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低到像融在嗓眼里, 含糊不清。

郑桑野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流哥,当初XT和平分部被迫解散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 因为那个时候, 其实闹了些不愉快。

流哥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郑桑野,他先上前来朝郑桑野伸出了手。

“好久不见了, 桑野。”

郑桑野垂目, 未和他相握,只淡淡瞥了一眼便侧过身去。

他一贯都性情还算温和,见谁也都能聊上几句,也鲜少和谁冷脸。

流哥尴尬地缓缓收回手,牵强地扯了扯唇,面色复杂。

当初这款游戏还没那么火的时候, 很多电竞俱乐部的战队都没有太多比赛可打, 平常也就是约着相熟的那几支队伍私下约训练赛, 要么就是参与一些非正规的线下比赛,奖金并不多, 但对于他们来说能上场比赛已经是最终目标。

XT就那么五个人支撑着, 终于等到正式比赛的赛制下来, XT那段时间从未如此的振奋过,他们一路拼进总决赛,后来却又因为虞岸从中作梗, XT分部被迫在赛前全队退赛。

郑桑野无法逃避其中罪魁祸首是他的事实,可如果当时流哥没有被金钱所动摇, 那XT不会就此销声匿迹。

他还记得当时大黄, 酒酒, EI, 阿金接到退赛通知时,那样激奋反抗却又无法不低头的溃败模样,那天他们站在会场外哭得撕心裂肺,他们在训练室里泡了那么久,就等着这一天。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将人追逐梦想的资格扼杀更残忍的事了。

流哥拿出烟盒递到他面前,“最近还挺好的吧,我看你们战队刚刚斩获S2赛季总冠,恭喜啊。”

郑桑野没接,简洁说了句:“谢谢。”

他态度依然冷淡,不知这句谢谢是对他的恭喜还是对他发烟,也未曾正眼看他。

泊口船只上有人朝他们这边喊了一声,打断了这尴尬的气氛。

“到了吗?到了就可以走了。”

流哥朝那头扬起手:“再等等,到了就走。”

他回过头又问郑桑野:“是去找你的队友们吧,我也是去那儿,一起吧。”

郑桑野疑惑蹙眉,忽而又想起流哥当初和虞岸的交易,想来应该也是与虞岸有些关系。

“我和虞乘的姐姐是朋友,我最近在这边有些工作,正巧虞乘也在,所以她约了我过来,也算是多年的老相识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们等了几分钟,来了一个长相斯文的男人,他身上背着一个药箱,随他们一起上了船。

已经过凌晨两点,郑桑野坐在船头一言不发,冷风往领口疯狂的钻,他微眯着眼,脸上没什么情绪,刀削的面庞似乎更凌厉了些。

流哥递了瓶水给他,“还有一会儿的。”

郑桑野接过他的水,转过身来背对着风向。

“没想到啊,这么几年过去,你和虞乘还在一起。”流哥不在乎他的态度般,还是不咸不淡的和他搭着话。

郑桑野斜眼看他,流哥轻笑:“后来虞乘突然没了消息,你也转辙进了GA,后来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就是你又……”

他摇头笑着,大概是在感慨他们又重新相遇的缘分奇妙,“我当时想,难不成你和虞乘分手了?没想到前段时间又看到你们战队的消息,虞乘到GA做了领队。”

“不是没做战队了吗,我要是你,这一辈子都没有脸再沾染听闻这个行业一丝一毫。”

郑桑野今天晚上第一次和流哥搭话,却犀利得很。

还记得当初进XT,郑桑野就是因为组建这个俱乐部的人是他玩电竞的启蒙师,他甚至还记得第一次在网吧见到他们这群人的时候,花T恤半截裤,一双人字拖在网吧和人拉线下战,一打就是一整天,泡面盒里泡烟头,可他们那种对电竞纯粹的追求和热爱深深感染着他,他们这一代承载了太多电竞追梦人的初心,更是很多电竞少年心中最纯净的情怀,一路追随的标杆。

可如今他在流哥身上看到的,只是早已浸染在商业里的铜臭气。

一个扬言“为电竞燃热血,为电竞至死不休”的最新创一代老前辈,却能为了钱,抹杀了五个少年的职业梦。

他运气不错,后来遇到了雷州,签进了GA。

但大黄他们,在XT被迫解散后,也四分东西,这些年来已经断了联系,前年在比赛上遇见过阿金,已经从替补打到了可也到了退役的年纪,那一年他所在的战队遗憾没有打进总决赛,就这样遗憾退役。

而其他人,他从没在任何一场比赛上再见到过他们的身影。

他们只是普通人,任何机会对他们来说都至关重要,可是就是有这样的一批人,永远的淹没在了人潮中,再无发光的可能。

所以他无法站到流哥的角度去思考,他也无法去理解和谅解流哥的做法。

流哥摇头笑着,笑容中有无地自容的愧疚窘迫,又有一丝宛如听到笑话般的自傲。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应该是要比任何人都要更世故的,但你有时候又让人觉得你纯粹到固执。”

“梦想的终极目标,不还是金钱吗?”流哥反问他,“不然大家都这么拼命干什么?”

