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时辰前。
京城。
天光将暗, 暮色未至。
罗十一杀了数十叛军,从墙外跳回林宅,急令林平、白三等带人守好门户, 顾不得多解释,又急命:“青儿, 快带松儿蓁蓁去立幽堂!”又命檀衣、檀袖:“若有火箭射进来, 立刻取水灭火!快去!所有女子都去花园!”
只看罗十一身上有多少血,语气有多严厉, 宁安青就知道外面的情况是多么严峻。
她担心姐姐,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保护好姐姐的孩子。
宁安青一手拽松儿, 一手拉蓁蓁要走,又瞥见罗十一左臂似乎有伤口:“十一先生……”
怕身上的血腥气熏着她,罗十一没有迈出向前的脚步, 只命:“快走!檀衣檀袖,抱着你们哥儿姐儿走!”
丫鬟婆子们匆匆去花园,罗十一看着院中的男子们:“我不瞒你们, 外面有叛军是冲着林家来的,想来捉走你们青姑娘、松哥儿和二姑娘。我已经向仪鸾卫求援, 援兵很快就到。你们只需和我守住最多三刻钟。守住家门, 你们太太老爷回来自然有厚赏。谁若说怕死,不敢守, 现在站出来,自觉点让人捆上,到柴房里别添乱。谁若敢临阵脱逃,或敢叛了, 不用你们太太发话,我可以立刻了结了他的性命!”
说着, 她举刀指向正分派人手的林平,又指向白三。
刀身上黑红的血迹已经凝固。
林平盯了一眼刀尖,向后喝问:“有谁不敢誓死守住林家?谁不敢誓死守住青姑娘、松哥儿和二姑娘?”
院中仅有不到四十个男子,却并无一人站出来。
罗十一面色稍霁:“还有些血性。”
她道:“第一批来的人我已杀了几个,他们回去调人手,还有约一刻钟到。等人到了,你们会射箭的向外射箭,不会的,我记得家里有预备修园子的青砖,厨房里有油有火,拿着往外砸就是。”
说完,她飞身上墙,又要出去。
林平忙问:“先生还要去何处?”
罗十一看他:“去杀人。”
一刻钟后,林宅果被数百叛军包围。
领头的自称是东城兵马司千户,在外劝降:“交出林海的子女,余者不杀!”
有年轻沉不住气的小厮这就要向外丢砖头,被白三看见,一把拽住:“再等等!”
那千户连叫三遍,门内无人应声。
他冷哼一声。
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有人拉弓。
“咻”地一响,一支箭飞进来,斜斜钉在了砖缝里。
林平生出急智,向一个小厮耳语几句。
那小厮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向外喊:“官、官爷稍待!小的们先、先进去找人……”
千户大笑:“给你们一刻钟!”
林平点了五个人,让他们沿着不同的路,快速跑进去再跑回来,往返两次,再都悄悄回来。
五个人依言跑走,因有人太紧张,脚下绊蒜,磕在地上,旁人低声埋怨他,还更真了。
白三对林平竖起一根拇指。
林平心跳得极快,几乎是每呼吸两三次就看一看怀表。
半刻钟了……大半刻了……马上就一刻了……
他又让三个小厮悄悄过去,再快些跑回来,看能不能继续拖。
在指针马上指向一刻,林平的心要跳出喉咙口之前,门外,千户破口大骂:“**三百个人还抓不住他一个人?****一群废物!”
他骂完属下又向门内骂:“把两个**崽子弄出来还要多长时间——”
林平听得火气上涌,趁门外还没反应过来,招手命:“给我砸!!!”
一时间,羽箭、青砖、火油、火折子齐出,先着火的不是林宅,反而是门外的叛军开始哀嚎。
林平险险躲过一支射进来的箭,又把一个屁股中箭的小厮往旁边踹了一脚,让他也躲过箭,心里庆幸老爷和十一先生习武,他也跟着学了几招,又早已把漫天神佛念遍。
太太保佑,老爷保佑,十一先生,你说援军三刻钟到,援军可得到啊!
……
不远处的巷中。
若叛军只有刀剑,罗十一能在几刻内把这三百人磨光。可叛军手中有强弓,她只能且战且躲。
往日干净热闹的街巷上已脏污混乱一片。
秋日新鲜的瓜果被踏烂,和人头一起滚在泥土间。一担豆腐被打落在墙上,黄白的碎渣汁水顺着墙壁淋漓下来。
罗十一杀掉身边最后一个叛军,左手摸向后背,将扎进她肋间的羽箭掰断,箭杆随意丢在地上,扶在墙边轻喘。
她脚边不远处,除了二三十个叛军的尸首,还有一对儿才五六岁的小男孩。
他们手挽着手,身子叠在一起,乌黑的眼珠瞪大,早已失去了亮光。
是亲兄弟还是堂兄弟、表兄弟?或者只是邻家的玩伴?
罗十一吞下一粒药,麻痹痛觉,割掉一片叛军的衣服擦了一遍刀身。
这柄刀是她升七品时得的赏赐。
时隔六年,终于又见血了。
她挥刀指向上方:“出来!”
一人现出身形:“你竟没退步。”
看清来人是谁,罗十一放松一喘:“废话少说,快去林家帮忙!”
