗热乎乎的素汤,楚言枝困意上涌,荀太后便让她睡到自己的靠榻上去。

楚言枝很少会在慈宁宫呆这么久,娘亲还不在身边,总觉得不自在。但她今日起得早,困极了人不清醒,就想窝到暖暖的地方睡一觉。

荀太后走到靠榻旁,垂眼看睡颜香甜,总要把两只胳膊搭到外面去的楚言枝,命如净嬷嬷将炭盆拿得远一些,免得有烟跑出来呛着她。

如净依言端起炭盆放到屏风旁,荀太后握住楚言枝柔软的手臂,轻轻放到被窝里。

楚言枝却无意识地翻身朝她睡过来,抓着她手里的佛串不松手了,还要往嘴里塞:“……娘亲,糖,糖。”

荀太后哑然失笑,竟任由她抱着佛珠,将被子给她提到下巴处,看她觉出佛珠不甜不再吃,也没再乱动了,才慢慢回到**睡下。

如净嬷嬷回来看到被楚言枝抱着的佛珠,惊得抽口凉气。这可是先帝爷命人从三佛齐带回来的黑檀佛珠!全天下仅此一串,太后平日保养得极好,从不轻易放下。

等楚言枝睡醒了从靠榻上坐起来,就见外头的光线已暗下去不少,皇奶奶就坐在珠帘外的书案上,由如净嬷嬷磨墨,抄写着什么。

她起身穿鞋,一站起来就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如净嬷嬷忙走过来,捡起了地上的黑檀珠串。珠串上还带着温度。

楚言枝慌了:“它怎么到这来了?”

如净嬷嬷用绸质帕子擦拭佛珠的动作虽然又小心又焦急,脸上却笑得温和无奈:“小殿下梦里要吃糖,差点把太后娘娘的佛串给吃了呢。”

荀太后将笔搁到笔山上,接过如净递来的佛串。感受到佛串上的温度,她眉目平顺,起身道:“准备走吧。”

如净嬷嬷开门,让红裳和其他几个宫婢进来给楚言枝梳洗。等她洗漱完穿戴好东西坐到车辇上,已经申时过半了。

车辇稳稳地往干清宫驶去。

成安帝在天坛祭天行礼后,又在保和殿同前朝朝臣们办了祈谷宴,申时干清宫的后宫冬至宴会正式开始,申时三刻他才到。

太子楚珩与宣王楚璟立在孟皇后身侧,楚姝竟把那只白面黄狗抱来了,缠着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其余妃嫔在孟皇后身后跪候,未成年的皇子皇女皆侍立在旁。两年前出嫁的大公主楚欣与她的驸马安伯爷已经落坐了。

看到安驸马,成安帝面色微沉。他朝孟皇后走去,视线却落到东上座,那里果然空空****。

成安帝步至殿中,四周窸窸窣窣的声响全部停下,三呼万岁见礼。

成安帝扶起孟皇后,与她共同行至上座坐下,这才让众人起身,一一落坐。

“都到齐了?”

“是。除了……”孟皇后想了想,“除了皇太后与重华宫那位抱恙的姚美人。”

成安帝理着袖口,皱眉道:“都是不妨事的人。”

孟皇后一时无言。

楚姝一直到坐下来,还在逗弄着怀里的黄豆,成安帝头疼地瞪她一眼:“姝儿,你带它来做什么?”

“儿臣就给它喂点骨头啃嘛,不会给您添乱的。中秋宴上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回也依了儿臣吧。来,黄豆,给父皇作个揖。”

这只叫黄豆的白面黄狗身上还套了件杭稠的红色短衣服,胸口绣着阳生补子,听到楚姝的话,还真颠颠地走到殿前,抬起两条前腿,朝上面的帝后二人作了两个揖。边作揖,边含糊地喊“千岁”“万岁”。

宴上众人见怪不怪,都配合着惊奇称赞,成安帝眉头渐渐舒展,被黄豆作揖的动作和楚姝训狗时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他一笑,所有人都跟着松口气,有意招手逗弄起黄豆来。楚姝唤黄豆:“回来吧。”

然而黄豆见许多人拿或吃的或玩的东西往它跟前晃,它一时起了性儿,摇着尾巴一会儿咬咬这个,一会儿闻闻那个,逛到后面,见有个空位,直接钻了上去,跟人似的把前爪搭在了案上。

它越像个人样,众人越爱逗弄,还有人想给它斟酒。

孟皇后皱眉:“阿姝,管好你的狗!”

那是姚美人和楚言枝的位置。虽然他们次次不来,但一些重大的宴席上,孟皇后还是会命人安排到位,不得疏漏。这是她作为中宫皇后的责任。

楚姝却不以为然:“本就不会有人来坐嘛,就当是给黄豆准备的了,母后何必动怒?”

