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区的新帐篷已搭起来,几个村里的小孩儿正围着帐篷躲猫猫转圈圈玩,刘老师正好声好气相劝:“天黑了,快回家吧!”
一个熊孩子翻翻眼皮挑衅道:“这块是我家的地,我爱玩到什么时候,要你管?”
赵大爷不声不吭,掸掸烟灰,铁青着脸走过去,吼了一声:“还不回去?”
孩子们顿时作鸟兽散。大家都怕这个沉默寡言的怪老头。
刘老师无奈地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唐丽看在眼里,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他问。
她摇摇头,把刚才对谢韵娓回答的话又说了一遍。
大家都在田埂上坐下来,田里的麦苗是惨绿惨绿的,有气无力,由于地面的开挖,大片正在冬天蓄势的麦苗都被损毁了,农民们看在眼里,又拿不到一分钱补偿,心里免不了有怨气。刘老师也是农村出身,土地是农民立身的根本,这份怨气,他能理解。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问。
野外的风大起来,割脸,吹在帐篷上呼啦啦地响,唐丽缩了缩脖子,裹紧大衣,说:“走,进去说。”她指了指帐篷。
刘老师这才想起来似的:“小王没跟你一块回来?”
唐丽无奈地笑笑:“说赶不回来,再请一天假。这些年轻人啊!”
他们说工作上的事,谢韵娓反正也不懂,就只好在驻地瞎逛悠,不远处,只见阿离手里拿了一个东西,就着微弱的月光,仔细地端详着。
谢韵娓走过去,凑近看了看,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炭块一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阿离转过脸,献宝一样对她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木头。”这是唐老师回考古所带回的那个乌木吊坠,隔了数千年,辗转流离,它又回到原主人的手中,是宿命,又似是神明的暗示。
木头?这竟然是木头?谢韵娓没好气,随口揶揄:“对,不是一般的木头,像你一样,独一无二的木头,没心没肺的木头。”
咦!她是在骂人吗?他被骂了吗?为什么要说他是木头?阿离不解:“我不是木头啊!我是琴弦。”
谢韵娓要疯了,丢下他,去找妈妈了。
唐丽正被刘老师往外赶:“回家去回家去,你奔波了一天,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受得了?放心吧!我们三个大男人,轮流巡逻,还守不好吗?”
谢韵娓也趁势劝唐丽回去:“走走走,回屋里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发现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唐丽却死活不肯回去,坚持要留下来和大家并肩作战。
谁也拗不过唐丽的犟脾气,只好让她留下来。两顶帐篷,母女俩睡一探区的新帐篷,其他三人睡旧帐篷,轮流巡逻,按照约定,赵大爷和阿离值前半夜,刘老师和唐丽值后半夜,唐丽进帐篷前千叮咛万嘱咐,到时间一定要叫醒她,仍然不放心,又拿手机定了一个闹钟。
帐篷里有两个窄窄的睡袋,谢韵娓钻进去,只觉得浑身酸痛,很快就睡着了。唐丽也神疲力倦,沉沉进入梦乡。北风呼啦呼啦地吹着,篷布发出很大的声响,天寒地冻,身体在加厚的羽绒睡袋里是热烘烘的,可露在外面的脑袋和鼻子却是冰凉的。后半夜,谢韵娓是被冻醒的,鼻子几乎僵掉了,额头发木,却愈发清醒,她听到女人的歌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有琴音来和。
仿佛有一股力量推举着她,她爬出睡袋,裹上大衣,出了帐篷。外面,是寂静冷清的田野,铁锅一般的天幕坚硬地罩在头顶,有一轮小小的黄豆般的月亮,暗昧不明,风停了,歌声也停了,唯独琴音袅袅不绝。
她知道肯定是阿离在弹琴,循着声音走去,阿离盘腿坐在一片空地上,古琴置于膝上,身体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琴音从指间传来,悠远,清越,却比往常更添一分幽怨凄情。
只是四野空旷,明明只有他一个人,那歌声从哪里传来的?