“我知道你还在怨恨我当初把你们卖了的事,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流哥摊了摊手,“而且你现在不是过的很好吗?职业冠军,实力战队的队长,前途无量啊。”

郑桑野和他无话再说,违背了初心的无耻之人,是没有资格再去谈论梦想二字的。

而且,虞岸当初那些龌龊的手段,也都是因为他,所以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跟着他们一道的斯文男人是何玥的私人医生,一上游艇便被拉着进了船舱房间。

郑桑野要跟着进去时,却被何玥拦住了。

何玥先是和流哥闲聊了几句,“你上去坐,我等会儿过来。”

“好。”流哥朝他们颔了颔首,先上了三层。

身旁的人都走空了,何玥才收敛下脸上的笑容,淡淡审视着郑桑野。

郑桑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其实他以为他会先看到虞岸,可到了这儿才知道虞岸没在这里,他心里悄然松了口气。

“其实我们应该四年前就认识的,可惜居然从来没见过。”

也在XT待了几天,可就是这么巧,她居然真的一次都从未见过郑桑野,还让他在自己公司旗下的战队里待了那么久。

何玥也并非戴有有色眼镜看人,可郑桑野的为人品行光是粗略一看,她就已经完全无好感可言。

何玥容貌冷艳,气场太强势,郑桑野能感受到她的不喜,可他不在乎这些,他现在只想看看虞乘,只想亲眼确认他没事。

跟随他们来的医生像是与何玥相识,甚至在上船后,何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药带了吗。

那应该是给虞乘的药,但他们如此熟络的对话方式,却让郑桑野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船舱里一直没有动静,郑桑野莫名更心焦。

“我想见见虞乘。”他语气尽量温和,细听还有恳求的意味。

“你的关心是出于对同事还是前男友?”

“只对虞乘。”

何玥顿时便嗤笑出声,她环抱着手臂,目光睥睨着傲然冷漠:“你这话很容易让人误会,都让我误以为你对小乖还余情未了。”

“你新欢不断的时候,小乖彻夜痛苦难眠,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提出要离开他,唯独不能是他父母意外去世的时候。”

“你,你说什么?”郑桑野瞳孔微微收缩了下,“虞乘父母……去世了?”

他记得曾经虞乘和他说起家里人时满足幸福的模样,光是从虞乘的描述中,他就能猜想出来那是一对绝对开明宽厚的父母,能把虞乘教的这么善良天真,待领养的虞岸都尽心竭力教导,一定也是骨子里就极温柔善良的人。

他还记得虞乘曾和他说过,他妈妈同意他们在一起了,还要带他回家见见他的父母。

那时他想和虞乘说,其实他小时候就见过虞乘的父母了,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早已记不清模样。

这些年他从未听说这件事,这段时间也从未听虞乘提起过。

虞乘那么依赖深爱的家人,骤然离世后对他打击会有多沉重,郑桑野不敢想。

郑慧离开他身边他都那样痛苦难捱,更别说是被父母从小就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的虞乘,而那个时候他还那么狠心绝情的伤害抛弃了虞乘。

“郑,郑队?”初丹从下层船舱房间里出来,手机拿着手机正准备打电话,“你来了,我正想给你打电话。”

他们俩面色都不好看,但初丹想到里头的情况,还是讪讪开口:“你要不进去看看虞乘吧。”

“怎么了?”何玥最先走过去。

“虞乘不肯让医生给他上药。”初丹叹了声,看向郑桑野,朝他示意了一眼。

卧室里挤满了人,雷州他们不放心一直守在房间里不肯走,小治半醉着也知道出了事,扒着凯希不放手也挺担心虞乘。

医生来了后周朔就退让到一旁了,只是虞乘一直哭着喊疼,却又谁也不让碰,谁要贸然靠近他就开始又哭又闹,把自己逼到了角落。

之前他呛水晕过去的时候周朔给他临时包扎的纱布也被他扯开,伤口又弄出了血。

从来不知道虞乘还能这样闹腾,一直他都性格安静乖巧懂事,更不会给人添麻烦,向来也是别人招惹他实在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才会怒然反击。

可能酒还没醒,他连谁是谁都分不清,又是摔了一跤又是掉海的,身上没有舒服的地方,难免要闹。

二月眯了会儿,醒来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醉意清醒不少,从里头出来看到这副场景也是吓得咋舌。

“这怎么回事?领队怎么了又和谁干架了?”