有安华这样的好学生,她怎么可能退步。
弓九挥手,身后数十人激射而出。
有两个人留在最后,割开罗十一的衣服检查了伤口:“没伤及心肺,取出来养养就好了。”
……
兵部五城兵马司负责京中巡捕盗贼、疏理沟渠等事,不比禁卫、十二门守军等正军训练有方,内中拿饷银混日子者众。弓九带五十仪鸾卫,轻轻松松把围着林宅的余下二百余叛军拿下,将那千户和几个副手五花大绑,向林平要了一处空屋,提进去审问了。
随着屋内传出来的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惨,林平对这些人的恨意里也不由添了点可怜。
林宅男子负伤者过半,所幸并无死者。
弓九带来的人帮忙收拾战场,治疗伤者,弓九亲自给罗十一取箭头。
罗十一盯着弓九的袍角:“你都升了五品千户,不在宫里护卫太后皇后,也不去承恩公府,怎么到这来?”
弓九手上动作极细,语气却冷淡:“宫中人手足够。承恩公府几处也都有千户过去。”
他提醒:“忍住,要开始挖了。”
就算吃了药止疼,剜肉剔骨的痛楚还是让罗十一出了不少冷汗。
弓九给她看了箭头,便让两个女仪鸾卫进来,替她上药包扎,擦洗身体。
罗十一连发丝里指甲内都是血,在屋里洗了五盆冷水,才勉强算是洗净。
后背的伤口不好牵动,她请两个女仪鸾卫帮忙挽了头发,问清弓九在书房东厢房,正由宁安青陪着。
她快步过去,迈入房中:“青儿?”
宁安青双眼一亮,起身正要扑到她怀里,被弓九用指尖捏住一块袖子:“你先生受伤了,别动。”
宁安青立时站住,想一了想,看向弓九:“请问九先生,十一先生伤得重不重?”
弓九松开这一角软缎:“重。最好半个月内不要下床,两……三个月内不许拿刀,也不许沾酒。”
罗十一瞪弓九:“你!”
弓九只看宁安青。
宁安青走到罗十一身边,小心握住她一只手,声音轻软:“先生,九先生说不会再有事了,先生好好养着,等姐姐回来再一起庆贺不好吗?若您有不好,我怎么见姐姐呢?”
她给檀衣使眼色。
檀衣笑请:“先生,都有我们帮着姑娘呢。”
罗十一瞪了弓九几眼:“你把这里都安排好了再走,不然小心我找你算账!”
弓九低头喝茶。
宁安青拉着罗十一的手把她送到院门,想叮嘱几句,反被罗十一嘱咐了好些“有不舒服就让你九先生给你诊脉”等话。
她转身回来,看有人正和弓九回话,就在门外等了一等,正好和林平问清家里有多少人受伤,先让檀衣每人赏下去一年的月钱,后续还有赏,一应医药,自然都是官中出钱。她让受伤的安心养伤,没伤的就再辛苦几个时辰,协助仪鸾卫把家里收拾干净。
林平、檀衣各自领命去了,弓九也吩咐完了属下。
属下出门,他亦起身到门口,唤一声:“青姑娘。”
宁安青正有许多想和他打听的事,忙应:“先生?”
弓九垂眸看她抽了条却愈显单薄的身体,她细眉下的清眸,还有她苍白尖细的下巴:“还有两刻钟空闲,我给姑娘诊脉。”
这个女孩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看她能平安长大,也算他医者仁心,有始有终。
宁安青眼中映出他清冷的面容,弯眉一笑:“多谢先生。”
……
弓九在二更结束前带队离开了林宅。
林宅大门内外的血迹已皆被洗净,大门上深深的刀痕,和各处脱落碎裂的砖石瓦片,只能慢慢修补。
街边翻倒的,不属于叛军的尸首也都有人收走了。
只余下碎布断发,破簪烂钗。
弓九带着俘虏快速返回北镇抚司,心中忆起刚刚才辞别的青姑娘。
三年过去,那个气息奄奄,虚弱不堪的小女孩,果然没有被她孱弱的身体影响,长成了外柔内刚的坚毅心性。就算听到皇上身边可能也有叛军,她也没有惊慌失措。
就像三年前,他几次以为她要撑不住了,可她最后还是睁开眼睛,叫了他一声“九先生”。
弓九把俘虏投入昭狱,拿着证词入宫请见。
天已三更,大明宫灯火辉煌。
紫宸殿内,江皇后坐在龙椅旁侧,萧永明着戎装,和罗温一左一右侍立。
光滑的水磨砖上,跪着双手双脚颈项皆被绑起,形容狼狈的忠顺亲王,和衣衫整洁,凤冠下发髻丝毫不乱的忠顺亲王妃。
忠顺亲王怨毒的目光看向他的王妃,话却是对江皇后说的。
“你以为你知道的是全部?”他笑声不断,“皇兄带走的禁卫里,至少有四千人你不清楚!”
“还有地动……”他哈哈大笑,“天不助我,难道是助了皇嫂?皇兄生死不知,皇嫂为何不推二皇子上位?”
江皇后心中大惊。
京中的一切几乎都按皇上预料的发生了,反倒是皇上自己会有不测?
若皇上真在承平崩逝,以江家之力,她能顺利推永行上位吗?
但她神色不动,似乎未被忠顺亲王的话动摇半分,冷笑问:“你如此下作,竟想拿重臣家眷相挟,怎么起事之前,就不考虑你母妃在宫里会怎么样?”
忠顺亲王笑声顿停。
他的颈项被紧紧束缚着,抬不起头,下巴在砖石上磨出血迹,怒声嘶吼:“江氏贱人!你把我母亲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