“阿离!”她走近,轻轻地唤他的名字。
“是你吗?”他站起来,声音有些发紧,大概是太冷的缘故。
“是我。”
“你终于来了。”
他走近她,轻轻地捧住她的脸,与她相视。
她心里一惊。即使相识已久,她依然如初次相见时一般,惊艳于他的容颜。
那是怎样一双摄人心魄的双眼,眸光似水,温柔得几乎要将人吞没,他如侍珍宝一般抚摸着她的脸颊,忽然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又叹息般重复了一句:“你终于来了。”轻柔的鼻息拂过她的耳边,那个吻来得猝不及防,湿润的、温暖的唇轻轻地覆上她的,带着冬夜的清寒,又裹挟着一丝暖甜,像一杯温热的甜酒酿饮下,丝丝缕缕,饮一口就醉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这只是一个梦,多么羞耻的梦啊!却又如此甜美。她微微闭着眼睛,如啜饮甘泉,转瞬脑海又如雪崩塌陷,她头重脚轻,灵魂失重,不知身处何地,不知自己是谁……
“啊!!”
黑暗中,有人发出吃惊地低呼,脚边的黑猫被惊吓,忽得飞蹿过去,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推举着,直击那人的面部,随着一声尖锐而痛苦的叫声,那人和黑猫一同跌入墓坑里,下面传来令一个男子慌乱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有人来了吗?”
谢韵娓和阿离都从短暂的情迷中清醒过来,迅速分开,大家听到动静,循声而来。
探照灯和手电筒的光柱划破夜晚的宁静,人声响动,循着黑猫喵呜鬼叫的声音望去,墓坑里,两张惊惶恐慌的脸躲闪着。
“小王?你怎么在这里?”唐丽最先看到了小王,她吃惊不小。
小王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朝无人的方向逃去,手忙脚乱地爬出墓坑;墓坑里的康康犹豫了一下,也转身想逃。
刘老师和阿离去追,两人在前面跑,阿离一个瞬移,挡在了他们前面,动作之快,让这两个凡人瞠目结舌,刘老师以为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睛,赵大爷举着榔头追上来,唐丽也手执一个农事用的铁叉,一脸凛然,像一个女侠。被团团围住的两人又惊又怕,尖叫起来。
村里的狗都叫起来。
事态严重,动静很大,惊动了村里的人,不一会儿,村长带着几个村民赶过来。
唐丽失望地望着小王,小王蹲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倒是康康,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口中振振有词:“我到我家田里看一看,咋了?”
村长毕竟是村长,讲话圆滑,表面义正词严地教训康康:“这是考古重地,不是你家院子,大半夜的,瞎转悠什么?”实则帮他撇清:“赶紧回家去!”
唐丽和刘老师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毕竟这里面还有考古队的小王。谁知康康并不买村长的账,“蹭”地站起来,脖子梗得像一只斗鸡一般,往唐丽面前冲,对周围人叫嚣着:“我不回,今天既然来了,就把这个理说清。我是来自家田里,我没违法乱纪,而他们,他们才是非法侵占。我今天亲耳听他们说过,考古队现在没有正式的发掘审批手续,也没有占地补偿款,咱们别被他们骗了,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窃窃私语,村长也迟疑了一下,目光投向唐丽,唐丽的目光心虚地躲闪,干燥的嘴唇嚅嗫着,不知该怎样解释。刘老师干笑了一下,抚慰大家:“不会的不会的,政府做什么事情都是有程序流程的,这只是时间问题,时间问题。”
“满嘴放炮。乡亲们,把这群人赶出咱村,赶走他们。”
康康带头和刘老师推搡起来,其他村民一听,蠢蠢欲动,虚张声势地嚷闹起来,挥动着手里的家伙,让考古队的人赶紧滚。
眼看要打起来,谢韵娓退到人后,悄悄报了警,然后像小母鸡一样,护着妈妈,而这一次,阿离则自然地环抱住她,以自己的身体为壁垒,保护她们,他的怀抱,散发着一丝清苦气味。谢韵娓默默无语,心底鸣金擂鼓,还好夜色昏暗,人马慌乱,看不到她脸红耳烫。
村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时也没了往日的威严,只能苍白地喊着:“别闹了,别闹了,有话咱们好好说啊!”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有人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