雷州拍了他脑袋一下,让他闭嘴。

小治侧身过去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二月哗然瞪大了眼睛,“操!我,我没发现啊,那没事吧,严不严重,不送医院吗?”

“医生已经过来了,但是领队的酒劲儿这个时候突然叛逆,谁也不让碰。”

二月胡撸了一把头发,“那就上去按着他啊!你看看那脑袋上都流血了,按一会儿他不就消停了吗?不然你们准备让他嚎到什么时候,嚎到酒醒吗!”

几人突然觉得他脑子好像终于聪明了一回,正想实施这个馊主意的时候,何玥他们就进来了。

虞乘脑袋无力靠在墙灯边,眼睛通红脸色痛苦,嗓眼里沙哑着撕裂的疼,时而冷时而热的导致一直发着抖。

他一直低声哭着,脸上布满了泪痕。

“小乖,我给你上药,上了药就不疼了。”

医生语气耐心温柔,诱哄着过去,虞乘却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凶狠地张牙舞爪撒泼不让人靠近,伤口撞到坚硬的墙灯,又疼得直抽搐摔下了床。

医生忙要上去扶,却见身旁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地冲了过去。

“小乖,小乖,”郑桑野扶起他,先去扒开他湿成一缕缕的头发,“摔哪儿了我看看。”

看到那条鲜红的伤口,郑桑野心揪的发紧,心疼地把人抱到怀里,虞乘额头都是汗,脸也是湿的,可身上那么冷。

初丹赶忙把挤在卧室里的这群人都赶了出去,二月瞪大了眼睛还在不明所以,想问什么时又被小治狠狠踹了一脚,挤攘着离开船舱卧室。

虞乘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红,唇瓣却苍白,时不时就瑟瑟发抖的模样脆弱至极。

“很疼是不是?”郑桑野嗓音有些发颤,也不知道是在问他额头的伤,还是其他。

虞乘醉眼迷蒙,哭得抽噎不止,听到这道声音却还是忍不住叫他:“桑野哥哥……”

“是我,是我,我在。”

得到回应后,虞乘眼角又掉了眼泪,趴在他肩窝痛哭出声,委屈到极致地抽咽着,“我好、好疼,好疼、好疼。”

郑桑野揪心的要命,像是要将他抱的挤进骨子里,手怜爱不及地摩挲着他脸颊,却又不敢触碰到他的伤口,小心又克制。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保护你的。”

可他总是做不好,总是让虞乘受伤。

“桑野哥哥……”

“你、你骗、骗我,你骗、我。”

“对不起乖乖。”

“快把他抱到**,我给他检查伤口。”

听到医生的提醒,郑桑野忙把虞乘抱起放到**。

虞乘分不清面前的身影面孔是真实还是虚幻,就是身体自动反应地睁大了眼睛,双手紧紧抓住郑桑野的手臂,满眼通红固执的模样可怜又可怖。

郑桑野反握住他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坐到床头让虞乘靠在他胸前。

虞乘似乎是疲累到极点,他在郑桑野怀里逐渐温顺安静下来,医生本想说什么,可看他们又这样欲言又止。

“小乖。”郑桑野柔声轻唤着他,捧着他的脸方便医生上药。

医生一通简单检查后,给虞乘重新包扎了伤口,“还是要去医院拍CT检查一下,先输液吧,他发烧了。”

郑桑野守在床边,给他扎针的医生拿出输液管,虞乘半阖着眼睛,看到他拉着输液管要过来,往后缩了缩。

“桑野哥哥,不、不打针,疼。”他哽咽着,慌乱去抓郑桑野的手,“不打针。”

“好,不打不打。”郑桑野倾身过去捂住他的眼睛,“不打。”

医生趁机拉着虞乘的手把针扎了进去,边说:“他从来都不怕打针的,奇怪,以前每次给他打针,他眼都不眨,麻木的像个木偶,像是不会疼。”

郑桑野却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某个词眼,“每次?”