“你眼里还有规矩吗?你……”

“大过节的,跟孩子动什么气?”成安帝按了按孟皇后发凉的手背,淡声道,“别那么死板。”

孟皇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笼到袖子里。

不少后妃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投过来,觥筹交错间交换眼神,神色微妙。

成安帝面色不变,抬盏缀饮,拾筷示意开席。

席面既开,自不会再有人追究黄豆能否坐在那个空位上,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地逗弄它,借此向楚姝示好。

二公主楚清坐在楚姝身侧,同她敬酒时笑道:“黄豆真是愈发机灵了,不愧是三妹妹调.教出来的狗儿。”

楚姝神色懒懒的,接了她这一敬,眼底却有冷意。

隔着楚清,大公主楚欣与驸马互敬,余光中她的生母惠妃始终紧紧盯着她,眼眶瞪得微红。楚欣没回一次头。

宴上热闹起来,孟皇后避开成安帝放到案前的一盏酒,目视那只众星捧月的狗儿,冷声问:“你不觉得荒唐吗?”

“有何荒唐。姝儿是我们的女儿,朕便是娇纵她些,又如何?”

孟皇后嗤笑一声,抬起左手边的茶盏看其中自己的倒影,轻轻晃了下:“姝儿未出生前,你也很疼欣姐儿。她是你第一个女儿,为何今日见到她,不同她说两句?”

成安帝眸光渐冷:“她已出嫁,朕便是有所嘱托,也不该在宴上。”

“楚言枝也是你的女儿,见不到她,你为何不多问一句?那只狗坐的是她的位置。”

成安帝将杯盏放下:“你是姝儿的母亲,你管她们?”

“我是大周的皇后,理应为陛下照顾所有子女。”孟皇后与他对视,提醒他,“陛下,您理当教育好自己所有子女。”

帝后一时僵持不下,这时楚璟端着酒走过来,抱怨自己禁足之期过长,把他闷坏了,二人又相视笑了,同寻常父母一般与他谈着。

外面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太后驾到——”

司礼监掌印太监汪符从外亲自进来通传,扬声高喊,一时间席上所有人都停了举动,包括正拍着楚璟肩膀说要加罚他几日的成安帝。

成安帝持杯盏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压下眸中那抹异样的情绪,领众人起身,恭肃地面向殿外站立。

已经快至酉时了,冬日天黑得早,殿内殿外皆点上了灯。荀太后牵着楚言枝,缓缓踏入殿内。

成安帝携众人皆下到殿中,朝她行跪礼。

楚言枝环顾四面,找自己应该坐到哪儿,却在一片酒席中看到一只穿了衣服的狗坐在末尾的位置上,正摇着尾巴咬桌上的酒杯。

她心中微沉,转而看向此时此刻跪在荀太后面前,亦是跪在她面前的每个人。为首的是她的父亲成安帝。

荀太后淡漠地看了黄豆一眼:“枝枝坐哪,皇帝可知道吗?”

成安帝无言,额角的青筋却鼓了起来。

孟皇后在旁边硬着头皮要解释:“七公主的席位理应……”

“罢了。枝枝没有座位,哀家总会有吧?”

荀太后领着楚言枝慢行穿过跪着的众人,一直到东上位坐下,将她搂抱到怀里。

坐在高位之上往下看,楚言枝才发觉原先那个在自己眼里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父皇,除却那身威严庄重的龙袍,跪在地上的模样也会显得如此普通。

荀太后让众人起身,成安帝这才同孟皇后站起来,看向脖子上戴着那串黑檀佛珠的楚言枝。

小姑娘头上戴了缠枝秋海棠的昭君套,那昭君套绣得极细腻,灯光一照便流溢出鲜亮的光泽。她两只手还揣在鹅黄色的小手笼里,任由荀太后抱着,乌溜溜的秋水瞳大胆地与他们每个人对视,不见丝毫怯意。

荀太后也不松手,就这么抱着,对楚言枝道:“枝枝,向你父皇母后请安。”

楚言枝便看向孟皇后:“枝枝见过母后。”

她又看向成安帝,乖巧地笑起来:“枝枝见过父皇。父皇,枝枝叫楚言枝,是姚美人取的名字,枝枝今年七岁了,九月十六过的生日。”

成安帝神色晦暗不明,荀太后则命人将桌案上的东西拾起一些过来,问楚言枝想吃哪个。

楚言枝却摇摇头,担忧道:“皇奶奶,父皇还没有饭吃。”

荀太后面上难得露出一笑:“是哀家疏忽了。皇帝,快落座吧。”

成安帝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沉着脸领众人再度落席。

阿香忙把黄豆抱了下去,楚姝撑着下巴看向那个坐在荀太后怀里的楚言枝,不知在想什么。

楚清朝她凑过来,低声道:“三妹妹,这便是那天求你救命的七公主?也太没规矩了,怎能坐到那里去,还那般对父皇说话……”

“人家有皇奶奶做靠山呢,你管得着吗?”楚姝淡淡道。

楚清脸色不太好,对面皇子席位的四皇子楚琼不知何时过来了,冷笑接话:“皇奶奶,也算靠山吗?”

