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都,唯有两处地方所用的砖块称得上是金砖,一是皇宫朝平殿内,上朝理政的地方,二便是皇家寺庙大雄宝殿内。
所谓金砖,并非是金子所做的砖块,而是一种规格为二尺二,大方砖的雅称,这种砖块颗粒细腻,质地密实敲击时有金石之声,独在江州苏窑才能烧造,因每个工艺极为讲究,所以也有“一两黄金一块砖”的说法。
可她脚下这块砖,居然将她的裙摆卷进不说,踩上去居然有空心之感。
面对鑫国公夫人的试探,雨松青顺手将衣裙上的珠子扣下一颗扔在这一块地砖上。
罗夫人察觉她的局促,打着圆场,“今日来,是为了良媛求子,咱们踏青,雨姑娘年纪小,又刚入燕都,国公夫人这话到让这些小丫头羞得很,快打住打住!”
罗夫人与她年纪相仿,又是熟识,两人说话自然不用过多禁忌,国公夫人斜眼看向雨松青羞红的面庞,止住了刚刚的话题,看着罗夫人但话题却任旧是她,“我想着,良媛的身子听说交给她调养,可这雨姑娘自己都未曾生育,如何调养妇人的身体?”
雨松青挑起眉梢,“太医都还未曾如女子般生育,也能接生,可见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实践之后才得出答案。”
“良媛身子强壮,年纪又轻,怀胎是早晚的事情,不过前几次怀胎胎气皆有不稳的状况,这一则是良媛第一次调养不当,子宫粘膜粘连,经期出血零碎。二则便是良媛忧心过多,胎气也会不稳。”
三,就是她和李继的基因不匹配,或者被设计从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落胎。
这番话说得来拿国公夫人都红了脸,她没想到雨松青居然会在这样大庭广众,佛祖之下说出女子这般私密的事情。
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齐氏便不再给她对话,而沈遐云从头到尾更是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
这个李炽找什么女人不好,非要找一个替人收尸,验尸的女人……也不慎得慌。
一想着躺在**,那双手,摸过尸体,那双眼睛,更是看过许多污秽的东西,她就不能明白李炽到底为了什么!
她又忽然想到李炽,那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手上人命堆积如山……
果然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从文英殿出来,已到正午,众女眷便要去斋堂吃午饭,罗夫人在她这里碰了几次壁,正在斟酌如何再提时,雨松青便借口要去更衣从文英殿侧殿退了出来。
她回到了原处。
因为这大雄宝殿有鬼。
这是一座抬梁式的古式建筑,用的是官窑烧砖块,按照这些砖块平均长度大约二十厘米,她一步约一米一步五块砖的前提下,大雄宝殿的长度共计四百三十来米。
可是以刚刚那块临近大雄宝殿边界的空心地砖为界,这座殿宇内侧的长度只有四百米左右。墙内外两侧房屋并无异处,可内外偏偏少了近三十米。
她走回大雄宝殿那空心砖面前,捡起了自己从衣服上丢下的纽扣。
衣袖上的硝石味渐渐浮起,雨松青眉心拧了又拧,几乎是一瞬间,她脑袋里冷不防回想起李炽在那黑窟洞里面对石头他们说的话。
人的丘脑是个很神奇的器官,是唯一能直接联系大脑情感和记忆中心的感觉,一旦闻到熟悉的味道,海马体便会被瞬间激活,而气味,就是打开回忆大门的钥匙。
这也叫普路特斯效应。
“雨箭从西往东依次是三枚,五枚,七枚,从左往右七数循环。”
她紧跟着自己的直觉,从砖块上站起来,按照李炽当时的话,从西往东踩在砖块之上。
“三,五……”
走到循环的最后一块“七”数时,正好又回到了千手观音蒲团下面。
她瞬间感觉地面微微颤抖,却又不是地震,空旷的大殿内再无一人。
她再往前进了一步,因为她闻到了血腥味。
“哐——”
“哐——”
蒲团突然从地面消失,瞬间往下落去,一道幽深昏暗的密道伴随着“吭哧吭哧”机关转动的声音出现在她背后,她缓缓转过身去,准备探望时,门口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女声。
“雨松青。”
梁文荷的声音传来,她静静地看着她,瞟了一眼她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洞,声音很慢。
“幼时陪母亲礼佛时,我便发现了那一块空心砖,我跟母亲说,母亲不相信我,后来又来过几次,那空心砖却再也没有出现,我还以为是我记错了,可没想到,你居然破解出来。”
阳光背照在她的身体上,一半阴一半阳,显得格外渗人。
她近日穿了一件与雨松青平日里同色的青色衣衫,发髻饰品也相差无几,两人身量相似,匆匆一看恍若是一人般。
她朝她走进,笑容越发诡异,“我知道你放了一颗纽扣作为标记,便一路跟着你过来,也就是想看看你能做到几步。”
“我想知道,他看上的女人,是否有我聪慧。”
“梁姑娘慎言。”
当面挑衅,她也不是软柿子。
“慎言?”