“他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这几年来他除了打针和吃药后能好好睡一次觉,其余时候都是长期失眠的状态。”

郑桑野喉咙收紧,所以那天晚上虞乘也是失眠。

医生胶贴粘上他手背,“精神衰弱,其实应该是心理问题较多,他很矛盾,似乎在积极接受治疗,另一面又很消极。”

愧疚和心疼挤满了郑桑野的内心,他以为虞岸把他照顾的很好。

“看起来他很依赖你,或者,很喜欢你。”

虞乘酒后这个状态,诉说的太明显了。

是吗,郑桑野却感受不到欣喜。

他一直以为虞乘选择了虞岸,暗自痛苦那么久,自己泡了自己那么久的酸醋,他想躲起来不去面对,明明该感到高兴的。

可这一刻他反而希望虞乘不喜欢他,希望虞乘恨他,那样的话虞乘这四年,或许要开心许多。

医生把卧室留给了他们,郑桑野给他擦拭着脸上的汗液,虞乘一直半睡半醒惊愕不断喊着疼。

怕他动到血管里的针,郑桑野只能按着他作乱的手,一声声温柔哄着。

虞乘睁不开眼总是半阖着,他还总是哭,一边哭一边前言不搭后语的控诉着郑桑野的种种行径。

郑桑野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不起,虞乘突然安静下来,郑桑野轻轻擦掉他眼角的泪。

他又说:“你喜欢、别人,我不要、不要你了。”

说完就委屈的像个孩子哭的呼吸都匀不上来,仿佛一口气就要抽过去。

郑桑野轻轻吻着他,细密温柔的吻从额头到脸颊鼻尖,他鼻翼红得可爱,郑桑野含住咬了一下,吻到他唇瓣时,才突然加重了力度。

虞乘还是没学会换气,不清醒的时候更不会,郑桑野唇瓣退离了些,虞乘急促呼吸着,几度温热喷洒到郑桑野脖颈处,他喉结滚动,苦涩的笑容惨淡痛苦。

“虞小乖,我好爱你。”

我好爱你啊。

“我会疯的。”

郑桑野抵着他额头,分不清是呼吸太炙热,还是眼眶藏不住热泪,交融在一起窒息又不舍分离,像要溺死在其中。

其实在以为失去虞乘的时候,他就想,如果郑慧也放弃了,那他也就死了。

到那个时候,他所有的坚持都失去了意义,更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本就是漂浮的孤木,出生就被亲生父母弃置路边,被爷爷抱回去艰辛养到七岁,可老头子等不到他长大享福,寒冬天在垃圾房旁边的小棚子里话也没给他留一句就撒手人寰。

没了爷爷,他彻底成了孤儿,走街串巷挨饿挨冻挨打的日子过的还不如丧家的野狗,直到八岁那年,雨夜里他高烧病倒在龙曲小巷的下水道边不省人事,是郑慧把他带回福利院,才救了他一命。

郑慧养了他十年,亲生儿子一样,给了他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让他享受了从未拥有过的母爱温情。

可他总是来不及回报,郑慧就病了。

他不想让郑慧也像爷爷那样熬到油尽灯枯,他已经失去过一个待他好的亲人,不能再失去一个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养的母亲,所以不论如何他都要让郑慧活下来。

或许虞乘不曾记得在儿时见过他,也不曾记得自己给予过他怎样的温暖,他这一生就只有这三个人不能失去。

这四年他只祈求着虞乘再等等,他一定还有机会可以把虞乘再追回来。

可是在看到虞乘选择虞岸以后,他才明白他早就已经失去了虞乘。

如果郑慧也不要他,那他真就成行尸走肉了。

不论那位医生说的可信度有几分,郑桑野此刻都悄然庆幸。

他又放纵了自己一次,像是要把这四年的想念都补偿回来,直把虞乘吻到乖的不出声,沉睡过去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船舱甲板上,平时聚在一起就聒噪个没完的一群人半天也没说出句话。

雷州眼睛瞪了又瞪,凯希满脸玩味,小治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二月惊得嘴巴大张,初丹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镜治。”二月机械地抬起手臂推了小治一把,“我刚刚应该不是醉了看眼花吧?”

小治高深地挪了下镜框,眼里隐隐兴奋:“我就说他们有故事!”

“地下恋?”

“小情侣!”

小治和凯希隔着二月,都以为自己猜对了,默契地激动击了个掌。

初丹不失礼貌地一嗤:“前男友,旧情人。”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