众人都明白楚琼的弦外之音。

如果这真是个有用的靠山,为何当初楚言枝不直接去求这座靠山,而要冒险去求楚姝?不还是因为皇太后甚少理会宫务,更不会轻易触犯宫规,且与皇帝陛下关系不好么。

荀太后素来不沾荤腥,楚言枝被她抱着问要吃什么的时候,她没好意思往桌上的鼓板龙蟹、乌龙吐珠、金蟾玉鲍等菜品上看,只点了离得最近的那道籽冬笋。

荀太后却夹了海参放到她面前的碗里:“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席间众人不怎么说话了,眼睛都往上面打量,一会儿看帝后二人的表情,一会儿瞄楚姝的动作,一会儿又看楚言枝和荀太后。

本朝以孝道为重,成安帝再不待见荀太后,他也不能失了规矩仪典,用膳时得向她时时问安。

见楚言枝吃得差不多了,荀太后才觉得有些乏了,放她下来,也不管众人想什么,直接牵着她往外走。

成安帝又须领众人跪下,目送她们离席。

楚言枝坐到车辇上,揉着自己鼓鼓的肚子,掀帘往干清宫看了一眼。

荀太后坐在对面,问她:“枝枝喜欢父皇吗?”

楚言枝摸着来时皇奶奶戴到自己脖子上的佛串,低头道:“他不喜欢我,我便不喜欢他。”

她抬头问:“皇奶奶喜欢父皇吗?”

荀太后的目光怔了一瞬,随即坦然道:“无喜无怒,方得自在。皇奶奶无所谓喜不喜欢他。”

荀太后让车辇一直往后驶到重华宫门前,由如净嬷嬷扶楚言枝下车,亲自看楚言枝随红裳进了门,才收回视线,回了慈宁宫。

年嬷嬷一早就候在重华宫门前了,见皇太后的车辇停下了,忙领着小福子和疏萤跪下。一直等听到车辇辘辘远去,感觉到小公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才站起来,拥着问小公主和红裳今天都遇着了什么事,可还顺利吗?

红裳忙不迭一一回答着,楚言枝含着椰丝糖,哼着歌儿要往碧霞阁去找娘亲,却被年嬷嬷叫住了。

年嬷嬷指指东殿的方向,她转身看过去,就见绑了红发带的狼奴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宫墙两边点有宫灯,他站在路中间,反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情绪让人怎么都忽视不了。

“殿下。”狼奴抓着小木偶,朝她跑过来,“……吃饭。”

楚言枝仰起头,这才看到他脸上沾了好些面粉,爪子上也有,连小木偶都脏了。他犹豫又大胆地拽住她的袖子,脸上有莫名的骄傲与神气,像那天咬着三花猫叼到她面前时一样,急于展现什么。

楚言枝在宴席上吃得饱饱的,怀疑地问他:“笨狼奴,难道我没回来,你一天没吃饭吗?”

狼奴困惑地歪歪头。

楚言枝从荷包里掏出刚装进去的几颗松子糖和椰丝糖,让他张嘴,塞了两颗进去。

狼奴不习惯吃甜的,他眼睛眯起来,哼两声,模模糊糊地唤她:“殿下……狼奴的殿下,吃饭。”

他想,这就是殿下狩猎一天带回的食物吗?

不好吃,而且很少。

他牵动楚言枝的袖子,要带她往东殿厨房走。

楚言枝现在只想去碧霞阁看望娘亲,一天都没见到她了,她想把今天的事都讲给她听,根本顾不得狼奴要做什么,便挣了挣袖子,蹙眉道:“狼奴,你要学会自己吃饭,不要我看着你才知道吃。嬷嬷,他现在要吃,就把饭端去碧霞阁吧。”

楚言枝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揪下来,把装满糖的荷包解下来丢给他,转头往碧霞阁跑去,欢喜地喊着:“娘亲!枝枝回来了!”

狼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殿下跑远。他下意识想追上去,然而抱着小木偶和小荷包,他想不明白殿下为何要抛下自己。

是因为殿下仍觉得他只是一头需要她狩猎才能养活的没用的小狼吗?

狼奴双唇动了动,想说不是的,他给殿下弄到了好多她爱吃的东西,他学得很快,年嬷嬷会的,他都会了,他是很有用的小狼。

可直到楚言枝的背影消失在中殿门前,狼奴“呜呜”几声,也只艰难地喊出了几个字:“奴,奴……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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