她冷笑,不甘心的又靠了一步,“你可知我自小与他相识,你可知我喜欢他的时候他还不是什么大都督,只是因父罪下狱的阶下囚,你可知我一路看着他走到今日这不有多么不容易,你可知他曾经也送我兰花手绢。”
绢同眷,横也思来竖也思。
“我以为只要我出众,他便会多看我一眼,会知晓我的名字,会认识我。数十年寒窗苦读,琴棋书画,为的就是博一虚名,有朝一日能默默站在他身侧……”
累积在心底数十年的情绪爆发,梁文荷越发控制不住,“为什么会是你?你到底有什么好,你可知我爱了他多少年,有多深,为了他我愿意放弃一切,你做得到吗!”
雨松青静静看着她,既不同情也不愤然,她告诉她,“这些话,你不应该跟我说。”
“你认为我会知难而退吗?”
“凭你也配?”
“你!”
梁文荷睁大了美目,冷笑一声,突然冲上来双手猛然一推,坠落之感倏然袭来。
“那你就去死吧!”
死?
雨松青嘴角泛起冷笑,一只手将她腰间的腰带扯进,活生生拉将她拉了下来。
“那你来陪我啊。”
……
……
马蹄鞭声响彻山谷,燕暮所带领的队伍从侧翼包抄这艘行踪诡异的商船,锦衣卫截断其行踪,往内两路钳形探进,可人刚上甲板,李炽突然喝声阻止。
“有硝石味,迅速离开!”
“轰——”
“轰——”
他话音刚落,船身瞬间崩塌,四散的木板夹杂着石砾往锦衣卫身上砸去,内部蕴藏的石脂顿时将这一艘船燃起,火焰往上冲在一瞬间变湮灭了船身。
“吱嘎——”
随着木制船身燃烧的声音,眼看着证据就要被淹没,所有人面面相觑,心有不甘。
据探子来报,这艘船的行径是唯一能与赋税官船行踪吻合的船只,唯一的不同,就是在临近藤山时,调转航向,欲往南海走。
他们阻截的位置,刚好在藤山附近。
火势之大,无一人敢靠近,眼看着唯一的证据就要被烧灭,李炽眸中的火气半丝不比烧船的火小。
“都督,怎么办?”
爆炸刚开始的时候,他想冲进去一探究竟,可还未走几步,木板的破裂逼得他不得不放弃。
李炽抓紧缰绳高立在马上,一双漆黑的瞳仁泛出冷光。
“尽人事听天命。”
发髻上的官帽两侧因火滴下汗珠,他目光极淡,声音更冷,“如此,本座便看看,这些人究竟算到了何处?”
“留一队人守着,其余的人随本座走。”
燕暮被留下来,更莫名其妙,看一只烧得断壁残垣的船作何?
李炽清冷而视,抚摸着腰间的绣春刀,唇角渐渐勾起,异常兴奋,“除了硝石味,本座还闻到了另一种更为明显的味道。”
燕暮目光一沉,疑惑地仔细闻了闻,究竟有啥味儿?
李炽不再理他,心头突然生起一股不受控制的悸动,他唤起他的亲卫军,“左翼。”
一队人马立刻齐齐应声。
这股猛然在胸口激**起来的慌乱的心跳突然一紧,他不再镇定。
“所有人,全部前往清水寺。”
船只上,除了有浓烈的硝石石脂味道,另一种清冷木质的香味分散在船体周围——香火味。
而距离此地最近的烧香拜佛的地方,正是清水寺。
而另一边,雨松青和梁文荷瞬间跌落在蒲团上,雨松青踩在她的背上,匍匐爬起来,在这个深不见底且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内来回探索。
甬道风声飒飒,她看不清路,却能感受到四面墙壁极为冰冷潮湿,跟着风吹过来的方向,雨松青吸了吸鼻子,血腥味又重了几分。
“这是哪儿!啊!”
梁文荷从蒲团上爬起来,浑身酸痛,手肘处因摔地脱臼,她面色惨白,在空寂无人的黑暗中尖叫。
人的恐惧大多来自于对无知事物和孤独,尤其是在这黑暗无垠的地下室,这样空寂的慌乱就像是一个放大器,将心中恐惧的情绪扩大。
“闭嘴!”
光影终于从头顶的孔隙中掠过,雨松青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子,浑身都起了一身冷汗。
这里是一处突兀的小平台,四面石壁纵横,绝境无路,唯独眼前萧索的吊桥。
风便是从吊桥下吹来的,可那水的颜色像是融化的铁水,粘稠着石壁,又黑又深,在光照的照耀之下,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寒光。
她试探着蹲下看着这吊桥,却发现自己染了一手的鲜血。