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太妃穆氏正跪在沈太后身前。

她于睡梦中被叫醒带过来, 鬓发未梳,散落在肩头后背,身上还穿着寝衣, 只在外披了一条碧青的斗篷,稍稍掩住仓促狼狈。

她面上是未加掩饰的震惊慌乱, 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娘娘, 妾身确实不知今日宫外动乱是何人主使。”她对沈太后叩首。

她出身穆氏,虽是旁支, 也一入宫就得封嫔位, 不日因貌美有宠, 晋为九嫔之一的昭容。次年有孕,晋为贵嫔。又一年,生下皇子, 晋为妃。又三年,恩宠不断,晋为贵妃。

孝慈太后薨逝, 世宗令她摄六宫事,又晋为宫规中无此品阶, 位比副后的皇贵妃。

而圣母皇太后沈氏, 比她早入宫十五年,虽侥幸育有皇子, 恩宠却数十年如一日的稀薄。

她入宫那年,太后已是贵嫔,等她封了贵妃又过近十年,太后才因膝下皇子长成, 晋为妃位。

世宗皇帝还在时,哪怕太后的儿子做了皇帝, 也仍是她受太后的礼。

世宗皇帝驾崩,皇上正位,太后终于成了太后,居长宁宫。她这先帝的摄六宫事皇贵妃再尊贵,也只能搬出昭阳宫,搬至长宁宫偏殿,与众太妃、太嫔一同依附太后而居。

女人,尤其是宫里的女人,起落沉浮从来由不得自己。

早在皇上登基时,她就已经知道,世宗皇帝给她的荣耀尊位只是镜花水月,她早晚要和所有普通太妃一样,守着狭小的偏殿诵经念佛,了此残生。

儿子每次到长宁宫请安,她也都要告诫他,世宗皇帝把她立起来折辱皇上、皇后和太后那么多年,现在他们能不计前嫌,待她和别人一样,已是无比宽容。他不必替她觉得委屈。尽心给皇上办差,以后能接她出宫住几年就很好了。

她只盼他们母子能一世平安尊荣就够了。

可他还是暗中谋划起事,欲夺大位了吗?

因为她不支持他这么做,他就一点都没告诉她?

穆皇贵太妃不知有什么办法能救下儿子的命,只能再三叩首。

白发满头的沈太后看着穆皇贵太妃逶迤垂在地上的,夹了几丝银白的青丝。

她让几个女官将皇贵太妃扶起来。

“你是先帝亲封的皇贵妃,亦是皇帝的长辈。现下诸事尚未全明,你既说不知情,我也不便处置你。你且回殿歇息去罢。”

沈太后令四个女官、四个太监带了几十个宫女内侍送皇贵太妃回殿。

殿内原有服侍的人已一概带下去审问,俱换了新人,又将其殿门在外落锁。

沈太后在主殿里又坐了一会,步行来至皇贵太妃殿外,从小窗向内说:“皇贵太妃,你在宫里也快三十年了,该知道你好好活下去,对皇帝,对你儿孙,对你、对我,都才最好。”

皇贵太妃在窗内再次叩首:“妾身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

忠顺亲王在紫宸殿内狂骂不止,先骂江皇后,又骂皇上,又骂到他身边跪着的王妃身上。

忠顺亲王妃任他唾骂,挺直脊背,冷笑凝睇着他。

江皇后也将这些污言秽语置若罔闻,与罗温商议:“京中暂定,陛下身边忠奸难辨,该命何人出京救驾?”

罗温道:“娘娘,事态急迫,臣愿自请离京。”

江皇后便起身一礼:“还请同知速去。陛下的安危,本宫就全托给同知了。”

罗温避让不受,即刻令将忠顺亲王及党羽送入昭狱,又点了指挥佥事一人,命与禁卫一同护卫宫中安全,另点仪鸾卫两千,禁卫八千,十二门守军共六千,当即开东门出城,快马往承平行宫救驾。

大公主萧永明请忠顺亲王妃入偏殿“暂歇”,回来请示:“母后,为防城内民心不稳,儿臣愿五更后带人在城内巡视。”

江皇后亦有事与她密商:“忠顺亲王说的,承平行宫多了四千反叛,就是少了四千你父皇的人,这一下差了八千人,万一——”

萧永明忙道:“娘,方才我想过了,忠顺亲王是败势已定,故意说出那些话让娘心乱。他也不知父皇在行宫早有埋伏。父皇身边,罗指挥、蒋统领都在,离行宫五十里就是三万京营驻扎,除非地动让父……不然,叛军得逞的可能极小。”

她背过身,将眼角湿意擦干。

江皇后连连点头:“是我……竟险些糊涂了。我这就请你皇祖母到凤藻宫坐镇,省得吴贵妃无事生非。行宫离京不过三百里,情况如何,最多后日就知道。”

她把大女儿搂在怀里:“永明,我……”

萧永明轻轻摇头:“我知道娘的难处,娘不必说。”

父皇疼爱儿女,尤其疼她这个嫡长女。她也敬爱父皇。

但父皇不止凤藻宫一个“家”,还有毓秀宫、墨阳宫……

这大明宫后宫里数十宫殿,每一处都能成为父皇的新家。

但她只有一个娘。

……

承平行宫西南猎场。

御帐内。

罗焰神色如常站在皇上面前,让属下把有关穆家的供词原样回明。

皇上听完,陷入深思。

东平王府穆氏,世代镇守东北辽安边关,至今传到第四代,王爵已无,尚袭东平侯之爵。

东平侯穆凌年未四十,正当壮年,是北静太妃亲侄,皇贵太妃堂侄。

他未至而立时,便子继父职,继续镇守辽安边境,至今已有十载。

而穆氏一族在辽安边境镇守的时间几乎和大周国祚一样长。

大周各处边军,除主将和主将帐中参谋、副手外,正四品以上总兵、指挥,皆是五年一轮调,十年内不调回同一处,以此杜绝边军坐大,危害朝廷。

而上次边将轮调在三年前,是世宗做主,他未能参与。

近百年的经营,辽安边境众多低级校尉和守军是仍认皇室萧姓,还是已经改姓了“穆”……

仪鸾卫没查出禁卫这一支的叛变,皇上原以为,忠顺亲王此次谋反没得到东平郡王府的支持。

他本打算先将皇室内部和京畿内外肃清,让仪鸾卫和禁军再精训两年,多出几个将才,也等国库再充盈些,再整治各处边军的问题。

但,既已有了东平侯参与此事的口供,无论供述为真还是仅为攀咬,都该拿东平侯回京详查。

何况东平郡王府几代显贵,必有违法乱纪之事。

仅说若罗焰的冤屈为真,只这一件,就够东平侯子偿父罪,夺爵抄家了。

他只担心……

皇上屏退所有人,只留罗焰。

他定了主意。

无论如何,不能寒了罗焰的心。

他命:“东平侯有大逆弑君之嫌,朕命你速带仪鸾卫五百、轻骑三千赶往千平关,将其捉拿回京。他令别人押送,你留在千平关,暂代辽安将军一职,勿使边关生乱。”

罗焰缓缓下拜:“陛下,臣……”

皇上知道他要说什么:“朕如此安排,并不只为你。若京中绝无错漏,朕已无性命之危。且东平侯既生反心,多放他在外一日,朕怕边疆不稳,内忧外患齐出,大周危矣。蒋庆虽忠,已无锐气,朕只信你能安定边关。朕会提出回京,掩护你的行踪。”

他扶起罗焰,颇为感叹:“朕答应你的事,终于能做到了。”

罗焰再拜叩首:“臣,唯有以死报效陛下。”

皇上亦再将他扶起:“朕不会死,你也不会。”

看着罗焰通红的双眼,他笑道:“去罢。二十年了,也该回乡看看了。”

……

五更,晨光未明。

宁安华整队出发之前,听见御帐内传出消息,皇上要拔营回程,亲入京中捉拿反叛。

众臣皆劝皇上勿要以身涉险。

皇上云:“京中尚有忠臣数百,百姓百万,朕之母亲妻儿皆在,尔等亲长老幼亦在,朕身为天子,如何能偷安此处,不顾京中?不必再劝!留精兵三千在此护卫妇孺、伤营,余者皆随朕回京!”

此言一出,无人再劝。

宁安华回头看了一眼忙碌起来的大营,问身旁同骑在马上的林如海:“林大人,时辰到了。”

若她原本就是这时代的人,得了皇上如此信重赞许,不顾她是女子之身也要委以重任,又听得皇上此番豪言,想必已经心悦诚服,今生今世,甚至来生来世都要全心尽忠,报还君恩了。

可惜她不是。

林如海一抖缰绳:“出发罢。”

御驾于当日下午与罗温所带救驾之军相遇。

京中已然平定,御驾队伍喜悦万分。

虽还不知是何人谋反,却已有人开始于腹中打稿,准备一到京中就上表痛斥反贼!

护卫御驾的人手足够,皇上怕各地驻军不服调派,或灾情致使流民成群,伤及重臣,急命再派仪鸾卫二百,禁卫一千,赶往承平府护卫林如海一行,又派禁卫两千去行宫猎场,接各家伤患女眷回京。

彼时,宁安华和林如海已身在承平府,尚不知这些消息。

他们心里只剩下一件事。

救灾。

承平行宫是皇家宫苑,在地动中损毁大半,平民百姓房舍的稳固程度比不得皇家宫苑的一半,承平府及周边数十万民居已成一片废墟,连府衙亦已倒塌,唯有城墙未倒。

地动发生于下午,大半百姓皆在外谋生活,不在室内,但不出家门的妇女死伤却极多。

承平知府还算有两分能为,一夜之内,已率守军抢救出了府库粮米兵器,开始与京营协同稳定秩序,帮民众挖开废墟,抢救人命。

但知府、守军守备和京营总兵不知行宫内具体情况。

他们欢迎林太傅总揽救灾,只不大心服清熙郡主一女子掌军。

哪怕她是郡主之尊,是圣上亲命的从三品仪鸾卫指挥同知,文书、兵符、令牌俱全。

宁安华没兴趣和他们虚与委蛇,也不需要他们的真心爱戴,只要他们听话。

她觉得罗焰的办法很不错。

打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